卻說這日刑氏居然在園里山石背後得了一個五彩繡香囊,其華麗精致,固是可愛,但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便是大驚,忙令人交給王夫人。
王夫人見了,也不多想,便料定是賈璉所謂。怒氣沖沖往鳳姐處去了。
鳳姐正與平兒說話,人報︰「太太來了。」鳳姐听了詫異,不知為何事親來,與平兒等忙迎出來.只見王夫人氣色更變,只帶一個貼己的小丫頭走來,一語不發,走至里間坐下,喝命︰「平兒出去!」
平兒見了這般,著慌不知怎麼樣了,忙應了一聲,帶著眾小丫頭一齊出去,在房門外站住,越性將房門掩了,自己坐在台磯上,所有的人,一個不許進去.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等事.只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內擲出一個香袋子來,說︰「你瞧。」
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也嚇了一跳,忙問︰「太太從那里得來?‘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我從那里得來!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當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個空兒.誰知你也和我一樣.這樣的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不虧你婆婆遇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遺在那里來?」
鳳姐听得,也變了顏色,忙問︰「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嘆說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再女孩子們是從那里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里弄來.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頑意兒,年輕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幸而園內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你姊妹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小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內揀著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
鳳姐听說,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面皮,便依炕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我並無這樣的東西.但其中還要求太太細詳其理︰那香袋是外頭雇工仿著內工繡的,帶子穗子一概是市賣貨.我便年輕不尊重些,也不要這勞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這東西也不是常帶著的,我縱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帶在身上各處去?況且又在園里去,個個姊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麼意思?我雖年輕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三則論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奴才來,比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個人了.況且他們也常進園,晚間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們身上的?四則除我常在園里之外,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幾個小姨娘來,如嫣紅翠雲等人,皆系年輕侍妾,他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外,他也常帶過佩鳳等人來,焉知又不是他們的?五則園內丫頭太多,保的住個個都是正經的不成?也有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時半刻人查問不到偷著出去,或借著因由同二門上小ど兒們打牙犯嘴,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沒此事,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
王夫人听了這一席話大近情理,因嘆道︰「你起來.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輕薄至此,不過我氣急了,拿了話激你.但如今卻怎麼處?你婆婆才打發人封了這個給我瞧,說是前日從傻大姐手里得的,把我氣了個死。」
鳳姐道︰「太太快別生氣.若被眾人覺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靜氣暗暗訪察,才得確實,縱然訪不著,外人也不能知道.這叫作`胳膊折在袖內‘.如今惟有趁著賭錢的因由革了許多的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里,以查賭為由。再如今他們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鬧出事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煩惱,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此機會,以後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的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
王夫人嘆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從公細想,你這幾個姊妹也甚可憐了.也不用遠比,只說如今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象個千金小姐的體統。如今這幾個姊妹,不過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罷了。通共每人只有兩三個丫頭象個人樣,余者縱有四五個小丫頭子,竟是廟里的小鬼.如今還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雖然艱難,難不至此.我雖沒受過大榮華富貴,比你們是強的.如今我寧可省些,別委屈了他們。以後要省儉先從我來倒使的.如今且叫人傳了周瑞家的等人進來,就吩咐他們快快暗地訪拿這事要緊。」鳳姐听了,即喚平兒進來吩咐出去。
一時,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在五家陪房進來,余者皆在南方各有執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來,方才正是他送香囊來的.
王夫人向來看視邢夫人之得力心月復也是不錯的,今見他來打听此事,十分關切,便向他說︰「你去回了太太,也進園內照管照管,不比別人又強些。」
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說︰「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的.太太也不大往園里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象受了封誥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
王夫人道︰「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你們該勸他們.連主子們的姑娘不教導尚且不堪,何況他們。」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那瀟湘館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楮來罵人,大不成個體統。」
王夫人听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別跟我提那個小蹄子!」緩了緩道︰「寶玉房里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其他也不知怎麼樣,明日倒得查查。」
鳳姐見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調唆著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詞,此刻也不敢說,只低頭答應著。
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請養息身體要緊,這些小事只交與奴才.如今要查這個主兒也極容易,等到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內外不通風,我們竟給他們個猛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房里搜尋.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只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東西.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他的。」
王夫人道︰「這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不能清的清白的白。」因問鳳姐如何.鳳姐只得答應說︰「太太說的是,就行罷了。」王夫人道︰「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于是大家商議已定.至晚飯後,待賈母安寢了,寶釵等入園時,王善保家的便請了鳳姐一並入園,喝命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處抄檢起,不過抄檢出些多余攢下蠟燭燈油等物。
王善保家的道︰「這也是贓,不許動,等明兒回過太太再動。」于是先就到——綠@色#小¥說&網——中,喝命關門.里面的人忽見這一干人來,不知為何直撲了丫頭們的房門去,因迎出鳳姐來,問是何故。
鳳姐道︰「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因大家混賴,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細問這幾個箱子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打開.襲人因見晴雯這樣,知道必有異事,又見這番抄檢,只得自己先出來打開了箱子並匣子,任其搜檢一番,不過是平常動用之物.隨放下又搜別人的,挨次都一一搜過,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鳳姐兒道︰「你們可細細的查,若這一番查不出來,難回話的。」眾人都道︰「都細翻看了,沒什麼差錯東西.雖有幾樣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東西,想是寶玉的舊物件,沒甚關系的。」鳳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
剛出了——綠@色#小¥說&網——,卻聞外頭丫鬟說有事來找鳳姐,鳳姐便對王善保家的道︰「媽媽先去,我去看看便回。」又讓周瑞家的等人跟著去,只帶平兒回去。
王善保家的便對周瑞家的等人道︰「你們便瞧好吧,交給我便是。」一頭說,一頭到了瀟湘館,剛要敲門。周瑞家的忙上前阻止︰「你瘋了!這里也敢搜!」
王善保家的因看不慣晴雯等人素日對她不恭敬又以為得了王夫人和邢夫人為她撐腰,便不理周瑞家的道︰「太太的命令,王爺畢竟是外甥,難道還頂撞兩位太太不成。」
說完見帶人推門進去,黛玉去了探春處說話未回,林峰見天色不早便去找了。晴雯和紫鵑走了出來開門,原以為是林峰和黛玉不想是這些人來,也不知為甚事便道︰「這是什麼事麼?」
周瑞家的不敢說話,王善保家的白了晴雯一眼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太太命我們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淨他們的好法子。」
晴雯怒道道︰「賈府的東西丟了到我們這來找。這是什麼道理虧你們做的出來!」
王善保家的哼了一聲︰「這可是兩位太太吩咐的。」
晴雯插腰喝道︰「憑你是誰,也休想硬闖這里。」
紫鵑氣道︰「且不說讓不讓你搜,我們的東西,便是放在你們面前,你們也未必就認得。」
周瑞家的上前道︰「二位姑娘說的是,。」又看向王善保家的︰「咱們還是去別處搜吧,哪有搜親戚家的道理。」其余婆子門也是附和周瑞家的。
王善保家的見如此,也是無法,冷哼一聲便往秋爽齋來。
這時,林峰來找黛玉,探春便索性留下林峰一起稍座奉茶,正聊著卻見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一種婆子打著燈籠浩浩蕩蕩的走了進來。又到探春院內,探春也就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等丑態來,遂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
見眾人來了便道探春︰「是什麼事勞師動眾的?」
恰巧這時,鳳姐忙完,走了進來笑道︰「妹妹還沒睡啊,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淨他們的好法子。」說完,在里頭林峰和黛玉坐著喝茶看著這邊,便忙上前見禮︰「給王爺請安。」
林峰倒是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二嫂子好……」
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他們所有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頭們把箱櫃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
鳳姐陪笑道︰「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我.何必生氣。」因命丫鬟們快快關上。平兒豐兒等忙著替待書等關的關,收的收.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里間收著,一針一線他們也沒的收藏,要搜所以只來搜我.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
「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還是王爺前日帶人的去抄的呢!如今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呢!」說著,不覺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