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日夜,月亮剛剛爬上淮揚總督府的屋檐……
付明背著手,站在這豪華宅第的內院當中,一邊凝望那輪半圓的明月,一邊想著心事。院落里靜悄悄地,只有明月一個人站在他的身後,這樣一來院外時不時傳來的人歡馬叫聲反而愈加清晰。但那些聲音都很遠,打梆子的更夫走過總督府時,也刻意放低了那梆音,分明是特別小心,生怕驚動了「聖駕」,本來不能入耳的梆音也就柔和起來,節奏份外地均勻而跌宕。
「主子,還是進屋安歇吧,適才大人們勸主子保重身體、回邸休息,主子這才答應回來的嘛。再說,這外面太冷,主子您穿得又單薄……」,明月終于忍不住了,獻王站在院當中快一刻鐘了,眼瞅著要過二更天,獻王殿下倒底在想些什麼啊。
不過,付明很快打斷了他的話,「別出聲」!
明月听罷噤言,隨即順著主子的眼光向夜空望去,天上一片蔚藍,上弦月移近正南,星光燦爛,並無縴雲。
明月的座師王重恩,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宮中的大總管之一,把明月是當著未來的秉筆太監培養著的。所以別看明月年紀小,對佔星術倒是小有學識,不僅讀過民間傳刻的《天官星歷》,就連秘藏宮中的《觀象玩佔》和《流星撮要》等抄本也曾私底下偷偷看過,所以能認出不少星晨。他見主子神色凝重,以為獻王也在佔星卜算,便自個兒先找到紫微垣十五星,隨後找到代表帝座的紫微星時,心中徒地一驚,那星暗淡無光,在他看過的那些書中意味著天子、天子蒙塵……明月不敢往下想,又發現天一星的茫角很大,閃閃動搖,這正是天下兵亂的征象,事實上已然如此,倒也無甚可奇,偏偏天狼星宿北邊那顆星光亮閃耀著整個北邊天空,正是客星沖主,北虜犯煞!
「明月」,付明收回目光,正好發現明月那奇怪的樣子,心中頓覺好笑,便突然大叫一聲,把個明月嚇了好大一跳。
明月本來心頭狂跳,這時發現獻王看了這好一會兒,卻並不見沮喪,反而逗弄自己開心,便不再多想,只顧伺候著主子回房休息。他卻不知,獻王看天是在期望明天定要有個好天氣,否則所定之計可就要全泡湯。
事實上,收復淮安的喜悅並沒能沖淡付明心中對未來形勢的擔擾,一萬兩千人的真滿洲騎兵挾著兩萬多名投降的明軍步兵就在今日午後,也就是在他督師攻克淮安的同時,非常輕松地攻克了邳州,鎮守邳州的大將賀大成陣亡。此後,駐宿遷、睢寧的總兵李棲鳳與王之綱都是軟骨頭,先後降了胡人。這樣一來,韃子的騎兵先鋒可能已經到達了淮安城外,只是沒料到獻王這面這麼快就恢復淮安,只好安穩下來運籌帷幄,靜待時機。
如此一來,淮安城中的克復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獻王大軍在兩淮的戰略態勢,還是需要兩線做戰。面對著強大的滿洲兵團,付明與幕僚們深知,決不可輕易分兵,但是若不分兵,則首尾難顧。當初,定下急速北援的調子時,付明就想到了這一局面,不來淮安則仍有安全逃離兩淮的可能,一旦北上,則只能死拼硬挺了。于是為了確保揚州城安全,按原定計劃,在攻破淮安後不過一個時辰,薛雲飛、蘇克薩哈便奉諭,率領著一萬近衛鐵騎南下馳援揚州。臨行前,付明親自將兩位大將送至城外。
根據付明的推測,今天夜里,自鳳陽出兵的劉良佐,不是進抵盱眙就是在泗州駐扎。薛雲飛也同意這一看法,他向付明保證,定會星夜急奔,趕在明早之前進駐廣陵,這樣也好仔細準備一番,以逸待勞。
付明對薛雲飛非常信任,但是騎兵主力走後,淮安城中包括近衛師步兵主力,再加上原來的淮安大營合兵後仍不足三萬,怎麼與韃子斗啊。下午與史可法等閣老、大臣們做劫後余生的第一次見面時,群臣深感憂慮,付明卻只暢懷大笑,說了些大氣的話,給眾人打氣,也是為了安定軍心。
想到那幫子老家伙,付明的嘴角蕩起一絲略帶嘲弄的笑意,真是「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喲,自己的這場勝仗對這些文官們的刺激很大,以前還矜持自重的他們,可能是意識到獻王的力量,或者說是感激獻王的救命之恩,總之也開始說一些獻王天縱神武、乃不世英主之類的話出來。付明忘不了高弘圖再次見到自己時那激動的神情,劫後余生啊。幾位老臣跪拜在地,花白的頭發與拌動著的胡須讓付明心中不安與感動,他還是不能適應比他年齡大很多的老者對他行大禮。
史可法是被救諸臣中最氣定神閑的一位,宰相心胸,這是付明見到他後的第一反應,若是天下升平,史公憑其理國之才干定是位出色的太平宰相吧。史可法何嘗不在觀察著這位小親王,南京匆匆一晤,獻王眼中那迫人氣魄的炙熱目光令他久難忘懷,想要使獻王取福藩位而代之的念頭一閃而過,卻是彌久而愈堅。所以,才有了此後的種種,現在機會終于來了。史可法不想在立儲的問題上再犯同福藩一樣的錯誤,這次他認準了獻王,絕不再妥協讓步。
眾臣看到史可法與從徐州回來的韓贊周一道,代表先帝欽命的南京三大守臣勸進,紛紛認為監國不在話下,就是登基稱帝也在情理之中。就連此前持保留意見的姜曰廣、高弘圖等人也不得不隨聲附和。在這件事上,陳子龍非常的賣力,包括獻王發過的那些決不當皇帝的毒誓也能統統推翻,黃宗羲、顧炎武等人更是不遺余力。《尚書》、《大學》,《論語》、《朱子》,《春秋》、《史記》,《大誥》《大明律》,還有祖宗遺訓,一幫酸儒的廣征博引,不僅令付明大感吃不消,更使其他在場不能與之相匹的大臣們既佩服又嫉妒。
付明能夠理解陳、黃、顧等人的表現,無論是姜曰廣,還是史可法,均已位極人臣,這群年輕人可還要向上爬上呢。想到這兒,付明的心情好了許多,一城易得,人才難得。他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緩步走進屋中。
屋子里很暖和,前淮揚總督大人看來頗懂享受,錦被貂囊,簾掛金鉤。付明在在明月伺候下匆忙睡到了榻上,才發覺自己實在是倦了,畢竟一日一夜沒合眼了,他重傷初愈的身體還真有些盯不住。付明由此想到將士們該同自己一樣疲憊,不知交待朱明理務必讓大家休息好的指示,這小子做得怎樣,有沒有認真落實、不打折扣。
想歸想,付明的眼前還是漸漸地朦朧起來。就在朦朧之中,他發現有人推了他一把,然後說道︰‘殿下,揚州失守了’。付明不信,直搖頭。就听一個柔膩的女聲傳來︰‘殿下,這是真的,不過殿下不要擔心,薛、蘇二位將軍會把揚州奪回來的。’付明感覺那聲音悅耳動听、親切熟悉,抬頭望去,竟是冬梅!
他不由得喜出望外,大叫道︰‘卿卿,你還活著。’冬梅笑了笑,向後退去,他趕忙追了過去。剛要出門,卻被明月擋住了退路,‘主子,外面冷,主子不能出去,會受涼。’付明大怒︰‘你個奴才,敢來攔孤,快躲開’!這時,又有一人站了出來︰‘獻藩,你真個兒不能去’。付明定楮一看,卻是潞王,正要斥罵,卻發現對方又不似潞王,而是那位曾栽培提拔過自己的老領導,正向自己笑著呢。‘首長’,付明叫出了聲,心中充滿感激之情。果然,老領導微微一笑,把門替他打開。付明趕忙一步跨了出去,卻沒踩實,整個人居然掉進了一個大洞**,四面都是黑漆漆地,什麼也看不到,他在飛快地下墜著。但這大洞似乎是個無底洞,他也不知下墜了多長時間,總沒能觸到地面。
付明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這才意識到,當初害自己的可不就是老領導嗎,他怎麼還跟著來到了這里,他想要叫,卻不知怎地發不出聲,心中還在想,那可不就要露餡了嗎?
明月被獻王發出的沉悶的低吼聲乍然驚醒,趕快從自己在廂房外的被窩中爬出來,躡腳躡手地來到付明床前,輕聲細氣地叫道︰「主子,醒醒。主子,醒醒。」不想,獻王突然大吼一聲︰「叛徒!」
明月被嚇了一跳,正想上前繼續叫醒獻王,就听門外有人報道︰「殿下,有急事軍請!」
話音剛落,付明就應聲翻身坐起,說來也怪,惡夢中的他竟听出了是朱明理的聲音,「是明理啊,快些進來說話。」
恰在此時,打更的梆音再次傳來,已是凌晨四更天,窗頭正現出微弱的青色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