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廣臉上沒什麼表情的說道︰「記不住是記少了,叫你揉個百千次,估計你模著黑也能知道它在哪兒。都多用些心,這一套指法你們學會了,對自己也是好事。」
那僕丁在嚴廣的指引下繼續揉捏裴印膝蓋側面的穴位,沒過一會兒,他的手指又開始偏移了。這次未等嚴廣發話,他就已經沮喪起來,說道︰「小的愚鈍,還是沒法學到太老爺的聰慧。」
嚴廣輕輕吁了口氣,然後溫和說道︰「人身上有幾百個穴點,其實也有醫師掐不準的時候,但穴如其名,模到正確位置,手上都是會有感覺的。」
那僕丁遵照嚴廣話語的指引,在裴印的膝蓋上模了模,他的臉上忽然露出欣喜微笑,急著道︰「真的,我好像模到了,血海那位置可以摁下去。」
「讓你給他按摩腿上經絡,你也別跟揉面似的,模到穴眼,手上的勁兒就放緩下來,力氣太猛也是會背道傷人的。」嚴廣說罷就站起了身,拂了拂衣袖,他在要走時又補充了一句︰「你可以試試自己摁自己用多大的力會覺得痛。」
那僕丁目露感激的望著嚴廣說道︰「謝謝太老爺的教引。」
嚴廣沒有再說什麼,只沉默著慢慢向屋外走去。
……
嚴廣回到中院,慢步走上小樓。兩天前他的孫兒剛到嚴府,很快就被孩子的父親鎖在了中院小樓上。
這幾天除了吃飯和方便,嚴行之就只能待在這小小的房間里,幾乎跟坐牢無異。他跟著廖世行走在廣闊山川間已有幾年時間,忽然只能在這方寸地里活動,早已經憋得不行。
另外,他只要一推開小樓上唯一的窗戶,就正好看見裴印跪在院子里。怎麼勸說都沒用。這使得他在短短兩天時間里過得真可謂煎熬。
因而小樓的房門才被僕人打開,嚴行之就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朝門外沖去,差點把站在門旁的爺爺嚴廣都給帶下樓去。
嚴廣雙手扣緊孫兒的肩膀,目色嚴厲地道︰「你已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何故還如此狂躁?」
嚴行之聞言才安靜了些,低著頭惺惺然道︰「爺爺,對不起。」
嚴廣的目色緩了緩,扣著孫兒肩膀的手也松了些,又說道︰「幾年了。你也不知道回家看看。只是寫信管什麼用,你母親看一遍你的信就偷偷哭一次,要不是丫環忍不住告訴了我。她的眼楮恐怕都已經哭壞了。」
嚴行之的頭垂得更低了,澀聲道︰「孫兒對不起母親。」
「別想太多了,來陪爺爺說會兒話吧!你走了的這幾年,爺爺有很多話積著想跟你說呢。」嚴廣模了模孫兒的頭發,感覺他長高了許多。心里不禁覺得高興。然而他很快想到孫兒這次回家的主要原因,一絲揮之不去的憂愁很快又爬上眉梢,他有些無力的嘆了口氣。
嚴行之扶著爺爺的一只手臂,慢慢向屋里走。剛才負責開門的那名僕人也听見了家主的話,很識趣的沒有跟著進去,只是輕手輕腳的關上門。然後侍立在門外。
……
「你這幾年跟著那怪老頭兒去了哪些地方呢?家里派了幾撥人去找你,都沒尋出結果來。」
「大部分時間都跟著他在大風嶺上轉,差不多只有衣服鞋子磨爛了的時候。才會去山下小鎮換一套。說起來孫兒愈發佩服他了,如此野人一樣的生活,他一過就是三年,只為守著他所說的那枚快成仙的血岩山參。」
「原來在大風嶺啊!那地方石頭多樹木稀,山高風又大。那老頭兒沒被狂風卷下山去,也算天意憐他。話說回來。他擅長用藥,卻是以毒藥為最愛,什麼時候要改行了?血岩山參,很早以前听他說起過一次,他吹噓說這東西吊命的能力比人參還強,卻從來沒拿出來讓我看一看,我還笑過他。現在听你這麼一說,倒是我眼光太短淺了。」
「他挖那枚參時,不讓任何人靠近,還在身外一丈範圍撒了一圈毒,果真像爺爺說他那般行為怪癖。他趴在那里挖了一天,參被他小心翼翼的刨出來了,身邊卻不知死了多少蛇蟲小獸。孫兒猜他挖完了未必也願意給我看,于是讓裴叔帶我爬到一棵大樹上遠遠看了一天。只覺得那參的樣子很干瘦,細須多,唯一奇特的是,他挖完參後,雙手都被染紅了,卻不是因為手被磨破流血的原因,而是那參體流出來的汁液跟血一樣的紅。」
「嗯……听太醫局里一個家在大風嶺附近的生員說,那嶺上多紅色岩石,有些石頭被砸開後,還會流出血一樣的石漿。老一輩人說那座山被山神下了詛咒,除了血性剛硬的獵人偶爾上去游獵,收獲頗豐,便沒什麼人願意去那里打柴。廖世那怪癖老頭,居然能在那地方找到一枚上了歲數的參,不知道這算他運氣好,還是天意要讓他做一件事。」
「天意?爺爺你在指什麼?」
……
房間里一直連接緊湊的談話聲忽然消失,明知屋內有兩個關系親近的人,卻沒一句說話聲,這氣氛是有些怪異的。
守在房門外的僕人有些听不明白那些對話,原本正有些犯瞌睡,就在這時,屋內忽然安靜下來,倒讓他的神智微微一驚。就在那僕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時,房門忽然開了一半,嚴廣探出頭來緩緩道︰「去廚房弄兩碗素肉羹來,我有些餓了。」
干菇蝦仁羹,半葷半素,鮮美滑口,京都特產,是很多本地人都喜歡的一種精致羹湯,也是太老爺所喜歡的湯食。
不需要細說什麼,那僕人很快恭敬應聲,下樓直奔廚房,其實比起干站著等候,他也更喜歡找點什麼事情做一做。
嚴廣關上房門,走回屋中于椅上坐下,這才開始回答他的孫兒剛才地疑惑︰「你應該知道廖老頭兒這次來京都,是想干什麼。」
「他本來是要去邢家村的,說是要找他的病人,可是他們搬家了,所以他又轉路往京都來了。」嚴行之想了想後又道︰「他承認的病人,應該就是禮正書院那個小書生吧?」
嚴廣沒有接他的話,只是翻手就給了他的額頭一記栗子,微惱道︰「都到家門口了,還不肯進屋去看看你母親。廖世寫到嚴家老宅的信都被你休假在家的父親帶到京都來了,你父親一看見你,就把你關了起來,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關在京都總比關在老家要好點吧,況且我還不想讓母親知道我的事,暫時瞞著她或許更好些。」嚴行之說到這里,慢慢垂下頭,他的眼中現出一片黯然神情。
沉默了片刻後,他揚起頭來,臉上低落的情緒已然不見,只是滿眼好奇的問道︰「那小書生在京都過得還好嗎?」。他想起額頭上剛才被爺爺敲疼的那一記,目光微瑟,「回邢家村那會兒,我不敢回家,就一直躲在邢風那里。他知道我要去京都,托我問候一下。」
嚴廣淡淡說道︰「誰知道呢?嚴家跟他們家基本上沒什麼來往。」
「想來應該不太好吧。」嚴行之抓了抓頭發,有些後怕的說道︰「藥師剛到京都,就有一批蒙面殺手忽然沖出來要殺他,並且連帶著將我也不放過。那群人功夫很高強,手法狠辣,人雖然不少但做法卻比較一致,看來應該是大戶人家豢養的實力,這不像是小恩怨的表現。」
嚴廣隨口道︰「廖世治死的人,沒一個不是世家貴冑。」
「可是,沒人知道他的行蹤,除了那枚錢莊的印鑒。」嚴行之注視著爺爺的雙眼,堅定的說道︰「這幾年我跟在他身邊,沒听他提起過什麼親人,倒是有幾次談到他的病人,總是話到一半就不說了,但這卻讓我更加覺得他對他的病人地重視。大前天,他明知道城里有殺手,還放不下那病人的要回城,並且他認定救我們的那撥人是跟皇帝有關的,爺爺您主持太醫局事務有許多年了,不會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頓了頓後又強調道︰「否則大前天我回來時告訴了您那些事兒,沒過一會兒您便背著藥箱出去了幾天幾夜?」
「我出去幾天的原因也不全是你猜的那樣,可什麼都知道得通透,不表示什麼都管得了。知道又能怎麼樣呢?有很多事不是我們有責任和能夠插手的。」嚴廣輕輕嘆了口氣,平靜說道︰「他又在玩火了。我承認以前我對他有偏見,覺得他不把人命當一回事兒,但現在我發覺,一個把自己的命都不當一回事兒的人,沒法單純的用這個看事標準去衡量他的所作所為。我只希望他這次運氣好點。」
「怎麼回事?」嚴行之聞言不禁皺起了眉,有些擔憂的說道︰「藥師在做什麼?」
「他在救一個被一群人追殺的人,你覺得他會如何?」嚴廣說得很含蓄。
「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嚴行之平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握緊了一下,「我們能幫上什麼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