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方的醫術很是不錯,喝了一旬的藥,韓雁聲便覺得傷口逐漸愈合,精神亦漸漸的好起來。
在一圈竹籬圍繞著的三間茅屋前的小院里,韓雁聲坐在樹下,看扎著白色發帶的少年背對著雁聲,在院中鋪曬藥材。
小院中彌漫著淡淡的藥材味道。
「弄潮,」韓雁聲含笑問道,「你跟著蕭先生幾年了?」
弄潮回過身來,露出一張極俊朗的容顏,神情卻不悅,道,「你的傷已經好了,什麼時候離開?」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韓雁聲也漸漸模清了弄潮的性子,並不生氣,無辜道,「我在這多住一陣子,不好麼?」
弄潮便露出嫌惡的神情,本能的道,「不好。」
左手茅屋處,白衣的男子拉開門,有禮喚道,「韓姑娘,請進來一談。」
韓雁聲便嫣然一笑,顧不得再逗弄潮,起身入內。
茅舍陳設簡潔雅致,除了原木藥架上繁多的藥屜外,便只有幾張桌椅。蕭方跪坐在案前,微笑望過來,眼神清冷,道,「韓姑娘請坐。」聲音清朗,有緲遠之味。
縱然這些日子,不是第一次直面這張容顏,韓雁聲還是有些驚艷。
兩千年後的日子,物欲橫流,浮華虛榮,早已不見這樣溫潤清俊,月白風輕的風度。也許,真的只有古代山林能滋孕出這樣溫潤如玉的男子吧!她在心中暗暗嘆息。卻不知道,那一瞬間,她眸中流轉的光彩,落在蕭方眼中,亦是璨如繁星。
「韓姑娘。」蕭方微笑著端起手邊茶盞,啜了一口,出聲將她喚醒。
他不動聲色的看著她望著他手中茶盞的神情,問道,「姑娘喜歡茶麼?」
「呃——」雁聲便有些錯愕,「是啊,」她含笑道,「我亦是從小愛喝的。」
「哦?」蕭方心下驚異,面上卻不露,淡淡道,「這可希奇,茶之一道,很少有女子喜愛的。」
他向外吩咐道,「弄潮,再端一杯茶來。」
院中傳來重重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弄潮掀簾,端了茶進來,在韓雁聲面前重重一放,道,「你的茶。」
韓雁聲噗哧一笑,真是有趣的小孩。
「弄潮。」蕭方沉下臉訓道。
弄潮「哼」了一聲,看見蕭方的臉色,勉強低下頭來,道,「雁聲姐姐,對不起。」也不等韓雁聲回禮,就自顧自離開,只一瞬,已經飛到院中香樟樹上,宛如瞬間移形換位,身法詭譎飄逸宛如鬼魅。
「韓姑娘,抱歉。」蕭方歉然道,「弄潮還小,他只是不高興我們二人的生活被打擾,所以發些小脾氣。」
還小……?韓雁聲心下好笑,到底是自家的孩子自家疼吧,要知道,古人十三四歲就可當家,弄潮雖然年紀不大,但到底也滿十八了吧。
「怎麼會?」韓雁聲嫣然道,裝作听不動蕭方語意中隱隱送客之意,問道,「先生喚我過來,是為了什麼事?」
她端起茶盞,看里面黑漆漆的,看不出茶葉形跡,簡直有些懷疑是弄潮看她不慣,在里面加了料,專程送來整她的。不由不著痕跡的瞥了眼蕭方手邊的茶盞,竟是和他一樣,漆黑如墨。
那便是漢朝的制茶法,尚未發展成熟了。
韓雁聲嘆了口氣,終于有些明了,為何剛才她說從小喜歡喝茶的時候,蕭方會有些驚異。想必,這時候的茶,多半苦澀難以入口吧。
她將茶盞湊在嘴邊,輕輕啜了一口,還未入喉便皺了眉。
蕭方微笑,淡淡道,「也沒什麼。前幾日我為姑娘診脈,發現姑娘身懷半月的身孕。」
「噗——」她一口茶噴出來,嗆到了。分明感到心頭巨震,一片狂喜,茫然了一秒才反應過來這是陳阿嬌的感覺。也許,在蕭方說出那兩個字的瞬間,在她心底沉睡數日的陳阿嬌就蘇醒了,這才無法制止,眼淚順著臉頰流過的熱度,那麼燙,那麼溫暖,那麼……狼狽而措手不及。
「真的嗎?真的嗎?」。陳阿嬌歡喜,迭聲問道。
那一剎那,韓雁聲便成了一個旁觀者,自己潛伏在自己心中,將事態發展冷眼打量。
一直以來表現的無比理智的「韓雁聲」,忽然間變的如此激動,蕭方心下泛過一絲奇怪,但也只是以為听見懷孕消息,過度驚喜罷了。
畢竟,在這個年代,女子全部的價值,都通過生育子嗣實現。
君不見,連昔日冠蓋京華的陳皇後,也因了無子,注定不能逃月兌,罷黜長門的下場。
阿嬌,阿嬌。韓雁聲輕聲喚道。
嗯?
你要記著,你已經不是他的皇後了。
阿嬌慢慢的安靜下來,潮涌的悲傷慢慢沖淡了她的狂喜。
可是,雁聲,你听,我有了徹兒的孩子。徹兒知道了,一定很開心。
他和我,盼了這個孩子很多年了。
那麼,你想怎麼樣?回到未央宮,告訴他,你有了你們的孩子?醒醒吧,到了這個地步。她知道自己很殘忍,但是她必須說。
這麼多年用盡心機不能懷孕,卻偏偏在如今有了。
中間沒有蹊蹺,你……信麼?
劉徹和阿嬌少年夫妻,恩愛篤定,卻始終無子。因為作為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劉徹不願也不能讓原本勢大的陳家繼續坐大。陳阿嬌身世顯赫,是館陶大長公主與堂邑侯的女兒,受盡竇太後與漢景帝的寵愛,當這樣的阿嬌生下皇子,他要拿什麼去封賞?
因此,無關乎能不能,阿嬌不可以,擁有自己的孩子。
心思絞痛,是陳阿嬌喃喃的否認,不可能,不可能,聲音卻漸漸的低下去。她最後一次與徹兒在一起的時候,徹兒說,他們已經結束了。
他說,朕已經決意廢了你。
他走後,她覺得恍惚,拼命讓自己不要哭,眼淚卻一直一直掉下來,狂亂的砸目所能及的東西,膳食入口無味,一點點的嘔盡。
雁聲,她輕輕嘆息,你說,人活在世上,還能相信什麼呢?
阿嬌,你听我的。我會和你,一起站起來。總有一天,他會後悔。你不要回頭,沒有人,可以在徹底的傷害了一個愛他的人後,如他這般,若無其事。」
她緩緩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躺在蕭方的懷里。他的白色衣裳有一種好聞的味道,她看見他神情有些擔憂,嘴唇在動,唇型優美,卻听不清在說什麼?」
她虛弱的笑了一笑,說道,「好累哦。」
「你的脈促而急,似乎是受了極大沖擊,到底怎麼了?」他的臉色不善。
雁聲閉上眼楮,「請你收留我。」
他的身子微微一晃,有些不可置信,卻又持著平穩,「你說什麼?」
「我身無分文,又身懷有孕,你忍心將我趕出去,讓我無家可歸,然後流落街頭,然後被人打劫,或者慢慢餓死?」
……
「你就那麼狠心?」
……
蕭方沉默。
韓雁聲緩緩勾起唇角,忽然覺得很是安心。
然後,慢慢的,慢慢的,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