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離去,其實我與他相隔長久不見,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不知為何,心里總覺得不安,起身想為他縫一件衣袍,才縫了幾針,便扎到了手指。鮮紅的一滴血沁出來,浣碧急急俯過來道︰「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我含著手指片刻,勉強笑道︰「不知怎麼的,今天心里總毛毛躁躁的。」
浣碧笑道︰「想是王爺要走一個月的緣故。」她的目光清亮,笑意悠悠道︰「不如小姐去送送王爺吧。」
我忙擺手,「這怎麼行呢?若被人瞧見可就完了。」
浣碧湊到我耳邊,笑吟吟道︰「我听阿晉說了,皇上派王爺出去的事並沒有張揚,所以也不會有朝廷官員去送。阿晉跟著王爺兩人,是從灞河便上船。」她的聲音听起來是慫恿,「小姐可去麼?」
不過是一瞬間心思的轉圜,我起身向浣碧道︰「去拿我的披風來。」
小雪初停,路滑難行,我策馬再快,趕到時玄清已經上了船。
我不覺懊喪頓足,然而玄清遠遠已經看見我,清俊容顏上綻放出驚喜的緋色。
遙遙一水間,佇立岸邊,目送離去,玄清目光繾綣,只駐留在我身上,仿佛風箏,千里遠飛,亦總有一線來牽引。
他遠遠呼喊︰「我很快回來。」言畢,他只無限眷戀的微笑。
我曉得他要說的下一句是什麼?
等我回來。
就如昨日燭下之盟。他說,等我回來,我們就可永遠在一起了。
于是心底無限歡喜起來,仿佛心花開了一朵又一朵,連綿無盡的歡喜與期待,只要等他回來。于是一壁地應︰「我一定等你,等你回來。」
我高高地招手,手里的絹子也揮得高高的,杏子黃的絹子,仿若我此刻的心情,雖然離別在即,卻因著有永生永世可以期望,亦是那麼明媚燦爛。忽然手一松,江風一卷,絹子遠遠地飛了出去。
我驟然一怔,眼看那絹子如彩蝶一般翩翩飛了出去,風卷的它一撲一撲,我捉也捉不住,只得眼睜睜看它飛走了,不由心下生出了如許悵惘來。然而轉念一想,也不過是條絹子罷了,有什麼可惜的,心情也漸漸平復了。
遠遠見風帆遠去,日落江暉如紅河傾倒,漫天殷紅無邊無際,仿佛要把人吞沒一般。
我踮著腳眺望他黑如一點的身影,那姿態像極了一個盼望丈夫遠歸回來的殷殷妻子。
他遠去,心也一點一點寂寥下來,寂寥到了極處。
每一日,每一刻,每一分的牽念與盼望,就是,他能快快回來。
玄清所說的離開,也不過一個月。月亮圓了又缺,一個月其實也很快就過去的。
只是在我眼里心里,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他才去了三日,在我看來,已如三月一般。
相思之人,是最禁不得遠離的吧。也常常因為遠別而寂寞,只是這寂寞因為有他即將會回來的盼望,也是寥落中帶著緋紅的歡喜與期待的。
于是大雪飛揚、寂寞孤清的日子里,我努力加餐飯,一心一意調養著自己的身體,只盼他回來時,不要心疼的說一句,「你瘦了。」
京都郊外的冬日大雪紛飛,無邊的雪野連著連綿群山起伏,大千世界一片純白,簌簌雪花晶瑩剔透飛舞在空中,宛如淚花冰霜。而滇南,或許還是四季如春的時候吧。
而這樣冰天雪地的世界,亦是我對他無聲蔓延的想念。
閑來撫琴弄曲,以「長相思」的泠泠七弦來寄托我的相思。
槿汐日夕相伴在側,偶爾在听琴時往香爐中添入一小塊香片,便有清香輕緩地逸出。如斯安寧的時光,槿汐輕聲道︰「所謂神仙眷侶,奴婢此生只見過兩對,除了現在的王爺和娘子,只有當年的皇上和純元皇後。」
我愉悅微笑,明知我和清兩情相悅,偏偏口中還要問一句︰「槿汐你眼里,什麼樣子才當得起神仙眷侶這四個字?」
她道︰「娘子從前和皇上,絕對當不起神仙眷侶這四個字。」
我垂下眼瞼,神色便有些蕭索,道︰「這個自然。」
「若論容貌氣度,皇上和娘子自然也算登對。當然王爺與娘子也是一對璧人。所謂神仙眷侶,外貌自然要郎才女貌,相益得彰,不能是無鹽配周郎、小喬嫁武大。然而僅僅形貌匹配是遠遠稱不上神仙眷侶的。」槿汐娓娓道︰「娘子知道是什麼緣故麼?奴婢旁觀者清,娘子對皇上,雖有真心,卻更多算計;皇上對娘子,也不能說是無情,但那情是虛的很了,若非這樣,娘子也不會到今日這步田地。何況娘子和皇上之間,尊卑太明。不似與六王,坦然相對、真心相待,無尊卑之分,無猜疑芥蒂,是彼此都用上了全副心思的,情趣心志也都是相投,這才算是神仙眷侶啊。」
她這樣貿然提起玄凌和我的過往,我心中微微一震,卻是釋然了,側頭微笑︰「槿汐也愛慕過男子麼?說得這樣頭頭是道。」
槿汐臉上一紅道︰「娘子取笑,奴婢一直在宮中服侍,輕易見不到男子,現下也三十五歲了,哪里來愛慕之說?這些話,不過是奴婢在宮中住久了,一些所聞所想罷了。」
我以手按住琴弦,問︰「當年皇上和純元皇後也想我和清郎現在一般好麼?」
槿汐道︰「皇上那時還年輕,純元皇後……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有些不信,笑著疑問︰「可是她妹妹……」
槿汐用力擺首,道︰「純元皇後和如今的皇後絕不是同樣的人。」
純元皇後,是我在宮中最大的隱痛。我從未見過她,對于她的一切也不過是坊間宮中听到的些許傳聞。然而這個人,我宮中的四年,全是做了她的影子啊。
我按捺住心底的起伏,輕輕道︰「純元皇後,究竟是怎樣的人?」我陷入如絲紛雜的思緒之中,「槿汐你說她幫過你,太後對她念念不忘,皇上為她做了一輩子的痴心冷心人,端妃的琵琶這樣好也只得她的幾分真傳,而《驚鴻舞》亦是得她改編才流傳天下,幼時听聞純元皇後作《驚鴻舞》顛倒眾生,觀者莫不嘆然。時人又稱之‘嫕有婦德,美椒房’。」我越說越是心驚,這世間竟有如此曼妙美好的女子麼?「槿汐,她到底是怎樣的人?」
槿汐微微出神,似乎有些惆悵道︰「從前在宮里,是斷斷不許私下議論純元皇後的,連皇後也諱莫如深,以致除了先入宮的端妃、陸順儀和李修容外,已無人知曉純元皇後之事了。其實奴婢與純元皇後的機緣,統共也不過三兩次。只覺得整個宮里,沒有比純元皇後更善良沒有機心的人了。」
我淡淡一笑,「你曾經說我是帶刺薔薇,純元皇後則是水中百合。」
槿汐垂首而立,道︰「純元皇後恰似養在深閨不知愁苦的百合,更是凌波水仙,沾染不得一點世俗塵灰。用太後的一句話說,若做帝姬就是一輩子的享福尊貴。」
我心中暗想,如此女子該是何等容貌風姿呢,如水仙、如百合,大約是如姑射仙子一般的吧。
槿汐頓一頓,「所以她永遠不適合做皇後,也不習慣做皇後。」
我微微冷笑,卻也佩服︰「說到做皇後,沒有比現在的那位皇後娘娘更勝任的了。」
槿汐道︰「不錯。奴婢在宮中服侍娘子時常常勸娘子要狠心有決斷,就是因為如此。純元皇後固然善良,可因此也不得善終。」她淡淡道︰「當然,這是從前的話了。」槿汐望著我,真心道︰「娘子有今日,也算月兌離苦海了。來日王爺能讓娘子月兌離這佛海無邊長久在一起,奴婢也沒有遺憾了。」
我微微頷首,想著有那一日,心中也是歡悅憧憬,道︰「果然有那一日,我也是如願了。」
槿汐滿面含笑,道︰「那一天便要快了吧,到時娘子可別不要奴婢和浣碧姑娘啊。」
我微笑,「咱們三人同甘共苦,總是要在一起的。」
槿汐神色歡喜,「若真有長久服侍娘子和王爺那一日,也是奴婢的福氣了呢。」說罷又掰著指頭,「還有二十日,王爺就要回來了呢。」
手中的「長相思」是最初堅持的夢想,而玄清的「長相守」,是夢想的最終。回首漫漫長路而來,即將走到夢想的最終,心中起伏難定。唯覺和玄清在一起的日子,是一生來最幸福快樂的日子,如此想著,手下的「長相思」琴弦被我泠泠撥起,曲意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