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三千界陰陽典籍》有記載,自百鬼之亂後,曾動蕩不堪的黃泉鐵律盡毀。在新的法度建立的過程中,亦有陰陽道的術士參與其中。他們獲得了特殊的權能,行走兩界,維護陰陽的秩序。
時至今日,仍有術界的家族延續著古老的契約,固守千年職責……
悠揚的鋼琴曲在夜色中漫漫升起。這是首特別的曲子,沒有清晰的節奏和優美的旋律,卻有種讓人心神寧靜的神奇力量,仿佛古老的寺廟里僧人朗朗的梵音。
蘇荼渾身一震,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牢牢束縛在原地。她喉嚨里發出掙扎的聲音,破碎的面孔仿佛被某種神奇的魔力治愈,血肉緩緩愈合。
——是宗家的鎮魂曲。
灼灼暗松了口氣,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抓住蘇茵的手腕,把她猛地拉了回來。一道霧氣般的影子隨著蘇茵踉蹌向前的動作,從她身上月兌離開,留在原地,終于支持不住,一把跪倒在地。
「輪回師……」她痛苦地吐出這個詞匯,已恢復那清風般的聲音。
音樂戛然而止。沒多久,灼灼身後的門開了,宗麒出現在門口。
「喲,你被人強了?」灼灼瞟了眼他一身狼狽,臉上一道長長的口子還殘留著血跡,冒出這麼一句。宗麒翻了個白眼,對大難不死的搭檔就不能表示點像樣的慰問???
對眼前的場景,他剛想說點什麼,灼灼已經刀尖點了點地上的蘇荼,細眉一挑︰「這個,就是你這幾天鬼鬼祟祟瞞我的?」
宗麒不置可否,灼灼就當他是默認。
「你說現在該怎麼辦吧,宗大師。」
宗麒看左看右看天,最後看腳尖,就是不看灼灼咄咄逼人的目光。
「她剛剛差點殺了人,算是墮入魔道,已經到了我們洛家接管的範圍。」
少女冰冷的聲音仿佛死神的審判。宗麒終于抬起頭,皺眉看向灼灼面無表情的臉,明白她是真的被惹火了。蘇荼的行為觸及了她心底封印最深的那片禁區。明知道她摻雜了私人情愫,但按照宗洛兩家的規矩,他卻無法阻止她。
——洛家驅魔,只除靈,不渡靈,游魂野鬼落到他們手中,下場只有一個——灰飛煙滅;而宗家自古便與黃泉之主定下契約,負有引渡孤魂、送返輪回之責。兩家世代交好,宗家引魂渡靈,不宜沾染太多殺孽,而墮入魔道的惡鬼,便由洛家制裁。洛家的驅魔師無需判斷靈魂的善惡,只要輪回師無法送返的,他們便殺之。
而此時宗麒也的確對蘇荼的靈沒辦法,身為驅魔師的灼灼,有充分的理由將蘇荼除靈。
灼灼冷笑著,抽出紙符在鬼睚上一卷,刀刃發出暗紅的光。古刀舉起在蘇荼的頭頂,仿佛劊子手行刑的起手式,刀光映著蘇荼蒼白的臉。她的唇角仍保持著嫵媚甜美的微笑,瞪大的眼里卻有真切的絕望。
她微微張開嘴,嚅動的嘴唇映在灼灼的瞳孔里,仿佛隨時會尖叫起來……
「不要啊——」
這一聲尖叫卻是來自身後,一道身影沖過來,擋在了蘇荼身前劈下的古刀生生頓住,刀風揚起她額前一縷細發。
蘇茵驚魂未定地跪坐在地上,雙臂還保持著張開保護的姿勢。
灼灼真有心一刀劈過去,回頭狠狠瞪了一邊發呆的宗麒一眼——這時候放蘇茵來搗亂,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她知道宗麒會心軟,尤其蘇荼生前還算是個美女,身上有著蘇茵所沒有的舞者的優雅氣質……
「蘇茵,讓開她可是要殺了你」灼灼厲聲道。
「可是……她是我妹妹啊」蘇茵大喊,情緒有些竭斯底里,「她好不容易回來了,我不能讓她再離開」
灼灼在蘇茵滿是淚痕的臉上看到交織著的哀求與絕望。她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表情,灼灼突然意識到,蘇茵絕望的恐怕不是要被妹妹的鬼魂殺死,而是她這個驅魔師的到來。
「蘇茵,蘇荼已經死了,她不該再留在這」
「我知道……我知道小荼已經死了……是我害死她的啊……」
出乎意料的一句話,讓宗麒和灼灼都愣住了。蘇荼靜靜望著蘇茵擋在自己身前顫抖的背影,面上沒有一絲表情。
「沒錯,是我……是我在小荼受了那麼重的傷恐怕再也不能跳舞的時候,卻在日記上寫著‘我很高興,蝴蝶從舞台上摔到泥土里,她就再也不能飛走了,我們就永遠在一起……’」蘇茵痛苦地閉上眼,仿佛沉浸在一段噩夢中無法醒來,淚水順著臉頰不住地流淌,「小荼死的那天,她的房間里到處飛散著我的日記……明明是她最脆弱最需要姐姐支持的時候,我卻親手逼死了她……」
一切都安靜下來,只有天台幽幽回蕩的風聲。那段殘忍的真相被重新從記憶的最深處挖了出來,仿佛生生掀開傷疤,黑暗的血和腐臭的味道源源不斷地涌出。
「為什麼,蘇茵。」
許久,卻是灼灼緩慢開口。
她的聲音散在風中,仿佛自遙遠的方向傳來,卻壓抑不住一絲顫抖的沙啞。
「為什麼啊,蘇茵……」她重復了一遍,長長的額發半掩住她的表情,看不分明,「明明是親姐妹,應該是這個世上最親的人才對……為什麼,你們都是這樣……」
「你為什麼要寫那些話?你不是親姐姐嗎?本來是最疼妹妹的啊為什麼你們最後都變成這樣」她突然高聲質問,壓制不住的憤怒暴雨般發泄出來
宗麒一把抓住她顫抖的肩膀,試圖讓她冷靜下來︰「小灼,你別這樣」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嫉妒,也許是害怕孤獨……」面對灼灼激動的質問,蘇茵卻只是露出苦笑,「我們雖然是半身般的姐妹,卻到底不是一個整體啊,總有一天是會分開的……也許是一次出國深造的機會,也許,是死亡。」
「沒錯,我是嫉妒小荼的。越是親姐妹越會嫉妒,因為我們原本是那般相似,距離卻越來越遠。嫉妒對方比自己優秀,嫉妒對方搶走了父母的寵愛,嫉妒對方吸引了周圍全部贊賞的目光……甚至有時候會惡毒地想,如果沒有這個和自己相似的家伙,自己是不是會過得更好。但這些都只是一閃而過的小念頭,真正害怕的,是自己被拋棄在原地的孤獨。」
「我曾最喜歡看小荼在舞台上的樣子,真美啊……可我慢慢卻開始害怕看她的表演,台下數不清的觀眾都在為她鼓掌喝彩,而我坐在觀眾席里,只是那人海中渺小的一滴水,哪怕我拍疼了手掌喊破了喉嚨,小荼也看不到我……我知道爸媽哪怕花光家里的積蓄最後也會送小荼出國深造的,她總有一天會離我而去,我連她的背影都再也看不到,只沒出息地剩下一個人……」
「真可笑啊,我想了那麼多,就是害怕小荼會離開我。她最後還是離開了,而且是這樣陰陽兩隔的方式……而且是因為我那些記錄下來的丑惡的想法……」蘇茵痛苦地捂住眼,悔恨的淚水再一次從指縫溢出,「她真的離開了,我才明白,我最想要的,其實並不是我們永遠在一起,而是她幸福平安地活下去……」
蝴蝶的尸體埋在土中,從此我的生活里無處不飄溢著死亡與孤獨的腐爛氣息;
被獨自留下的沃土上,長滿悔恨的荊棘與野草,慢慢吞噬掉頭頂最後一縷陽光;
黑暗里還留著你的聲音,你的氣味,你的音容笑貌,
卻再也接觸不到你的溫度。
我明白,這是我的罪,
被凍結在記憶的煉獄里,永不可恕。
「小灼,我們是好朋友,對嗎?求求你,放過我妹妹……小荼她並沒有害我,是我說一起走的。一年了,我早就想去找她,卻鼓不起勇氣……」蘇茵低低哀求著。她頭頂,鬼睚的刀刃不易察覺的一動。
「……不行。」灼灼吐出這冷硬的兩個字,淺色的眼瞳里無機質般毫無感情。
蘇茵眼里最後一絲光也熄滅了,留下一片絕望的死灰。
「小灼……」
宗麒看得于心不忍,正想勸兩句,被灼灼冷冷打斷︰「這是我的職責。」
他看著女孩冰雪般的面龐好像一張無表情的面具,勸阻的話只能咽了回去。
「職責……沒錯,我懂的,就像姐姐的職責就應該是保護妹妹一樣……」蘇茵喃喃著,沒看到灼灼眼中有刺痛的光一跳。她轉過身,突然伸手抱住蘇荼。這是曾在空蕩的臥室里不知練習過多少次的動作,這一次再也不會穿過空氣,她能清楚看到懷里的靈體,仿佛真的深深抱住一個女孩。
只是懷里仍然沒有熟悉的溫度,只有風,冰冷地穿過。
「小荼,你不要再怪姐姐了好不好?我們一起回去,永遠是最好的姐妹。」
蘇荼靜靜望著天空,暮光漸漸熄滅,白日與黑夜相交處,一抹暗紅仿佛凝固的血淚。
她輕輕說︰「姐姐,其實我早就不怪你了啊。」
蘇茵松開了蘇荼,站起身,自己一步步向天台邊走去。灼灼突然意識到她要做什麼,心底一緊。
她剛向睚眥下了命令,蘇茵的身體猶如一片輕羽向深淵般的空中墜落。在睚眥的身影竄出去的同時,黑暗中騰起大片紅色的光,千萬只燃燒著火焰的蝴蝶涌向蘇茵落下的空中,匯成紅色的洪流卷向她的身體……
蘇荼望著銀白的靈獸踏著紅蝶的火光,馱著昏過去的蘇茵安然無恙地騰起在空中,神情平靜。她感受到身後傳來壓迫的凜冽氣息,沉澱千年殺意的驅魔古刃已頂在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