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幫不了他什麼,但這一次我正好幫了他最需要幫忙的事。」嚴廣在說話的同時伸手握了一下孫兒擱在膝蓋上的一雙拳頭。
「他最需要的事?」嚴行之滿眼疑惑地看向他的爺爺。隨後他漸漸明白過來,眼中神情變幻了一會兒,又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問道︰「那個病人他還好麼?」
「不能用好壞來形容,總之如果連我和廖世攜手都沒法挽回的話,那便是他的命數如此。」嚴廣輕輕拍了拍孫兒的手背,溫和又道︰「醫者也只是一個人,行醫一生能做到公平嚴謹已是難得。看多了生死,愈發教我明白,投入太多感情到治療過程當中不是什麼好事。」
嚴行之點了點頭,然後垂目陷入沉默之中。
嚴廣也沉吟起來,屋中安靜了片刻後,他忽然又開口說道︰「多年不見廖世出手,這老伙計手藝又精了不少。」
嚴行之先是輕輕笑了笑,隨後他那笑容里又浮上一絲惘然,慢慢說道:「可惜孫兒綴在藥師身後幾年了,都還沒見過他真正地出手救人。」
「你會有機會的。」嚴廣說罷便站起身來,他走到小窗旁,將目光遠遠投了出去。
稍微有點家底的人都不會在京都兩大商區的喧鬧中安置住宅,嚴府自然不會例外。並且嚴廣特地挑選了這麼一處安靜的所在,還有他這個醫者習慣在安靜的環境里思考一些問題的緣故。
安靜的居住區沒有什麼高的建築,嚴廣站在自家小樓上,很容易俯視大片的房屋瓦頂。大部分灰色的屋瓦吸收了大部分的晴天陽光,但每家每戶的主屋瓦頂幾乎都留了一塊方寸地,瓖嵌的是幾方價格昂貴但透光性很好的琉璃瓦。琥珀本色的半透明琉璃瓦放了一部分陽光入屋,又折射了一部分陽光返回天際。陽光暈染著它們的本家顏色,讓那些零星置身于灰色屋瓦大背景里的琉璃瓦變得絢爛奪目。
看著這樣的景象。嚴廣想起了京都海岸線那散落著惠白色貝殼的沙灘。粗礪的沙子被勁力渾厚的海潮撫出平整柔和的線條,那自然力量造就的神奇景象令人的心也會變得安靜平和起來。
平和的心態讓人不容易犯錯,在要做出一個重大決定之前,最好就要把心緒收拾得這般平整,才能檢查出自己是否有最後一絲未查的疏失。
面對沐浴在明媚陽光中的遠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嚴廣轉過身來,轉而對上孫兒疑惑之中夾雜著一絲期待的目光,他的目光堅定而溫和,平緩說道︰「幾年前的那個夜晚,你請求我答應的事。現在我完全贊同。另外,你不回家的理由,我也不再完全反對。」
嚴行之聞言訝然。失聲急道︰「爺爺您這麼說的意思是……」
「我贊成你繼續跟在那老伙計身邊,你父親不會關你太久,這事兒我會親自去跟他說。」嚴廣微微一笑,繼續說道︰「不過,那老伙計最近可能有些忙。等過了這一陣子,我會安排你見到他。」
嚴廣的話音才落,嚴行之就「嗖」一下從椅子上站起身,朝嚴廣懷里撲來,同時嘴中喊道︰「爺爺,您真的是太好了。」
面對孫兒熱情激動得有點過分地舉動。嚴廣只平平伸出一只手抵住了他的肩膀,有些無奈之意地說道︰「怎麼你的個子長高了許多,心卻一點也沒有長大呢?」
嚴行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收拾了情緒退後一步,態度非常認真地朝嚴廣掬手道︰「謝謝爺爺成全。」
心神恢復了一些平靜的狼,嚴行之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又不解問道︰「爺爺,孫兒又不明白了。幾年前僅為找到他的蹤跡,我和裴叔就花了將近一年時間爬山。您也曾以難尋其蹤跡為由。勸我不要妄圖找到他,可是你現在怎麼又這麼自信呢?」
「因為昨天我跟他達成了一個約定。」嚴廣略作停頓後才接著說道︰「我與他合力救那個病人,他幫我為你治療。」
嚴行之怔了一下,旋即肅容道︰「爺爺,這不是交易,您不能把那個病人當做指派藥師做事的籌碼。」
「你未免太小看你的祖父了。」嚴廣有些不悅的朝孫兒抖了一下有些花白了的眉毛。深深一個呼吸後,他接著說道︰「你應該知道,至少在我們嚴家的這個問題上,我是不相信他的醫術的。」
嚴行之目色微黯說道︰「您還在責怪他沒有治好ba的病。」
「是我給予他過多地信任,我本應該清楚,治病救人不是能用心想事成來判定結果的事情。」嚴廣吐了口胸臆間漸漸瘀阻的一口氣,「我們嚴家的家族病本來就沒有誰能有辦法,他不怕毀名譽的接手,我卻因為他那次地治療手法無效而一直質疑他所有的所學所長,現在想想真是不該。」
「這種事發生在自家人身上,情緒上難免無法控制,更何況這事是發生在爺爺的母親身上。」嚴行之說完這話就沉默起來,良久之後,他忽然抬頭望著爺爺嚴廣,微微一笑說道︰「爺爺,如果這一次藥師依舊會失敗,您會不會……」
不待他的話說完,嚴廣就搖了搖頭拒絕他繼續說下去,同時也拒絕了自己心里那絲不太美好地想法發展下去。
「類似的話,昨天那老伙計也問過。」
嚴廣注視著孫兒年輕而富有朝氣的臉龐,心情卻因心底的那一縷憂慮而牽出了一抹傷感。他整理了一下心緒後才目光堅定地說道︰「爺爺希望你健康,這是我們嚴家三代人都要為之努力的事,你也要參與進來。所以不要還未做出行動就說喪氣話,丟了自己的信心勇氣。」
嚴行之點了點頭,微笑中比剛才多了份自然和明朗,忽然說道︰「我只是有些好奇……藥師總說,若你看見他,一定會狠揍他一頓。我無法想象他怎麼敢答應繼續幫你。」
「那廝肯定在你面前說了不少怪話。不過你放心,在正事辦完之前,我會把打架的勁都攢起來的。」嚴廣說著搓了搓自己的手掌,「想到昨天我還給這個在我孫兒面前說了我不少壞話的怪老頭拍了一通馬屁,我就惱火。」
「爺爺別惱,他知道我的身份,還那般口無遮攔,無非是想氣走我罷了。」嚴行之說到這里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一邊笑一邊說道︰「而且爺爺也沒少說他的壞話,只是他卻沒有另外一個我替他轉達這些。」
嚴廣微微一楞,轉瞬就連連擺手道︰「你以後也別替他向我轉達那些添堵的話了,省得我耳根子不清靜。」
嚴行之忍笑說道︰「可是爺爺最好還是學會適應,您也說了,我們以後是要合作的。藥師本心不壞,心性卻非常堅毅,孫兒跟著他幾年,熟悉了他的那些老無賴套路後,倒是更佩服他了。」
「你啊……」嚴廣輕輕嘆了口氣,緩緩繼續道︰「再跟他幾年,會不會真把嚴家繼承人的身份弄丟了?」
嚴行之面色微窘,‘嚴家繼承人’這個身份目前對他來說,不自覺間就帶上了許多壓力。正當他不知道這個時候說點什麼才合適時,屋外傳來敲門聲。
僕人送來廚房剛做好的羹湯,嚴家這對祖孫好久沒在一起用食,于是也沒有下樓去廳中,就在這窄小的閣樓里一起食羹,倒也吃得樂呵。
待僕人離開,嚴廣暫擱湯匙,望著嚴行之溫和地說道︰「就著這陣子也沒什麼事兒,你先回去陪你母親住一陣子。你的事我暫時會瞞著她,但你不能因此就一直不回家。」
嚴行之點了點頭,默默喝了幾口湯後,他忽然好奇問道︰「爺爺,听人傳言,藥師曾發誓此生不再救人,您知道是為什麼嗎?」。
「他是說過這話。那是前朝皇帝的親娘病重,派人抓他入宮,結果他不願醫治于她,還立即在大殿里發了個毒誓。」嚴廣說到這里輕輕笑了笑,接著道︰「老伙計是個有脾氣的人,作為醫者本不應該在治病救人之事上持太多私心,但他就是這麼做了,還十分厚顏的總說自己不算行醫之人。他也不管醫與藥本就是聯系緊密,誰也離不開誰,怎麼能切割得那麼清楚呢!」
嚴行之「噢」了一聲,沉吟片刻後又問道︰「現今都改朝換代多年,他的那個誓言應該取消了吧?」
「誰知道呢?那個誓言本是他以自己的名義發的,算不算數其實都是他自己說了算。以他的臉皮之厚,不守誓言的事做出來又如何呢?」嚴廣手捏湯匙柄在碗里隨意的攪動了一下,又說道︰「你可能不知道,京都易幟後,老伙計又犯事了,皇帝下令取消他的行醫資格。這可是白紙黑字的官家文書命令了的,可他如今還不是在做替病患治療的事。」
「在大風嶺上的時候,孫兒也見他救過幾個受傷的獵戶,按他自己的說法,不願行醫救人似乎與誓言關系不大。」嚴行之喃喃回憶道,片刻之後他忽然又眼含困惑的說道︰「藥師又犯了什麼事?他似乎總是在走霉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