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褚言閱。」
筆法十分認真,但只寫了四個字,莫葉便將筆還給了程戌。
末了,她還是解釋了一句︰「這是在我五歲那年,剛入禮正書院時,院長送給我的字。除了書院中人,以及在那里的我的家人,再無人知曉了。」
程戌的目光在盒子里那四個字上停了一下,听了莫葉的解釋,他點點頭,沒有再多問什麼。
合上盒蓋,他將盒子和筆交給身後的青衫少年,然後對莫葉說道︰「事情了了,我送你回去。」
莫葉微愣,問道︰「回哪里去?」
「別慌。」意識到她的精神又警惕起來,程戌面色一緩,「當然是送你回海岸碼頭,讓你繼續觀賞海運典禮的盛況了。這地方四周都是樣子差不多的沙地,容易混淆方向,至少得把你送到可以看見人的地方,我才能走。」
莫葉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跟著程戌的腳步,往一個方向走。但她的心里其實是有些感想的,覺得程戌這個人,除了極為反對她有一絲干預伍書、或者應該說是他們那個組織紀律的行為以外,其人本來的性情是輕縱中不失縝密的,特別體現在他認真對待的事情上。
不知不覺又想起伍書來,莫葉忽然很想問程戌,他的去向,但話到嘴邊,又被她勉強咽了回去。莫葉很清楚,程戌似乎很反感這一點,並且就算自己知道伍書現在在哪里,那又怎麼樣呢?
而就算不問程戌,莫葉大概也能猜到,伍書只會去一個地方。
想到這一點,莫葉愈發想快一點回到海邊。
程戌並沒有打算把莫葉一直送到海岸那片人堆里,只是在視線可以看見人群所在地時,就止住了腳步。
「好了。就送你到這兒。」程戌沖莫葉擺了擺手,忽然嘆了口氣,又道︰「你快去吧,也許你可以看見伍書在船上。鑼鼓聲初起了,如若再拖延一會兒,就憑你這小身板,或許就沒法擠到人群前排了。」
見程戌少有的以平緩的語氣在她面前提起伍書,莫葉微微怔了怔,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與我一同去看一看呢?就當是送別。這用不了多少時間的。」
程戌沒有立即回答她,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又朝莫葉揮了揮手。淡淡說道︰「你可知道上級長官早上給了我一個任務,正是叫我帶他回去麼?所以我要趕緊回都城內去尋他了。」
莫葉听了他這話,腦子先是混沌了一下,片刻後思路理清了,眼色忽然一亮。
程戌可沒有時間和心情等她想通這些。或再陪她閑聊幾句。事情一了,他很快就帶著他帶來的那個青衫少年,轉身朝京都東城門方向去了。
莫葉站在原地,但沒有立即轉身朝海邊走,她的思緒中存在一絲不解之處,而就在這時。她隱約听見發自那青衫少年的聲音傳來。
「程四哥,我可不是給你做跟班的,以後我一定比你更強。」少年的語氣里有些不甘心意味。所以嗓門撩得有點大。
程戌聞言看了一眼身側那少年,在他的側臉上,模糊有著一絲笑。
他展開雙手做了個托天的動作,似乎又是在伸懶腰,同時听他感慨長嘆的聲音傳出︰「我感覺我快要在這里住不下去了。等伍書回來,我就得想辦法搬離京都。免得麻煩。所以啊,你就算是想做我的跟班,估計也就半年的機會了。」
青衫少年立即訝然問道︰「這是為什麼啊?」
程戌的回答壓低了聲音,但莫葉可以模糊看到,青衫少年在听了程戌接下來的解釋後,他看向程戌時,側臉上的混沌不解神情愈發深刻了。
在剛才程戌稍顯肆意的做了一個舉手托天伸懶腰舉動時,他那一身土財主錦繡衣袍的寬大袖子褪落到手肘後,露出他在錦袍里頭穿的那套貼身剪裁黑色勁裝的一對袖管。莫葉看見這一幕,目色一動,沒有再逗留原地,立即轉身向海邊跑去。
待她跑回海邊,剛才她離開時排得老長的兩隊人,已經差不多完全縮進入場了。莫葉自然沒法在緊縮成這樣的人群里找到葉諾諾,但無論排上哪一隊,最終都是可以在入場終點與葉諾諾匯合的。
然而,待莫葉準備走近隊伍最後的尾巴上,繼續排著入場,她卻被兩個負責維護現場秩序的兵士攔了下來。
經過兵士們的嚴辭提醒,莫葉才知道,自己終是來晚了一些。雖然大家都是排隊入場,但為了秩序嚴整,在入場最後一刻時內,除了已經排在隊列里的人,便不允許後續再有人排上來了。
莫葉沒有閑情去琢磨這種秩序規則的可行原因,她只想找辦法進場,著急之際,她忽然想起清早與金老板同車去海鼎軒的路上,金老板給的那個名帖。
這應該是最方便快捷的通行證了吧?
但當她正要伸手掏出那名帖時,手才剛抬起來,忽然又意識到一個問題。在收下那名帖時,她並未立即摁上自己的指紋,現在當著這幾個兵士這麼做,會不會令對方感覺有造假的嫌疑?
就在莫葉微微猶豫時,海岸邊的鑼鼓聲忽然間增大了一倍聲音,還沒等莫葉下意識去看,她就感覺雙肩一緊,仿佛被大鐵鉗夾起一般。那兩個兵士忽然動手,把她押解起來!
莫葉還沒來得及回神,不知這變故是因何而起,這兩個兵士就押著她退後數步,然後她就感覺雙肩的壓力驟然沉山般下壓,使她膝頭一軟,毫無預兆的重重磕了下去,與那兩個兵士一樣跪在一線。
莫葉看著自己膝下的兩窩沙坑,她不禁想到,如果不是地上有著厚厚的海沙,天然綿和,自己這一跪,恐怕要使自己走著過來跛著回去了。
也因為突然受此待遇。長大至今從未受過,莫葉心中忽然冒出一股不屈服的倔勁,抬頭環顧一周。她要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在她剛一抬頭時,身旁的兩個兵士中,立即有一人伸掌將她的頭按低下去,另一人則低聲呵斥道︰「皇帝駕到,你隨我們跪拜于地,過會兒我們便放了你。但若你此時驚了聖駕,可就沒那麼容易月兌身了。」
得知是皇帝到了。莫葉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再抬頭看。
這事兒在那天買票時,葉諾諾就跟她說過。她腦海里還有些印象。不過,莫葉看中的是兵士說的前面那半句話,她只想盡快月兌身,至于皇帝的威儀如何尊貴,她心里沒有太多概念。
厚軟的沙地吸收了很大一部分腳步的聲音。待皇家儀仗隊的腳步聲和鑼聲清晰可聞時,皇帝乘坐的御輦已經到得很近了。莫葉本以為皇帝就坐著御輦這麼過去了,她也很快不用繼續這麼跪著了,不料那御輦在行至大約自己對面時,居然停了下來。
莫葉心下冒出一絲不安,暗道︰難道我只是今天想湊個熱鬧。都這麼不逢時?
她並不過于相信運氣說,只是覺得事情如果真要往這個方面發展,未免太麻煩了。早知如此。她也該如阮洛那樣,不來湊這個熱鬧,或許此時正在海鼎軒與楊陳一起胡吃海喝,那不知道有多愉快。
莫葉除了有這些想法之外,還明顯感覺到身邊兩個兵士的緊張。在他們剛跪下時平平覆在沙地上的手,不知不覺沉陷了一分。
就在莫葉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時。她忽然听到一個聲音,威嚴中不帶什麼情緒的傳來︰
「為什麼兵士中會有平民?」
緊接著,有一個稍顯尖銳,但又並非完全與女子嗓音相同的聲音恭敬回應︰「陛下稍等,奴才這就去問。」
接著,那尖銳男聲似乎是招了一旁兵士中領頭的一個人,聲音微低的詢問了幾聲,很快就回報給之前那個聲音威嚴的人,也就是那尖銳男聲所敬呼的‘陛下’。
沒有再听見他的回音,片刻之後,莫葉只清晰听得,那儀仗隊走遠了。
而在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一雙皮靴,確切來說,是一個偏將走到了她的面前。莫葉下意識抬頭去看,這一次兩旁的兵士沒有再阻止她。
莫葉只見眼前這身著輕甲,手按刀柄的武將,著裝看著有些眼熟,但面目陌生得很。對方此時臉上的神情十分嚴肅,不能說那是不悅的情態,而應當是軍人固有的一種嚴峻。
那武將抬了一下手,平靜說道︰「方才御駕經過,陛下特許你重新入場,去吧。」
莫葉怔住了。事態發展到這一步,轉折未免太突然了。
那武將見眼前的小姑娘似乎仍沉神于驚訝中,尚還未回過神來,遲疑了一下,便招手命令她身邊那兵士帶她入場。
畢竟是皇帝發話了,雖然說的是允許那姑娘重新入場,但稍轉念頭的一想,也等于說是,如果她不能正確入場,就是這幾個在場听口諭的武將失職了。
跟隨兵士的腳步進入觀禮場地,莫葉漸漸回過神來,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距離她剛才跪過的地方的前面數丈外,留有一條凌亂的痕跡。那痕跡的寬度十分均勻規矩,只是在規矩的範圍內,重重疊疊的腳印,將那御輦經過的一行車轍印都覆蓋得淡了。
莫葉收回目光,正好听見那給她帶路的兵士感嘆了一聲︰「今天是我第一次見到皇帝陛下,以前就常听軍中老兵將說,當今陛下雖為武帝,但施政之仁厚,就是放在前朝數百年里,也是少見的。」
莫葉本來想,剛才她和這兵士一直埋著頭,哪里算正面看見了皇帝的臉,但斟酌了一下後,她還是將這個念頭收入心底。怎麼說現在對方是官兵,自己只是普民,盡可能的別再惹麻煩了吧!
听這兵士的感嘆發自肺腑的真誠,莫葉忽然有些好奇,對于君主施政的仁厚標準,在民間具體是如何劃分高低的。剛才經歷的事,雖然也讓莫葉感覺,轉折太快了,但除此之外,莫葉並沒有此刻眼前這個兵士這般感恩戴德的情緒——當然,她對于剛才皇權的寬厚放手,是心存感謝的,但這種感謝之情只是淡然存在心間。
遲疑了一下,莫葉換了一種方式,輕聲開口問道︰「求教兵大哥,前朝……多暴君麼?」
在剛才大發感慨的那個兵士被問得愣了愣神,目光緊盯莫葉,上下掃視,片刻後他肅然說道︰「看你的年紀,不知道也屬正常。罷了,不與你小孩子家嗦,快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