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雁聲看見兒時的自己。一樣的眉,一樣的眼,歡笑的奔跑在長長的游廊上。
美貌的古典貴婦從長廊那頭走過來,舉止優雅,神情柔和。
「阿嬌,你不要這麼頑皮。」
阿嬌?
是了,她便明白,這個穿著華貴絲綢漢服的女孩子,不是自己,是小時候的陳阿嬌。
這一年,是景帝前五年。
「娘,」小阿嬌愛嬌的叫喚。「長樂宮好無聊,我去御花園玩好不好?」
館陶長公主微笑頷首。阿嬌歡呼了一聲,一溜煙的下來,听見身後母親一迭聲的叫喚,「你慢點,帶上幾個宮女,周全些。」卻早跑的遠了。
御花園里樓台亭閣,精致風liu。小阿嬌在假山中慢慢穿行,忽然听見風中有細細的哭泣聲。沿著哭聲尋去,轉過一座座的假山石,她們看見一個衣著華貴的男孩,背對著她,抽聲哭泣。阿嬌看不見他的臉,只覺得他的身影好小,好小。
「你是誰?」
男孩受驚,慌忙抹去眼淚,回頭望向她。韓雁聲看見,他的面容很白,有著一雙漆黑的眼眸。
「你又是誰?」小阿嬌微笑,分明看見男孩故作的強勢下掩藏的慌亂。
「我是阿嬌。」阿嬌回答的聲音很是稚女敕嬌軟。
「啊!」男孩低呼一聲,顯然知道這個名字在這座未央宮里代表的意義,起身欲繞過阿嬌離去。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呢。」阿嬌抱住他的手臂,不讓他離去。她的年紀比男孩大,雖然男孩掙紅了臉,依舊無法擺月兌。
糾纏了許久,阿嬌有些生氣了,放開了他的手,「不說就算了。」氣鼓鼓的背過身去。
男孩在後面有些遲疑,最終還是軟軟的道,「我是徹兒。」
韓雁聲听見自己撲倒在地的聲音,這就是名垂千古,窮兵黷武的漢武帝,明明是軟軟的,很可愛很別扭的小男孩嘛!
「徹兒,哦——就是那個高祖托夢賜名為彘的皇子噢。」阿嬌恍然道。
劉徹的臉一陣青陣白的,扭頭就走。
「哎,徹兒。」阿嬌追過去,「徹兒,你怎麼了?」她弄不明白這個小表弟為什麼生氣,只是想要他陪她玩。于是追著他走,前面的劉徹卻忽然停下來,她一時剎不住步子,撞在他的背上,劉徹人小力薄,被她撞得一陣趔趄。
「怎麼了?」陳阿嬌從劉徹的頭上望出去,假山下的長廊,一隊儀仗迤邐而行,中間坐在御輦上的,正是她的舅舅,漢景帝。
阿嬌有些了悟的低下頭去。幼小的劉徹臉上有著明顯的仰慕與近之不得的幽郁。
劉徹听見身後的阿嬌嬌憨的喊道,「皇帝舅舅,皇帝舅舅。」
不遠處,景帝劉啟轉首看過來,看見他們,有些驚訝,寬和的笑笑。
阿嬌牽著他的手奔跑過去,宮人紛紛讓開路來。父皇抱起阿嬌,溫和問她的話。
他站在那里,極為尷尬。很少在私下離父皇這麼近的距離,只覺得連手都不知道擺在哪里好。
阿嬌站在父皇的懷里,努力回過頭來,喊道,「徹兒,上來。」
他驚訝的看著她,她的臉上有著燦爛的笑容。他似乎到現在才發現,這個明明不是宮中人卻在宮廷有著莫大恩寵的小女孩,實在是個生的粉雕玉琢,團團如明月的美麗女子。
小劉徹一臉渴望的看向漢景帝,漢景帝的面上便有些驚訝,但還是輕輕點點頭。于是劉徹很開心的爬上御輦。一行人繼續迤邐的向長樂宮行去。
進了長樂宮,館陶長公主驚訝的看著阿嬌牽著一個清秀羞怯的男孩,跟著弟弟走進長樂宮。
「這是王夫人的皇子,徹。」身邊的侍女小聲的告知。
「嗯。」她微微頷首,不知道在思量什麼。
漢景帝向母親請過安,又盤桓了一陣,有軍機大事來奏,便自走了。
「徹兒,過來。」她端起一杯茶,淡淡道。
小劉徹靜靜的走過來,行過宮禮,輕輕喚道,「姑姑。」
「娘,」阿嬌撲過來。「徹兒很好。」她稚氣道,望向自己的母親。
你不要為難他。
館陶有些訝異的看了女兒一眼。著意問了劉徹些衣食冷暖,便揮袖讓他退下。
「館陶想要如何?」上座上,竇太後摟著自己寵愛的外孫女阿嬌,似乎不在意的問道。
「沒什麼。」館陶微笑著回答自己的母親,「我只是想為阿嬌打算打算。」
听見自己名字的阿嬌從外祖母懷里探出頭來,有些疑惑的望著自己的母親。
景帝前六年
時光荏苒,轉瞬一年。這一年來,阿嬌始終是那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劉徹卻慢慢的懂事起來。只是越發黏在一起。
這一日,阿嬌在王夫人的靈心殿與劉徹玩耍。館陶長公主尋女而至,王夫人慌忙迎了出去。
劉徹過來行禮,館陶長公主微笑著扶起他,愛憐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忽然起了玩笑心思,問道,「徹兒想要媳婦了麼?」不顧劉徹臉上怔然之後起的薄薄尷尬,隨手指了王夫人近侍中的一個美貌女子,「她好不好?」
劉徹搖頭道,「不好。」
館陶再指了十數侍女,劉徹皆搖頭。「那,」館陶在殿中走了幾步,忽然指到感到好笑望過來的阿嬌身上,「我的阿嬌好不好?」
劉徹一怔,不著痕跡的望向母親,見母親微微點頭示意,于是笑道︰「好!若得阿嬌,我要做一個金屋讓她來住。」
阿嬌臉紅了,嗔道,「你說什麼呢?」跑出靈心殿,裝作沒听見後面一陣喧嘩的笑聲。
景帝前七年春正月,太子劉榮被廢為臨江王。四月,景帝立王夫人為皇後,立劉徹為太子。
景帝中二年三月,臨江王劉榮因坐侵太廟地被逼自殺。
景帝中三年春正月,廢皇後薄氏死。
景帝中六年四月,梁王死,追謚孝王。
時間一年一年的流逝,一個個人如走馬燈似的登場,退場,慢慢的,阿嬌便長成了驕矜的少女,堂邑翁主車駕過處,冠蓋京華。景帝含笑贊道,「朕的阿嬌甥女,當是大漢最美麗的女子。」卻依然,心心念念只喜歡一個人,便是她的徹兒。
景帝中九年春,太子劉徹用最盛大的婚典,迎娶堂邑翁主陳阿嬌。
新房里,阿嬌燦爛的笑靨,在劉徹揭開五彩含雲錦繡織就的紅蓋頭時,緩緩出現在劉徹面前,艷壓芙蕖。
「徹兒,禮冠好重啊。」阿嬌抱怨道,拉過他的手,「你開不開心啊?」
「嬌嬌,」劉徹失笑,「你就不能把禮儀正正經經完成嗎?」。
「哎呀,你又不是別人。」阿嬌愛嬌道,還是飲了合巹酒。
劉徹便揮揮手道,「你們下去吧。」
「是。」一眾奴婢躬身推出。阿嬌這才意識到宮中已經沒有旁人了,她的臉漸漸紅了,在劉徹灼熱的注視下,「你看什麼看?」她嗔道。
「看你啊。」
「我有什麼好看的,這麼多年來還看不夠?」她臉泛紅暈,端的是艷若桃李,亮如朝霞,劉徹越發覺得意亂情迷,撫過她嬌女敕的面容,心不在焉,「不一樣,那個時候,你還不是我的妻。」
「憑嘴。」阿嬌的聲音漸漸低了,放下的羅帳後,隱隱約約是劉徹擁著阿嬌緩緩倒下的身影。
韓雁聲站的遠遠的,看著金雕玉砌,喜氣洋洋的椒房殿,彼時還是一幅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繁華景象,新婚燕爾,柔情蜜意,她的心里卻早早的鋪滿冰雪。
「徹兒,」羅帷里傳來阿嬌動情的申吟聲。
在西元二十一世紀,一對男女結為夫妻時,牧師會這樣問︰
你願意生死苦樂永遠和她在一起,愛惜她,尊重她,安慰她,保護著她,兩個人建立起美滿的家庭,你願意這樣做麼?
她想,陳阿嬌應當是願意的。只是,她遇見的是劉徹。
「阿嬌,我以後要當一個偉大英明的皇帝,打敗匈奴,我要創造一個盛世的大漢,然後,留給我們的孩子。」
「嗯。」陳阿嬌低低答著,或許很累,或許很害羞,幾乎听不見聲音。
韓雁聲依在宮殿空曠的柱後,臉龐泛紅。
當劉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彼時還是真心的吧。當椒房殿龍鳳蠟燭徹夜燃燒的時候,有誰可以預料,十年之後,金屋藏嬌美麗故事的結局?
時光繼續如流水般飛逝,便到了景帝後元年正月,條侯周亞夫小過下獄,死。
景帝後三年正月,景帝崩,劉徹以太子即帝位。尊竇太後為太皇太後,王皇後為皇太後。立太子妃陳阿嬌為中宮皇後,居椒房殿。少年夫妻,恩愛甚篤。
第二年,立年號為建元。
建元二年,少年帝王在其長姐平陽公主府邸,遇到了美貌溫婉的衛子夫,為其後帝後的爭端埋下了伏筆。
阿嬌恨,阿嬌怨。那麼多年的情分恩愛,到最後,她的徹兒,居然轉過頭去喜歡別的女子。這讓她,情何以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激烈性子,讓她做出樁樁件件不為徹兒所喜的事。好好的恩愛夫妻,漸行漸遠。
那個她愛了那麼多年那麼多年的男子,轉過身去,不肯看她。于是看不見,她痴怨的眸光底下對他的深深愛戀。
轉瞬便到了光元五年。
這一年,陳阿嬌和劉徹的情緣,終于走到盡頭。
宣室殿隱隱傳來了消息,陛下已決意廢後。阿嬌听了後,落了一整夜的淚,終于道,「請陛下過來。」
她其實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也不知道,她希不希望他來。走到這個地步,其實,早已是,相見爭如不見了。
「你真的決定……要廢了我嗎?」。
到最後,終于不能堅強。靠著偌大宮殿里的空曠柱子,慢慢問。仿佛,非如此就不足以支撐自己。
劉徹背對著她,負手淡淡道,「今後,朕會讓人好好照顧你,你珍重。」
「為什麼?」阿嬌死死盯住他的背影,他寬大的衣裳,紋理細致,沉穩不動。
她記起那一年未央宮長長的游廊,她沿著長廊歡快的跑過去,繞過御花園的假山,那個嚶嚶哭泣的小男孩。
不知不覺,那個男孩已經長成了一個雄才大略但陰沉狠絕的君主,她卻依然是當年那個嬌憨稚軟的女孩。
「當事情發生以後,追問理由還有用麼?」
劉徹緩緩的走出了甘泉宮,身後傳來阿嬌撕心裂肺的喚聲。
「徹兒……」
他頓了一頓,終究沒有回頭。
阿嬌開始砸東西,甘泉宮一片靜寂,只听得瓷器碎裂的聲音,清脆如敲在每一個人心里。
三日後,聖旨到達甘泉宮,
「皇後陳氏,惑于巫蠱,不可以乘上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