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816)、能活到現在,你也不容易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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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家總會的馬車穩穩行過南昭皇帝御批的通城專道,又緩緩行過西城直道,最後在距離雲間客棧還有二十來丈遠的一個三角路口停了下來。本書由

對此,臨時從城門衛那里調派的五名負責護送的衛兵有些疑惑,其中一人先輕聲詢問了一句,車內回應了一個虛弱到微渺的聲音,然後就傳出一陣如破敗風箱強行被人推拉的咳嗽聲。

那名問話的衛兵猶豫了一下,然後就將頭貼近馬車側窗,正待開口,他的身形忽然定住,然後就一頭栽進了車窗里,身形宛如一顆曬蔫了的大白菜掛在晾繩上。

「啊!」

「這是……」

其余四名衛兵和那趕車的馬夫剛剛發現異常,只有兩人來得及短促發聲,頃刻間便有五枚銅錢穿透車帷,貫入了這五個衛兵的頭顱。

四個衛兵原本站得筆挺的身姿~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輕輕一晃,就要軟倒下去。這時,忽有一道黑影從車底板翻出,與此同時,一條麻繩揮出一個大環,如套馬一般圈在那四個衛兵身上。繩環系著活套,用力一拉即刻收緊,將四個已經斃命的衛兵捆扎在一起。四具尸體並攏在一起,如一捆豎著擺放的柴禾,歪歪斜斜立著沒有倒下。

黑影在四具尸體周圍環步一圈,收了他們手中的兵刃,以免月兌手撞地鬧出的動靜太大引來麻煩。

這影子當然不是什麼鬼魅,只是此人穿著一身黑衣,身手矯捷使其虛影在夜幕下有了種詭異氣質。

這個黑衣人,便是孫謹,他一手握著從衛兵那里收取的四柄軍刀,另一只手就掀開了車帷。車中跳出兩個年輕人,也都是一身黑衣。烏啟南還是習慣微垂著眉眼,以掩去他眼瞳中天生異色。凌厲比起上車之前,臉色又蒼白了些。但氣息還算均勻,精神似乎也好了些。

「坐車的比趕車的還累,我趕時間啊!」烏啟南擦了擦額頭的汗,他心里其實並不像表面語氣里這樣輕松。剛才在通過城門檢查時。只要有一絲疏失,他們三個人就算刺殺手段再完美,也不是千余守城衛兵的對手,瞬間就會被斬成肉泥。

烏啟南這似乎是隨口一言,卻引起了身邊人的注意。凌厲側過臉,猶豫了一下,然後就問道︰「小烏,我已經到城內,如果你有緊急任務在身,就先走吧!」

烏啟南微微怔神。然後又正了正臉色,認真說道︰「我剛才隨口一說,你不要想太多,我身上是有別的任務,這個不瞞你。但要抽調三個時辰來幫你這一趟,還是綽綽有余的。」

一旁的孫謹適時接過話,說道︰「我跟小烏差不多,所以你不用擔心時間問題,先把人帶出來,余下的事從長計議。時候不早了,假令牌應該擋不了多久。這幾個城衛遲遲不歸,也會引來疑兵。你們速去,我把這邊的事情辦妥,就去與你們會合。」

凌厲略微遲疑,然後就點頭說道︰「這次有勞了,我欠你們一次。」

「這是後話。」孫謹拍了拍凌厲的肩膀。像是鼓勵,又像是催促,「去吧。」

烏啟南已經從車廂底板下抽出兩把黑傘,丟給凌厲一把,又沖孫謹點點頭。然後就攜了凌厲一起消失在夜色下的街頭。

看著兩個同伴走了,孫謹立即著手善後工作。他將六具尸體扔回車廂內,用車內的被褥裹嚴實了。車底板已經鋪了油布,可以隔絕尸體溢出的血水滲落。搬運完尸體,他不敢稍有歇息,立即換上一套事先準備好的車夫服,最後又從車中搬出十來壇老酒,麻利地拍開封泥,掀壇子往地上潑灑。

潑酒是為了沖淡地上的血跡,用酒氣掩蓋血腥味。雖然用填沙這種辦法可以更完美的掩蓋血跡,但這種辦法頗為耗時,僅憑一雙手是無法在短時間內完成這項工作的。用酒潑這種辦法雖然快,但在天亮之後,怕是會失效了,今夜沒有下雨,僅憑十幾壇酒,最多只能起到沖淡的作用。

但孫謹相信,憑他們同門三人齊力,要在兩個時辰之內,從京都帶走一名弱女子,只要不驚動官方力量,還是不難做到的。

最後留了半壇酒,澆了一些在自己身上,掩去剛才搬尸時沾上身的些許腥氣,又灌了幾口入喉,孫謹這才坐上車轅,扮起馬夫,向雲間客棧的反方向趕車緩慢前行。

————

與孫謹告辭後,不到一刻時間,凌厲就與烏啟南一起來到了宋宅側院。

沒有哪家宅子會在側面開門,宋宅也不例外。站在側院的兩人正分辨著是由正門入,還是選後門,烏啟南就忽然「咦」了一聲,然後輕聲道︰「小凌,你的直覺總是那麼明準,這宅子里氣味不對,已經有人動過了。」

「只是不知道正主還在不在。」凌厲沉吟著開口,「那女子昨天傍晚就已經回到內城,如果動手,應該不會拖延到此時還沒有結果。這個目標比起以往宗門給的任務,實在過于復雜多變,不知這宅院里是否又生變故。」

烏啟南沉默思索了片刻,輕聲說道︰「你準備怎麼進去?」

凌厲深吸了一口氣,嗓音漸漸下沉︰「我從正門直接進去。小烏,你在暗處,伺機而動。」

烏啟南立即表示不解︰「這樣做太危險了。」

凌厲平靜地解釋︰「宋宅不僅大,而且暗藏玄機,宗門對此早有調查,如果不是三年前出了個事故,宋宅本該是座官邸,類同統領府那種衛所。對此,前幾天我也混進去查探了一番,如果貿然潛入,會遇到的阻礙也許比直接進去還要多。而如果我在明,你在暗,互相為指引配合,倘若假身份可以通過第一重阻礙,直接找到目標,之後帶她出來就容易得多了。」

烏啟南微訝道︰「這宅子有這麼厲害?」

「據密報,這個宅子是那個姓林的男人親筆構畫,與統領府相似度有六成。」凌厲快得不留痕跡地挑了挑唇角,慢慢又道︰「這次的任務疑點頗多。如果不是宗主特使傳令,我恐怕早就放棄任務,直接回宗門討問究竟了。」

「修城牆那位?」烏啟南嘶嘶倒吸一口涼氣,見凌厲點了點頭。他再次看向森然一片的宋宅,眼中不禁浮現一絲恐懼,輕聲又道︰「听你這麼一說,我倒有些怕了。」

「你開什麼玩笑。」凌厲心知烏啟南言怕只是他一慣的行事風格,每每大事在前,總會捏點輕松的話題,作為起事前情緒的一個緩沖,這並不表示他真就怕了。盡管如此,凌厲還是隨手給了烏啟南肩頭一拳,輕笑道︰「就算現在叫你去闖皇宮撈人。你也未見得會怕。」

「嗨,看來這個玩笑是有點用舊了。不過,你知道我會全力輔助你就行。」烏啟南說話間,神情漸漸認真起來。他從衣袖里掏出一塊令牌,放到凌厲的手心。然後又扳起他的大拇指,按在令牌上的一個位置。做完這些,他又說道︰「剛才在馬車中時間有限,我只刻到六分像。這在白天肯定是混不過去的,但在晚上,你捂緊這個沒刻好的位置,大約可行。」

話語微頓。烏啟南又輕嘆一聲,說道︰「如果沒有混過去,這可不能怪我手藝不精,只怪他們注定福薄,不能多活半個時辰。」

凌厲注意到烏啟南在遞令牌過來時,那只手的手指上有多處血痕。還來不及包扎,顯然就是剛才在馬車中趕時間刻章,刻刀失手所致。他心中一動,臉上浮現一絲愧疚,要知道烏啟南平時對自己的雙手極為愛惜。這是暗器高手平時必須慎重保養的肢體部位。

然而此時時間緊迫,應當以正務為主,所以凌厲並沒有表露什麼感激的話,只是微微一笑,說道︰「新的玩笑還不錯。」

烏啟南撇了一下嘴角︰「借小孫常說的那話,要得你的一句夸獎,真比直接去殺人還難。」

凌厲動了動嘴唇,終是沒有再說什麼。與烏啟南對了一下眼色,他便先行一步,朝宋宅正面大門走去。

站在門口,凌厲側過臉,最後與匿身于院牆陰影里的烏啟南對視一眼,然後就伸手去拍大門上的獸頭環。

很快,門內就響起了腳步聲,憑凌厲的耳力,能判斷出門的背面至少已經聚攏了四個人。尋常人家的宅戶,深更半夜哪需要這麼多人守門,這顯然不符常理。不過,凌厲早已有心理準備,知道這宅子的內里很可能是龍潭虎穴,他既然決定闖了,就沒有臨陣忌憚的理。

「半夜三更的,誰在外頭敲門啊,還讓不讓人休息啦?」門內傳來一個摻著些睡意的聲音,帶著頗為不耐煩的調兒。人在凌晨是睡得最踏實的,即便自控力再強悍的人,熬到凌晨這個時段也會感覺到一絲疲倦。門房家丁的倦怠與不耐,倒屬正常。

只是在這門房家丁開聲之前,那四個人的腳步聲揭示了某種刻意為之。

「一個門房罷了,廢話太多。」凌厲極其精簡地吐出兩個字,然後就一腳踹向大門。

宋宅不比尋常民宅,實際建造材料都異常結實,只是外表刷的漆色尋常,給人一種普通宅所的視覺感受。凌厲早些天已經混進去查探過,又憑借著宗門的資料對這個宅子進行過精細推敲,他對宋宅的看法早已不似常人那樣簡單。

此時,他這一腳雖然沒有把門閂踹斷,但卻在大門上留下了一個微微凹陷進去的腳印。這是他在不借用工具的前提下,能給大門造成的最大損害,實則他期待的結果已經得到了。門後四人看著這個腳印,皆是心頭大驚。

那個最先開聲的門房家丁已經被這門上傳來的轟隆一聲給嚇得倒跌在地,哆嗦了幾下,才佝著身爬了起來。他沒敢再直起腰,下意識就往那四個身懷武藝的護院家丁背後躲。但他還沒退後幾步,就被四個家丁中的一人給拎到前頭,雖然沒有誰說話,讓他開門的意思卻已了然。

從大門背面看,光潔的漆面有個位置集中出現了裂痕。門後的四個護院家丁怎會不知道這扇門的材質,能一腳把門踹成這個樣子,可見來者武功實力之強悍。正如門外之人所言,此時再廢話什麼,都沒有實際意義。是敵是友,不如開門見真章。

但是外面敵友未明,誰上前開門,誰可能就得當場斃命。何況這門房家丁還是個不會武功的主兒。後頭那四個身攜利器的護院家丁本就是準備把他當探路石丟出去的,接下來會不會被這來勢未明的高手像踢門那樣踹裂全身,真的是估模不準的事情。

這門房的褲子已經濕了,哆嗦著一邊伸手去拉門閂,一邊顫聲說道︰「我只是個管門的,門外的好漢,您手下留情啊。」

門閂拔出,隨著兩扇大門緩緩的左右打開。在門軸摩擦發出的沉悶聲響中,距離凌厲有十來步遠的烏啟南就身形微微一縮,如夜貓般躥上了院牆。以側宅院牆為入口,先一步匿進了宋宅春末漸深的草木叢中。

如烏啟南這樣竊入宅所,凌厲也可以輕松做到,但他選擇了一條更難一些的進宅途徑,因為他需要盡可能的縮短這次行動的時間。為了快。而冒些險,這是他在一番利弊權衡後做出的決定,必然也是做了些準備手段的。

大門開啟的前一刻,門後的四個護院家丁當然也沒呆站著等,而是在倉促間商定一個配合手段。兩人分別散開在左右的灌木叢中,再留兩人守候。

門開至一半,眼見著站在石階正中間的那個黑衣黑褲黑傘的年輕人。等在大門後的兩個護院家丁皆是微怔。觸著那人的目光,這二人又沒來由的感覺身上有些泛寒,仿佛有把冰冷利劍已經刺到了眼前。

宋宅大門還未完全敞開,門外那個黑衣年輕人就直接跨了進來,仿佛這宅子他早已來過數百回那般自然。門內兩個護院家丁見狀,著地雙腳雖然沒有挪動半寸。但兩個人的身形卻隱隱有後退的意思。

————

城北安康路,丞相府。

在大門口,目送載著岑遲的馬車走遠後,丞相史靖與他的三兒子便也轉身一同回府內去了。

園子里已經處處可見新綠,但那些清新女敕綠的葉子映入史靖眼中。卻仿佛被他沉靜的目光渲染出枯冬之色。

綴步于父親身邊的史信,也沒有心情去觀賞路邊的那些新綠,不過他是因為心中還留著些剛才與岑遲告別時,說的那些彼此珍重的話所帶的淡淡離愁別緒。

對于岑遲這個府中客卿,史信有時也拿不準自己對他是利用多一些,還是真有友人之誼。

父親的告誡提示,時時響于耳旁,心念至此,史信目光稍偏,他雖然沒有看清父親眼中的神色,但能清楚覺察到他臉上的深沉,這使得史信頓時也冷靜下來。

快進客廳時,史靖忽然感嘆了一聲︰「本月,京中生病的人物似乎不少,有點本事的醫師都有事纏身了。」

史信聞言後沉思了一下,在步入廳中後,輕聲說道︰「如果嚴醫正不是家里遭賊,或許……」

「偷東西能偷到他家去的,也是個人物。」史靖揚了一下手,打斷了兒子的話語,他暗自屏了口氣,又道︰「別的不偷,專扒他的藥箱,這賊還得是個不小的人物。」

廳中侍立的僕人見史老爺招手,連忙躬身應聲,快步出廳準備茶水去了。

而听父親把話說到這一步,史信目色一滯,轉瞬間又流露出訝異神情︰「難道說……」

到了這時,他仍是難以置信,嚴廣身為嚴家資格最厚重的長者、太醫局最權威的醫師代表,居然拿自己最重視的東西扯謊?

這種行為與他的形象相差太遠了!

史信雖然年輕,但也是在官場混了幾年的人了,再加上他在入仕之前,在家時就能得到父親地教誨,自然熟知官場上的一些規則,人心不可面相可算是最基礎的常識。

但嚴廣這個人不同,似乎不能用這類規則去衡量他的品性。

嚴廣官任太醫局醫正,並且與許多當下朝中的臣工類似,他是前朝遺臣。雖說嚴廣做了幾十年的醫正,官運經受住了改朝換代的顛覆性洗禮,資歷頗為厚重,但他始終是入不了公卿譽位的。

太醫局的一應御醫、生職,皆絕不許涉政、議政,這是前朝就延續了大半朝的恪令。現在到了王姓皇帝掌權國朝運轉。這一項恪令仍一絲未改的保留下來。

而京官中的格局,也因為這項延續了逾百年的恪令,自然形成了一個劃分。如果說官場中人是混得越久,越是八面玲瓏。甚至面佛心鬼,那太醫局里的一班子醫官則是任職時間越久,越安分守己。

不是因為太醫局是善堂,而是因為太醫局升遷路的特別,是以德行為本。

在這個有些特殊的職務部門里,醫術精湛絕世的醫師未必能憑本事青雲直上,而如果一個醫官在自己的本職工作上一步一步踏實了,即便相對其他人而言醫術中庸,此人的地位也可見得慢慢往上行。

大約是在十四年前的時候,前朝靈帝的母後病重。剛剛被提升為太醫局首官的嚴廣偏偏有些束手無策了。秉承救人為上的醫者之心,嚴廣向靈帝請稟,推薦他的好友廖世來為太後診治。

靈帝雖然耽于享樂,但對他的親生母親,確有十分的孝義。因為心系親母的安危。靈帝也不管廖世那名不見經傳、近乎忽然從地里鑽出來的身份,允他入宮,為太後把脈。

沒想到廖世果然如嚴廣推薦的那樣,拿出隨身帶著的一種藥粉作為藥引,配出了一付藥,就把昏迷不醒的太後給治醒了。因為這事,廖世受靈帝親賜‘藥師’美譽。

然而。廖世僅僅只是把太後救‘醒’了,卻沒有救活。

從首次服藥後醒來,太後活了才不到一個月,就突然病故了!而這一次的病況急轉直下,比之前次更為突然,而且人命說沒就沒了。

太後的突然病故。令靈帝勃然大怒,與此同時,廖世也受到一眾太醫局醫官唇槍舌劍的攻擊。

因為在廖世為太後治病期間,雖說他堅持要用自己帶的一種藥劑作為藥引,但除此之外。其它的復方和煮藥器具都是太醫局提供的。太後的死,太醫局眾醫官因此也擔有責任。

但是,面對暴怒中的皇帝,那一大群醫官可不想因為一個從未聞名的土郎中錯手拖累,而去給那貪玩皇帝家的死老太婆陪葬,只有將責任全部推卸出去。

起初,因為舉薦人嚴廣的極力保人,靈帝還對是否嚴罰廖世,有些猶豫不決。嚴廣為廖世申辯所列出的道理,那時靈帝還能听進腦子里一些。

但可悲的是,因為廖世不但沒有一絲流傳世間的名聲,其人還長得極丑。並且有時候他笑得張狂時,目中還會流露出些許佞厲神采。太醫局的某幾個醫官注意到這一點,密謀之後,將毒醫傳人的惡名蓋在了他身上,偏偏這話還讓靈帝相信了。

事情發展到最後,如果不是嚴廣以命護友,而皇帝確也如嚴廣申辯的那樣,找不到廖世與毒醫傳人之間有關系的力證,廖世可能真要就此身首異處。

廖世最後得到的處罰是永久監禁,‘住’進了天牢。

原本冷眼旁觀此事的人們估模著以廖世外貌看上去的年紀,在天牢里住不了幾年就得老死,也就沒有再沖他落井下石。

但未曾想,廖世無比命硬,在終日不見陽光、鼠蟲橫行的天牢里,他不但活了將近五年,還幸運的活到了周朝滅亡,新國朝天子大赦天下的鈞令。

但廖世獲釋出獄時,臉上無喜無怒,只寒氣森然地道︰「廖某殘生,不會再醫治任何人。」

如今看來,這些都是旁的閑話,但廖世遭遇的事,卻讓太醫局里某種風氣愈發堅固。不會再有誰敢輕易在眾人面前出頭了,在對太醫局來說,較為重大的事情面前,必定是眾醫官相互商議出了結果,再才由其中一人代為上稟。

不求有過大家一起擔,但最好做到功勞均分。謹慎精準不止是醫道要則之一,某種謹小慎微的情懷,如今也感染和改變了太醫局里的每一個人。

太醫局里的人未必全都是德厚仁愛的聖人,但絕對得做到不犯一絲錯漏。即便犯了,至少也別將這些錯失顯露于表。

嚴廣跨越兩朝,擔任太醫局醫正,一直也做到了如此。不知是太醫局的環境所塑,還是嚴廣本身心性溫平所致。

不過,只要是一個正常人。精神上保持一種姿態久達十數年,就算起初是扮演了一部分這種形象,在這麼多年月的累積下來,也會影響到本心的。

如果說嚴廣立身太醫局位首十幾年。年逾花甲還未退休,皇帝那邊也還沒有擬定候選人的動作,這一切皆是因為他一絲不苟的作風,使人無可挑剔,那這一次他的藥箱被盜的事,可算太醫局有心謀升的某些人可以把握的機會了。

盡管嚴廣丟了藥箱,目前看起來沒有對他的工作造成致命打擊,但他下屬的那些醫官能找到的也就是這個牽強條件了。

只因嚴家出的事不堪推敲,正如此刻史靖說的那句話一樣,在這件事上。想要做些文章,用心點,或許也是做得的。

如果等嚴廣把他丟失的東西慢慢配備齊全了,可就連這一點兒機會也丟失了。

僕人已經端著沏好的茶,回到花廳中。將茶盞輕輕擱在桌上老爺和三少爺的手邊。僕人見這兩個主子都在沉思,不敢杵在花廳里礙眼,識趣的退到了外頭,侍立于門邊,以方便隨時回應老爺的吩咐。

史靖的一句話,即勾起了他那三兒子心里的諸多頭緒。

近年來朝野上下一片和平景象,外無戰事。邊防平穩,至于國域內的事,皇帝一直在很用心的做著恢復民生的事,各部門臣工也是積極配合著貢獻能力,但這似乎與樞密院無甚關聯了。

史信待在樞密院副職上,更是感覺異常清閑。

除了本職配備的假期外。日常的工作,大部分時間就是逢五日一例朝會,站在大殿里旁听一下眾位臣工與皇帝議事——大抵與民生社稷相關的事務,他想搭一句話都難——其它時間,史信若有請假的需要。大多當天就能批下來,並且很容易就能請到一整天的假。

在非常時期,樞密院的工作壓力和事態變幻都是極強極復雜的,所以在閑時閑養,是皇帝對這個部門的一種另類賞賜,其它部門的臣工大多也是認同這一點的。

但史信自己不這麼認為。

如果工作上沒什麼事,他便常常自行推敲一下朝堂官場中的格局變化。他不會因為他的推敲而去實際做些什麼,只是想以此摩擦一下自己的大腦思路,不想讓自己對局勢的判斷,因為長久賦閑而變得遲鈍。

對于三兒子的這種習慣和‘鍛煉’方式,史靖所持的態度是偏向支持的。不過,史靖剛才雖然提了一句嚴家的事,卻沒有想太多,他的沉思,是因為另一件事。

畢竟是到了一定年紀的人了,近段時日常常工作到深夜,史靖已感覺到身體有一些內火上浮的癥狀。啜一口甘香茶湯,潤了潤有些發干的嗓子,史靖放下茶盞時,稍稍壓下一些他剛才在沉思時挑動起來的心緒,看了一眼尤在沉思的兒子,他隨口問了一句︰「你還在想嚴家的事?」

史信點了點頭,听到父親的問話,他也才收了心緒,端起茶盞。

「別想了。」史靖淡淡說出三個字,然後便沒了言語。

然而史信卻從父親說的那三個字里,听出了一絲言猶未盡的感覺,只是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沒有繼續說下半句話……或者說是他如他自己說的那三個字一樣,放棄提及?

無益于提及、和放棄提及,二者之間是有微小差別的。

史信端起桌上的茶盞後,掀開蓋吹了吹茶湯,卻遲疑了一下沒有喝,隨後將蓋覆上,把茶盞又放回了桌上。

坐在他對面的史靖看見他的這個舉動,目色一動,說道︰「剛才送別岑遲時,也未見你如此浮躁。」

史信本來以為父親剛才的沉思也是因為嚴家的事,但當他平平看向父親的雙眼,又有了一些別的發現。

依言放下對嚴家之事的琢磨,史信沉默了片刻,而後猶豫著道︰「父親事務繁忙,也要抽空回來一趟,只是為了送別一個門上清客麼?」

「沒這麼簡單,岑遲不是一個簡單的清客。」史靖眼角的魚尾紋略為深刻了一下。

就在半個時辰前,這對父子送了岑遲離開。而岑遲此次離開的原因有些突然,並不是因為要去遠游。似乎他也是被迫如此。

史信再次沉默起來。

如果不思考嚴家的事,他反而會感覺煩擾。

嚴家之事終究算是外事,但史信如果冷靜下來,就會不自覺的思考起半個自家里的事。關于岑遲。史信心里矛盾著一個問題。

見兒子臉上的神情輕微變化著,卻不言語,史靖緩緩啜了口茶,然後語氣平淡地道︰「你會懷疑他,那也正常。我也懷疑他,但我懷疑的人不止他一個。」

「父親是說……」史信目光一動,終于開口。

「罷了。」史靖擱下茶盞,緩緩道︰「三兒,即使事態真如你所懷疑的那樣,那有如何呢?那片土地上的戰斗。必將是國與國之爭奪,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兩個人穿插進去又能改變什麼?雖說國的戰斗亦是人的戰斗,但岑遲只是一個孤家寡人罷了。」

一直以來,在史信的印象里。父親對岑遲的態度,一直是沒有完全放下質疑。但為何,此時父親說的話,似乎是在叫自己不要懷疑岑遲?

史信以為自己听錯了,凝了凝神後,又覺得自己不似听錯,只是斷言太快。他疑惑了稍許後。沉下心,默默琢磨起父親的話來。

的確,岑遲身上既無功名,又無兵員,而且現在的他正被慢毒纏身,一時半會兒里能做什麼呢?在西北那片山高、路險、多瘴。近同蠻荒的地方,他能做什麼呢?

當年相府收留岑遲的原因,其實是因為父相了解他的師承意義所在。

北籬一系追溯起來,學派命運大約可以跟周王朝捆綁在一起。但這個派系在周朝末年那五十多年里,近乎消失了一般。因此幾近成為世外學派,與俗世間徹底切斷來往。

一個學派在世間有了這麼長的一個斷絕期,沒有著作傳世,沒有人才入世,很容易被人們忘卻。多年以後,學術界忽然再見這個學派的傳人,即便還有人記得這個學派,卻未必把所謂的北籬傳人當真事。

史靖頓了頓聲後,又對三兒子說道︰「倘若岑遲真如你所懷疑的那樣,此時我們動手,豈非是暴露了麼?為了一個無權無兵的單薄之人冒這種險,不值得,如非可用之才不如及時舍棄。」

與父親這般談話已不是首次,談及岑遲的事,每次的對話氛圍都會有令人心緒不暢的時候。父親不會把話說得太直白,史信很了解這一點,也清楚此時父親話里的那絲肅殺。

但他終是有些不忍,嘆了口氣,輕聲道︰「真要這樣麼?」

在話至岑遲的事之前,史靖就已經有了預料。即便史信嘴面上不會悖逆他,但他若真要對岑遲下狠手,史信心底里絕對會生猶豫。

「此事……」心緒微微凝滯了一下,史靖喜怒不行于色的開口︰「尚有變數。」

這話中的「變數」二字剛落下音,史靖就看見兒子的眼中浮過一點亮光,但沒來由的,他自己的心里卻感覺到一絲厭煩。

史靖很費解,想不透岑遲是用什麼辦法對自己的兒子構成這麼大影響的。

因為他曾擔任過信兒的西席先生?不,那只是掛名先生,掛了個虛名,實際上他近乎什麼也沒有教給信兒。

因為他與信兒同日及冠?不、不,那原本是自己的一番好意,可在相府因信兒的及冠禮而擺宴時,岑遲那廝卻在花園里失手把玉冠摔毀了,那叫及得什麼冠?

還是因為……罷了,那姓岑的年輕人根本就不在相府常住。不過想來也怪,他不常待在相府,卻絲毫未削弱信兒對他的看重,倘若他常居于此,那豈不是……

難道傳說中的北籬學派,連心術之學都鑽研凝練得這般恐怖?

心緒游走到了這一步,史靖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思考下去,他無聲一嘆,轉言又對史信說道︰「是留是棄,最終都需要做出抉擇,倘若我們與他走到不能同伍的岔路口,為父希望你不要優柔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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