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對方絲毫不願意就這個問題多說一個字,莫葉也不準備再追問,只依言向看台場內走去。在快要步入場內時,她稍一猶豫,終于還是轉回身,端正地沖那兵士揖手拜謝,再才回身往人群中扎去。
那兵士見狀,神情不禁愣了一下,他有些意外于這十來歲的孩子,雖然頗有些不畏軍威的硬骨氣,但實際上應該是個十分守禮法的人。
兵士暗道一聲︰奇怪的讀書人。然後他與另外十數個兵士一起,筆挺立于百姓觀禮台的入口外圍,組成一道軍戒線。既然皇帝已經到場,並登入祭天台,在此期間便是徹底不允許再有其他誤了時間的人補入場了。
鑼鼓聲似乎是在剛才皇帝登臨海邊設立的祭天台時,稍微停歇了一下,此時朝中負責今日活動的文武各部算是全部到場,布施齊備。
那喧天的鼓聲再次響起,從三息一聲、二息一聲,到後頭的一息一聲,在海岸線轟擊開來,近乎契合了人們的心跳聲。鼓槌砸在鼓面上,聲音一直轟到周遭人們的心里,海浪拍擊岩岸的聲音被壓了下去,周圍密集站立的百姓卻都很自覺地屏息肅靜起來。
修築在海邊岩岸至高位置的祭天台上,明黃人影取了三支香棒點燃,並指捏在手心,緩緩高舉過頭頂,輕輕貼了一下額頭,然後朝東方海面、每天太陽升起的那個角度拜下。
與此同時,他身後站立的各部文武官員皆掀動衣擺朝東方跪拜。
莫葉感受不到祭天台上衣袂拉擦聲,以及一眾朝中文武大臣拜天叩首時,口徑一致同聲的吟誦聲,但她能清晰听到,身邊周圍,不同衣料拂擦發出的聲音。以及來自不同職業、不同身份高低的人傳來的輕聲吟誦。那吟誦聲里所含內容不太一致,但共鳴性極高,基本上是一起發出,又近乎一齊結束。
究竟是什麼力量,讓在場這麼多來自不同社會位置的人,能夠將自己的心境行為自然而然的與大家融于一處?莫葉的內心感到一陣震撼,此時現場的景象,已經不再像是早上出發來這里時,抱著看一場熱鬧的心境可以形容的了!
在祭天台上拜天之禮開始時,無需任何人指引。高台下方各處觀禮台上的百姓一同向日出之東,跪拜在地——他們拜的是天。
東升紅日當空,四灑陽光溫暖;風雲雷催雨水。雨生萬物生。自古以來,人們對頭頂的天,心存諸多揣摩,但對天威的敬畏,近乎人人同等。而今天到來此地的人。亦近乎全都是懷揣著對今年春季海運的美好祈願。
如果說天意難測,那麼浩瀚無邊的大海似乎是天之鏡角,這個藍色的天之使者,是人們可以觸模和听到聲音的。雖然他的意旨仍同天神一樣,人力難以捉模,但人們希望用他們可以達到地最近的距離。以最誠摯的感情,祈禱航運的順利。
……
土坨鎮,客棧後的草棚下。高潛領著兩個馬車夫,開始著手整頓馬車,準備出發。
原本高潛早就起床洗漱完畢了,但因為昨天傍晚忽然降雨,過了一個晚上。小雨不但未歇,天上的雨雲還堆積得厚了。大清早的雲光混沌。看不出天氣狀況,只得將出發時間延後了一些。
此時天已大亮,雖然厚雲遮日,但至少可以看清雲層與風向變化。高潛憑經驗看,今天白天怕是難逃一場大雨,但如果不忽然刮狂風,那這天上的雲應該還能‘憋’一會兒,再才滴落下來。
而規劃一下自己的行程,為了在今天天黑之前到達下一個城郡過夜,已經不能再把出發時間往後推移了。
整理好三輛馬車,檢查了一下車上物件,做好車頂遮雨準備,高潛便駕上領頭馬車,出了土坨鎮。
因為土坨鎮的地理特點,周圍全是因不明原因,突出于地面的土丘,像小山又不怎麼長樹,所以蜿蜒在這樣的天然障礙之間的岔官道,也無法有較長段的直路,就要拐彎轉向,繞土丘而修築前延。
在這樣的路況上,高潛駕著車,並未走太快。
一般情況下,旅途中最常見的,是路兩旁整齊的擋風護路林木,可行于這條由土坨鎮修出來的岔官道上,路兩邊看到最多的,是相對比較整齊的土丘。如果把它們擬作人形,仿佛是莊重站于路旁的軍士,似乎是在審視著過往于路上的行人馬車,又似乎只是堅韌而沉默地守護著這片並不如何繁華的土地。
軍隊的守護,原本也該是不分貧窮富貴的,遵守的只是地域歸屬。
岑遲百無聊賴的倚在車窗旁,望著路旁的土丘一一掠過視線,正要放下布簾、無力伏下時,土丘重疊間的空隙里,一片黑影映入他的視線範圍。
他本來以為,那是他在中毒後,眼楮也慢慢開始出現幻視癥狀了,但當他使勁眨了眨眼後再看,卻清晰的看見了帳篷。
岑遲凝了凝神,仿佛自言自語地道︰「那好像就是昨天晚上在客棧窗口看見的燈火所在,竟然離得這麼近,沒想到他們也還沒走。」
高潛回頭看了岑遲一眼,又順著岑遲的目光所指,向路邊看了一眼,只隨口說了句︰「或許也是因為下雨的緣故,才會滯步于此吧!」
看樣子,高潛對于這群扎著帳篷在野外露營的人絲毫不感興趣,但這卻讓岑遲心起一絲疑惑,因為在他對高潛的印象里,覺得他不會是這麼容易忽略紹事物的人。
至少在這一路走來,高潛對紹任何事,都十分留心。因為相府下毒之事,至今還未完全查出個水落石出,不排除某位幕後真凶會追擊岑遲,再次下手,所以高潛必須時刻警惕。
雖然感覺到了高潛的異樣,但岑遲並未就此再說什麼。他放下布簾,靠坐在車內一角。中毒後渾身無力的感覺絲毫沒有因為休息而得到改善。似乎也對頭腦造成些許影響,使人的思考能力也生出了惰性。
……
待岑遲一行人駕車緩緩行過由土坨鎮牽出的那條岔官道,過了一會兒後,曲折的道路旁不遠處,那片帳篷里,也開始有了佣工在行動。
大帳篷里陸續有十幾個佣工走了出來,分散展開,配合得十分默契地將帳篷頂上蓋的帆布拆卸下來。而後,眾佣工們又分成兩組,一組人卷帆布去了。另一組人則開始拆卸撐起帳篷的架子。
待這個大帳篷拆完,里面停頓的數輛馬車顯露出來。灰黑顏色、四平八穩制式的貨運馬車,每輛車的一角上都插有一支繡了只展羽燕子的小旗。
昨夜在土坨鎮外的土丘群之間拱起帳篷露營的。正是昨天上午與岑遲一行在京都北城門口遇到過一次的燕家商隊。
實際上,燕家此行的目的地,正是設在西北方的小梁國,大致方向算是與岑遲一行人同路。但在此行中,燕家運輸貨品是其次。最重要的任務是送幾個人走一趟。這幾個人,也就是早晨在城門口,令車隊久等一個多時辰後,緩緩穿插到車隊中間去的那三輛旅車。
燕家商隊因為這較為特別的一趟差事,在出了京都北大門後,不能筆直向西走。而要往北繞行過去半圈,所以在宏都商道上行至一半時,就右拐進入了貫穿土坨鎮的岔道。
或許這是天意使然。行速稍慢于燕家商隊的岑遲一行人,因為耐不住宏都官道的崎嶇,在行至半路上時,也打馬右轉,行上了通向土坨鎮的岔道。雖然岑遲等人晚間在土坨鎮的客棧留宿。但到天亮後出發,還是在路上再次見到了扎了帳篷宿在野外的燕家一行人。
不過。這再一次的踫頭,也只是擦肩而過,不及仔細多看一眼。
或許岑遲一行人晚一點出發,就恰好能讓他們看見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但他們錯過了,這或許同樣是天意。
但如果岑遲知道燕家商隊這趟行商旅程里,捎帶了哪幾個人時,他或許既要唏噓于自己的錯過,又要慶幸于自己的錯過。
錯落矗立的土丘群間那方空地上的帳篷全都拆卸完畢,整理裝車後,佣工們又開始分領馬匹和馬車。待一切妥當,佣工馬夫各站其位,空地上忙碌發出的響動漸漸安靜下來,卻不見車隊立即啟行。
燕家二少當家燕鈺昨夜歇得不太踏實,因為此次行程,燕家擔負的責任實在不輕。燕鈺也想快點走完這一趟,但他同時也知道,此事急不來,越急越容易出亂子。就算商隊里所有的伙計都在急,作為少當家的他越發要冷靜。
雖然天空小雨紛紛,天色不太明朗,但時辰是真的不早了。燕鈺閉上有些疲憊的雙眼,伸手指推了幾下眼皮,然後再睜開眼,打起精神,從自己過夜的馬車上跳下了地。
撐著傘,燕鈺緩慢而仔細的將自家車隊的每一輛車都檢查了一遍。
擔任這趟商旅總務監督的吳督事見燕鈺在查車,但遲遲不見他發出啟行的命令,吳督事猶豫了一下,忍不住湊了過去,詢問了兩聲。
燕鈺並未思索,很快給出了回復,仍舊是「再等等」。
將長長的車隊從頭至尾檢查了一遍後,燕鈺停下腳步,長出了一口氣。他稍微偏了一下傘柄,抬眼看了看難以辨出具體時辰的天色,喃喃自語了一句︰「他們應該不會因為天氣而誤了時辰吧?」
撐著傘在雨中沉默站立了片刻,燕鈺拾步朝位于車隊中間的那三輛旅車走去。
行至三輛旅車排最後頭那輛的車門旁,燕鈺對這車上的車夫輕聲問道︰「車里的客人,現在情況如何?」
那車夫聞言猶豫了稍許,然後搖了搖頭,亦用很輕的聲音回答道︰「那位客人夜里醒過一次,換藥後就一直在昏睡中。」
燕鈺點頭表示知了,不再多問什麼。
他拾步又走到中間那輛馬車的車門旁,卻是比指做了一個「吁」的動作,之後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以有些擔憂的目光‘詢問’了一下。
事實上,在這一趟行程中,燕鈺常常在走到中間這輛馬車門旁時,以這種無聲的方式問詢車上的車夫。
馬車夫見狀也是很快就會了意,略斟酌了一下後,他的眼中亦流露出擔憂神色,緩緩搖了搖頭。
燕鈺再次點頭表示知了,從來到這輛馬車門旁到他離開,他沒有說一個字,但在他走時,之前平靜的臉色明顯微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