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寒原本就病著,後又有傷,再又傷了心,這一倒下,竟整整半個多月方勉強在床上能抬得起頭來。四婢雖一樣有傷,因著太醫院豁出命了的治,過了這些天,便還不能做活計,卻是能下地了。春兒揪心江小寒,稍能走動便不顧太醫宮女的勸阻,整日里只在江小寒的床前守著,就算慕容清來,也是冷冷的不回不避,不請安不問禮。
另外三婢見玉姑死了,自家主子又奄奄一息得這樣,心里自是恨極了。眼里除了江小寒,再不給誰半點笑,用夏兒的話說,左右不過一死,玉姑姑前頭等著呢,便去了也有個伴兒。
她說這話時,亦是不躲不避人的,自然就被傳到了慕容清的耳里。慕容清手上一緊,手中的筆管便「啪」的斷成兩截,他丟掉筆管,抬頭向何坤苦笑,「坤叔,她們竟恨朕到這般地步。」
何坤也忍不住要苦笑,看一眼慕容清的臉,便就連苦笑也不敢笑出來了。他顫顫的勸,「不過幾個婢子的話,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呵,」慕容清笑得更苦,「她們對她向來忠心,今兒這番模樣,不過是和她主子同仇敵愾了。惚」
「皇上……,」看著這個算是自己一手看護大的主子滿面蕭索,何坤心里就陣陣發揪,「永寧公主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當年……當年在潼關那樣大的事兒,皇上都能既往不咎,如今玉姑的死並非皇上所為,永寧公主便是再傷心,也總不至遷怒皇上的。」
「她如何肯信朕呢,」慕容清只是搖頭,突然一轉臉,「嗯,你跟她說過了什麼?」
何坤便忍不住將脖子縮了一縮,「老奴……老奴已經告訴公主,杖打她們的是皇後娘娘……,」他越說聲音越低,很是有些心虛溫。
慕容清訝然的看著他,怔怔的站了許久,突然,他「噗」的笑了出來,「坤叔,怎麼在你的心里,阿芫竟比綺鳳宮那位更叫你上心麼?」
何坤一時吃不準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老奴心里只有皇上。」
主子心里看重誰,他便對誰上心,這是天經地義。
慕容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默默的看了何坤許久,才道︰「坤叔,朕雖然只叫你一聲‘叔,’但在朕的心里,您卻是朕唯一的親人了。」
他分明是極平靜的語氣說出這番話,可不知道為什麼,竟是那樣的淒冷悲涼。何坤撲通一聲跪倒,顫著身子老淚橫流,「皇上萬別這樣說,太後娘娘尚且健在,景王、秦王等幾位殿下和皇上雖不是一母同胞,卻也是自家骨血,皇上……」
「坤叔,」不等何坤將話說完,慕容清一彎身將他扶起,「朕只知道,在朕極小的時候,哭了便只有坤叔給朕擦眼淚;餓了只有坤叔給朕找吃食;冷了是坤叔將朕抱在懷里;病了,也是坤叔整夜整夜的守在床前;便是如今,也只有坤叔真正在意朕心里想什麼;要什麼;愛什麼;喜什麼……,」說到這兒,他臉上便有了怒色,咬牙道︰「綺鳳宮那位不自量力,先對坤叔無禮,後又欲殺阿芫,若不是顧家還……,朕即刻廢了她。」
在他的心里,當今世上唯有兩個人最重,一個是眼前的何坤,一個便是青鸞殿中他的阿芫,而顧曼居然先後對這兩個人動手,實在是活膩了。
當他從昏迷中醒轉,一眼看見年紀老邁頭發花白的何坤顫巍巍的跪在地下時,他心里騰的便躥起一股火氣,只礙著她到底是大晉的皇後,他總不好為一個奴才將她呵斥,生生咽住了這口氣,只冷著臉讓顧曼退了。
偏顧曼卻還不知進退,轉個身又欲杖殺江小寒。當他看見自己恨了三年卻又想了三年念了三年的心尖上的阿芫,在事隔三年後,渾身是血,氣息奄奄的躺在他懷里時,只一瞬間,他腦子里已將大晉十八般酷刑都過了個遍。
他冷冷下旨,命停了顧曼的中宮令,而他腦子里想的卻是,幸而何坤察覺的快,若不如此,此時死的固然是他的阿芫,更必定也是她顧曼。
若阿芫一死,他,必定待她顧曼以梳洗!
這三年,他確實變了,他確實嗜血嗜殺,但凡讓他動了怒,便是死,也絕不可能是那利索的手起刀落,他不會讓他討厭的人死得那麼痛快的。
可笑顧曼竟不知道自己早在刀口上滾了幾次,在接到他的旨意時,竟在綺鳳宮中大發雷霆,當他得了這個信兒時,他嘴角的笑意,份外的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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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話,卻听門外有人傳唱,「太後娘娘駕到。」
太後。
慕容清就皺眉,「她來做什麼?」
太後雖是他的生母,但大晉朝的規矩,為防母憑子貴持寵而驕,皇子一出生便就被帶離母親,送去別處喂養長大。母子二人因不常在一起,于感情上其實很生疏。他猶記得七歲那年的除夕,宮中設家宴守歲,他和阿滸一起坐在遠遠的小席上,眼巴巴看著父皇身邊那個據說是自己母妃的女子,心里在想,這個女人就是自己的「娘」了罷?
他記得有次去行宮避暑,他和阿滸偷偷的溜出行宮,去了附近的村子里玩,見到一個搖搖晃晃的孩子扎巴著胖乎乎的小手,對一個女子甜糯糯的叫著,「娘,娘……,」他很清楚的看到那女子笑得那樣燦爛甜美,將那孩子抱在懷里親了又親,分明,這孩子是她在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的……
他當時就看呆了,便是坤叔,也沒有這樣對他過的……
看著不遠處那個「娘,」他心里癢了又癢,他好想要他的「娘」也像那個「娘」那樣親親他抱抱他,于是,在他看到自己的「娘」起身向父皇告退時,他毫不猶豫的從偏門追了出去。
「娘,」門外雪下得正熱烈,大紅的宮燈映著白色的雪光,氤氳得他心里暖洋洋的歡喜,她轉過頭來看見他,先是愣了一下,繼而卻並不是他想象中的歡喜,就見她刷的冷下臉,呵斥道,「你跟出來做什麼?」隨即,就是一連聲的吩咐人去找跟他的奴才,又命人送他回屋,更厲聲將他好一頓訓斥,他到今天都還記得她那一句,「什麼娘啊娘的,你是從哪里學來的這鄉野話?你身邊的人沒教你規矩麼?」
他沒有等到他的「娘」對他又親又抱,他等來的,是一頓呵斥,和他身邊的坤叔被罰抽了二十鞭子。
從那一天,他就死了心。
他才知道,大戶人家是「母親,」天家是「母後」或者「母妃,」「娘,」是鄉野里才有的,而他,沒那個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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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緩步進了屋,慕容清依禮上前見禮,「母後。」
太後卻只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聲,也不搭理他,徑直走到位子上坐下,「听說,你為了趙國那個女人,停了皇後的中宮令?」
慕容清微微皺眉,臉上卻笑,「母後怎不在屋子里歇著,大冷的天兒出來,若是著了風可怎麼好?」
太後一拍桌子,「皇帝……」
慕容清只好點頭,「回母後的話,兒子……確實停了綺鳳宮的中宮令,」說到這兒,他冷冷一哼,「卻並不全是為了阿芫。」
「阿煙,」太後騰的站起,「她就是那寒煙,」話音才落,她忙又自己搖頭否定,「不對,那只是個下九流的戲子,怎可能會是趙國的公主。」
「母後說的是,」慕容清笑著將宮人端上的茶接過來,親自送到太後的手里,「兒子停中宮的令牌,自有兒子的用意,卻是和旁人無干,母後不必多慮。」
太後接過茶卻不飲,她擰著眉看著慕容清,「如今到處都在傳,說你對趙國那女人態度突然大變,寵溺非常,更因為她被皇後杖責,而一怒停了皇後的中宮令牌。兒子,三人成虎,你身為大晉一國之君,一言一行牽動的都是大晉的社稷江山,皇後是一國之母,你無端停了她的中宮令,朝堂上下如今議論紛紛,你要三思啊。」
親們,梳洗是一種酷刑,餃子在她的文《薄媚》里也提到過,因滾水澆在人的身上,皮肉翻爛時再以鐵刷子刷,刷一層,澆一層,澆一層,再刷一層,皮肉刷盡只剩白骨,人還未死,極其慘烈,卻有個好听的名字叫做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