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不大的豆蔻,卻有著與她自身年齡極其不相符的成熟與冷靜,葉菁甚至覺得豆蔻淡漠得有些令人望而生畏,就跟一台冷氣機似的,稍微靠近點,便會被凍僵成冰人。
從小被爺爺嚴格管教著卻也睜只眼閉只眼縱容小錯誤寵溺著的葉菁,後來又遇到把她捧在手心里視若珍寶的辛博唯,就連跟豆豆甜甜她們在一起,因為葉菁年紀最小,向來都是處處受罩護忍讓的。
被疼寵照顧慣了的人,現在忽然被推到姐姐的位置上,要照顧比自己年紀小、氣場卻無比冷漠強大的妹妹,著實有些手足無措之感,恓惶得不知該從何入手。
豆蔻不僅背上有傷疤,小腿上、胳膊上也都有,就連左耳後方都有逢過針的痕跡。
這些陳年瘢痕那樣觸目驚心,深深烙在豆蔻青春光潔的肌膚上,偏偏她自己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就好像那些傷疤是長在別人身上一般逵。
這孩子,究竟吃過什麼樣令人難以想象的苦頭?
葉菁看著,揣摩著,心里難過極了。
倒並不是因為驀地便適應了為人姐的身份,對自己親妹妹心生憐憫紺。
生性純良的葉菁,就算看著陌生人受傷,一樣地會為之難過感慨。
她倒是有心想跟這個街頭撞上的妹妹套套近乎,可自己笨拙得不知該如何表達,況且剛一露出苗頭吧,又立刻被豆蔻冷漠地拒之于千里之外,絲毫不給任何接近的機會。
從未見過面、彼此不知對方存在的姐妹兩,奇跡般在異國他鄉相遇,然後坐在一起蒸桑拿,卻互不相干——
一個閉目養神,一個無聊地使勁兒往桑拿石上澆水。
與玻璃房子的桑拿房不同,木屋別墅的空間很闊綽,因此桑拿房也建得很大,足足有三十多平米的樣子,配備了全套淋浴及盆浴設施。
坐在原木凳上,一扭頭,便可以透過熱玻璃看到窗外的漫天白雪。
那里有一條原木鋪就的小棧道,盡頭是一眼原生態的天然小湖泊,時不時可見有人渾身冒著剛蒸出的熱氣,快速跑過棧道,于漫天飛雪之中,撲通一聲跳進湖中游泳。
在這樣的屋子里蒸桑拿,絕對是一件愜意到了腳趾頭縫里的美事。
寬敞的空間,良好的視野,還有預留好的隨時可以推開出去「扎」雪窩子的小門,很地道的芬蘭洗浴文化風格。
家用桑拿房一般不推崇空間過大,為保證燻蒸效果,一般來說十平米左右的原木房間是最科學的,密閉,卻又不至于缺氧。
這里是著名的桑拿度假勝地,木屋別墅租金不菲,修建三十多平米的大桑拿房,大抵也是為了與昂貴的租金相匹配,好理直氣壯收取游客高額費用吧。
葉菁和豆蔻坐在這配備奢華的桑拿房里,豆蔻始終端坐不語,閉著眼楮,如同瑜伽高人一般,全身心享受濕潤的熱蒸汽,完全使葉菁為不存在。
閑極無聊,葉菁拿著木勺使勁兒添水,嗤嗤的水汽聲不斷響起,滾燙的水汽和著松木的香味直往上逼,保持著原生態的鵝卵石蒸騰出迷霧一般的潔淨水汽,頃刻間充滿全室。
坐在里面要不了一分鐘,便會全身大汗淋灕,毛孔盡皆張開,說不出的通體舒泰。
面積這麼大的一間桑拿房,硬是被勤勞可愛的葉菁姑娘給捯飭得滿屋白氣彌漫,豆蔻坐在白霧里面,若隱若現的,那副冷冰冰的表情都被水汽隔得不甚清晰了。
被水汽蒸熱了的豆蔻,身上原本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冰冷氣場總算淡薄許多。
卷翹而濃密的眼睫毛尖兒上掛著一溜細小水珠,眉毛上也有一層白白的水霧,長發隨意披瀉而下搭在飽滿玉潤的胸部兩邊。
肌膚白淨而緊致,與黑發相互映襯,如同白玉脯垂掛了兩溜黑瀑布一般,美得簡直就不像個凡人。
她的氣質本來就是那種極其清冷的類型,這麼端莊安靜地坐在水霧中,讓葉菁產生一種錯覺,仿佛豆蔻是一個美麗而潔淨的道姑,垂目清婉,嫻雅而淡然,周身上下沒有一絲煙火氣兒。
這個妹妹,真漂亮!
葉菁由衷地在心里贊嘆著,無數次感慨幸好她的傷疤都在背上腿上火胳膊上這種略顯隱秘的地方。
如果那張潔瑜無暇的臉頰上有一道傷疤,可真就讓人心疼死了。
內個……姐姐疼惜妹妹,就是這樣的感覺麼?
葉菁很歉疚地覺得,自己真的太不懂得親人之間應該如何相互關照呵護。
雖然她不是單蹦兒著長大,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嚴厲卻又慈祥和藹的爺爺照顧著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拉扯大。
並且把葉氏一脈傳承了好幾輩兒的正義之氣完全傳承給她,使她懂得要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小事情可以犯糊涂,大事兒上卻絕對要遵循原則。
盡管爺爺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可畢竟大多數時候,爺爺還是以嚴厲居多。
從小被拿著當成兵蛋子一樣的訓,原則性的要求是在太多,又是隔輩兒親,再怎麼血濃于水,畢竟女孩兒家不能什麼話都可以跟爺爺說,某些方面的隔閡是避免不了的。
跟陶甜甜、王豆豆在一塊兒時那種感覺就不一樣,暢所欲言,什麼厚臉皮的無恥話都能說得出口,當然,心理遇到什麼困惑了,也完全可以毫無顧忌彼此交流。
葉菁覺得,既然辛博唯說了豆蔻是她的親妹妹,那她應該要像跟陶甜甜、王豆豆在一塊兒時那樣跟豆蔻相處。
豆蔻比她小,她應該要多多照顧豆蔻才對。
芬蘭人堅信,桑拿浴能治療一切身心問題,假如一個人的痛苦不能夠被桑拿舒緩,那肯定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芬蘭桑拿比國內溫度高出許多,不過豆蔻貌似耐受力極強,始終端坐不語,周身肌膚都蒸紅了,也沒見要沖淋浴的痕跡。
葉菁周身大汗淋灕,實在有些熬不住。
于是從木凳上站起來下到地面,用放在水盆里的樺樹皮蘸涼水,劈劈啪啪拍打身軀——這個是木屋別墅的老板告訴她的,據說也是芬蘭浴的一種傳統項目。
灼熱得快要被融化掉的身體,被冰涼柔韌的樺樹皮拍打著,是火山與冰泉的踫撞,冰與火極端的踫撞刺激,產生出一種飄然若仙般的舒泰感覺,在葉菁周身彌漫開來,她舒服得幾乎忍不住想要哼哼幾聲了。恍然間萌生出一種不該萌生的邪惡醒悟——難怪會有「**」這種匪夷所思的怪異玩意兒產生,敢情爽到極致時抽打身體,竟然會將人帶入如此不可思議的暢快境地!
不過那玩意兒畢竟沒嘗試過,目前也沒興趣嘗試,況且跟蒸桑拿完全屬于兩種範疇,到底感覺是不是一樣的,尚且有待考證o(╯□╰)o
葉菁默默為自己的不純潔感到羞恥,丟下樺樹皮,瞅一眼窗外的雪窩子,琢磨著要不要推開門一頭扎進去降個溫!
在芬蘭,蓋房子時一定要建造桑拿房,這是芬蘭人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習慣。
桑拿房是芬蘭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個重要部分,不僅家庭,就連工廠和企業,甚至國家議會開會間歇時,諸位議員也習慣于去會議室內必然準備好的桑拿房內消遣休閑。
據說有很多議題便是這樣在桑拿房中達成共識的,芬蘭的一位國會議員曾經說過一句流傳頗為廣泛的話︰「赤.身果.體時作出的承諾更可靠,因為那時大家的保護意識都比較低。」
所謂赤誠相見,大抵不過如此罷了,那位議員將Z國這句傳統成語倒是闡釋得比較通透易解!
猶豫片刻,葉菁到底還是沒有芬蘭人那種火灼火燎之際跳進雪窩子的勇氣,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畢竟是外來客,本土人稀松平常的行為,她的東方體質未必能夠適應。
木榻旁邊放了桑拿浴必備的熱巧克力酒,葉菁端一杯,稍稍抿了一口,濃密的甜膩有些過于厚重,所幸唇齒間的絲絲香滑後味兒倒還算清冽爽口。
咕咚咕咚牛飲幾口,毫無形象地隨手抓起毛巾擦擦嘴角。
卻忽然間又想起什麼,于是連忙端了一杯,走到豆蔻面前。
豆蔻臉上的舞台妝早就完全被熱蒸汽融化稀釋掉,她自己剛才擦了幾把,已經完全處理干淨。
臉頰瘦得我見猶憐,顴骨上一星兒多余的肉都沒有。
「噯,喝點東西吧?」——葉菁把熱巧克力酒往前一推,溫和地喊豆蔻。
那位芬蘭議員說的沒錯,赤誠相見,彼此間的陌生感果然比較容易消融。
雖然這個說法用在姐妹間顯得不是那麼合時宜,可畢竟還真是起作用了。
豆蔻睜眼,睫毛上那排小水珠唰唰滾落下來,沾在眼臉邊,更是顯出幾分縴塵不染、超凡月兌俗的潔瑜之美。
那杯熱巧克力酒就在眼前,看到葉菁站得這麼近,豆蔻竟然有了幾分別扭。
臉頰上恍然掠過幾絲羞怯,連忙伸手扯過一條浴巾捂在胸前。
這才接過那杯熱巧克力酒,「謝謝!」
再怎麼冷漠淡然的表象背後,畢竟還只是個不足二十歲的年輕女孩兒,豆蔻流露出的那一點點羞怯,頓時讓葉菁感覺到親切了很多。
「不用謝,」她善意地微笑著,「那邊還有,喜歡的話再喝一杯。」
「不必。」豆蔻把空杯子放到木榻上,站起來往身上套蛤蟆皮一般的連體桑拿服,動作熟稔而麻利,臉上迅疾又恢復之前的淡漠。
葉菁連忙遞毛巾,「擦擦汗吧,不要再蒸了,太久也不好,身體的鹽分都流失完了。」
豆蔻仿佛听不到葉菁說話一般,一聲不響地穿好芬蘭人設計出來、專門用于方便蒸桑拿期間離開桑拿房的連體服,順手接過毛巾在頭發上蹭了蹭。
然後吱呀一聲推開小木門,咚咚咚赤著腳走上原木棧道。
外面冰天雪地的,這孩子也不知道冷……
小木門自動關上,可剛才一瞬間躥進來的冷風還是刺激到了葉菁。
鼻子一陣瘙癢,連忙聚精會神張了幾下嘴巴——
啊嚏——終于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周身舒坦啊!
再定楮趴在熱玻璃窗上朝外看,棧道上空無一人。
豆蔻早就跳進湖里,悠然自得地開始游泳。
肌膚白得炫目,換氣時,黑色長發探出水面,那般潔淨而純美的畫面,葉菁望著望著,由衷地彎彎眉眼笑了——
有個美人魚妹妹,挺好!
只是這只美人魚目前還有些過于冰涼,對外界保持著極高的警惕,就跟葉菁在部隊受訓時學到的模擬戰場科目一般,把每個人、每種事物都當成假想敵,絕對保持距離。
甚至連話都不能多說,以免言多必失。
可葉菁哪里能想得到,豆蔻,美妙年華的青春女孩兒,她那一身警惕連同傷疤,曾經是在那般殘酷而艱辛的歲月中被迫修煉而就——
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葉老首長的兒子、兒媳,也就是葉菁的父母,以軍事專家的身份,被八四一部隊派赴昆侖山某部駐地參加國內各部高端軍事武器技術解密戰術戰略研討會。
不料自此一去不返,葉老首長得到消息時,兒子、兒媳已經成為長眠于昆侖山腳億萬年亦不笑容的冰雪下的烈士。
對此,八四一部隊給出的結論是︰路遇雪崩,連人帶車一起被埋于厚重雪層之下,道路徹底崩塌,且大雪封山,直至春天冰雪消融、道路疏通之後,才能派遣部隊上山搜尋烈士遺體。
可是到了春天,八四一部隊派遣出去的搜查隊怎麼也找不到長眠于冰雪下的烈士遺體。
遂論證,烈士們肯定是被凍在已經升高的冰雪路段之下,再也出不來了。
逝去,陷入萬劫不復之地,這樣的噩耗于烈士家屬,是如此殘酷的悲涼事實……
葉老首長帶著年幼不知事的葉菁,去了八四一部隊,從八四一領導手里接過鮮艷軍旗覆蓋的骨灰盒。
軍旗在不斷顫抖的老人手里滑落,露出慘白素淡的骨灰盒,打開蓋子,葉菁清楚記得,那里面並排放著兩本軍官證。
這,是父母在八四一部隊唯一可以帶走的遺物。
獨生子和兒媳眨眼間由鮮活的生命變為烈士,衣冠冢設在烈士陵園,老年喪子的葉老首長萬般痛心,卻也只能無奈地接受這個事實,從此孤老幼女相依為命。從來都對黨和國家深信不疑的葉老首長,如果不是辛博唯對葉菁父母的犧牲指出疑點,並且表示要開展調查,老人家怎麼也不肯相信八四一部隊十幾年前給出的烈士結論其實並不牢靠。
而辛博唯也是在調查後才發現,雪崩屬實,可葉菁的父母早就在雪崩路段前二十公里處被來歷不明的直升飛機劫走。
對于偵察員出身的兵王來說,調查一宗發生在多年前的離奇事件,難度當然是有的,可卻也並非完全不能解決。
更何況,這並不是外人的事情,而是與自己的媳婦兒息息相關的重要事件。
沈濤愛屋及烏,所以對豆豆的父母照顧得十分周到誠懇,而辛博唯何嘗不是一樣,葉菁父母的事情就是他辛博唯的事情,既然有疑點就該去調查,不調查個水落石出誓不鳴金收兵。
這個調查過程必然是漫長而艱巨的,期間小丫頭與他或甜蜜或別扭,雞飛狗跳般的人間煙火常態,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調查進展狀態。
辛博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任何時候都會保持理性,原則與和情感之間的沖突矛盾,他完全能駕馭得涇渭分明。
不得不說,那次讓沈濤聯合地方警局「請」到雲逸鳴,一番敲打詢問後揪出神秘的七哥,對于整個事件的調查進展有著大躍進般的推動作用。
雲逸鳴故意混淆事實,在七哥授意下說出七哥的真實身份,當時辛博唯和沈濤等人確實被蒙蔽了,認為雲逸鳴說的必然是不真實的情況,于是按照七哥設好的局順流之下,還真是一時被欺騙了雙眼。
直到辛博唯在七哥辦公室拿到葉菁父母的親筆手繪武器解析圖紙,終于意識到如果想解開葉菁父母「犧牲」的真相,必須得將七哥作為突破口。
真相,終于在辛博唯與葉菁度蜜月之前,有了成功的進展。
辛博唯這才知道,葉菁的父母當年是被某支神秘強大的特種兵部隊——海豹的偵察機憑空掠走,事後趁著雪崩意外制造假象,蒙蔽了所有人的眼楮,包括八四一部隊。
而海豹劫掠到那對年輕優秀的高端軍事武器技術解密專家後,直接將他們運送到四面臨海的孤島兵工廠。
那里是個與世隔絕的所在,匯聚了全世界各個國家的優秀軍事武器研制專家,個個都經由不可告人的卑劣手段被迫囚禁于此,而在自己的國家,全部淪為失蹤人口或者意外事件烈士。
茫茫大海作為天然屏障,沒有船只,被送到那個島上的人,誰也不可能逃得出來。
豆蔻,就是在哪個戒備森嚴的孤島上出生的。
彼時,葉菁的媽媽被送到孤島時,一直嘔吐不已,原本以為是直升機長時間盤旋以致暈機所致。
後來過了兩天還是這樣,這才覺出不對勁,經島上的軍醫檢查,才知道原來是懷孕了。
流落于茫茫天地間的葉氏夫婦倆,原本橫了心堅決不向敵人妥協,寧肯玉碎不可瓦全,鐵了心要真正把烈士名頭坐實的。
可豆蔻,這個孩子的到來,卻實在令他們措手不及,所有的行動計劃完全被打亂。
那可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啊,怎麼可能置之不顧、剝奪她的生死大權?
豆蔻,在Z國詩意盎然的古典里,被渲染成二月枝頭上最俏麗羞怯的美妙花朵。
當然,這個二月說的是農歷,現代的豆蔻一般會在五到七月份開花,早已不是彼時的那個季節,可浪漫美好的詩意,卻從來都不曾彌散過。
帶著對老父親和幼女的苦楚思念,葉氏夫婦的第二個女兒于草木芳菲的六月份誕生在人事隔絕的異國海域那個被秘密征用做兵工廠的孤島上。
那時,葉菁的父親無意中在孤島上看到一小片蘊含著Z國美好詩意的豆蔻,含苞待放,散發著潔瑜無暇的幽香氣息。
折下一支送給產後的妻子,籍物思情,對祖國、對親人的千萬般思念,都在看到這株豆蔻後化為展顏欣慰的苦澀一笑。
他國為囚、生不如死的苦楚總算有了暫且舒緩的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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