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到莫葉身為女子,山寨二當家夜盡墨給她安排了一間獨屋,還細心的給屋內配備了女子需要的器物。
若按山寨里的格調,那群漢子哪用得找木梳銅鏡發扣這些東西,就連洗臉用的棉帕都糙出了窟窿,也沒人管。但自從莫葉來到山寨,某天夜盡墨鑽進了寨子庫房,翻了一天,七拼八湊就把這些玩意兒湊齊了。
還別說,雖都是搶來的東西,而且在時間上也沒個譜,新舊不一,然而只從質量上來評價,卻全都是好貨。項老大一聲令下,山寨眾弟兄只搶路過的富商,這類人帶的貨,哪能沒點精華呢!
起床後迅速洗漱一潔,莫葉這才推門出屋,像平時那樣向飯廳行去,準備吃早飯。
山寨飯廳大致在寨所中間位置,離所有人的住所都不遠,當莫葉走到飯廳前院時,就見一群五大三粗的爺們兒圍坐一圈。這是議事(無)(錯)(小說)3W.wCxiAoSHuO.coM場景,但此地不是議事廳。
而當莫葉看清在這一圈人中間空地上獨自站著的那位時,她腦海里最後殘留的一絲睡意也徹底散了。
大清早的,這位山寨二把手提著一柄劍,站在眾人吃飯的地方,這是準備做什麼?
山寨眾弟兄圍坐在一起,听著他們的二當家侃侃而談,並無一人注意到還在十幾步外的莫葉。身處眾人中心的夜盡墨這時的視角也在別處,他似乎也正講到了興頭上。圍坐的眾人里頭,不時有人握拳搓手,眼神里閃爍著興奮之色。
見此情景,正準備出聲相詢的莫葉閉上了嘴,將已經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放慢腳步卻又凝起精神。
在這山寨里,只有兩位寨主親眼看見過莫葉的內家功夫強悍到何種程度,但他們也就見過一次。如果莫葉閉口不言,像乾照經這種內家功法里的遠古經傳。外人根本看不出名堂來。不知其理,更不知其厲害。
雖隔了十幾步遠,莫葉還是能將夜盡墨身在眾人簇擁中時說的那些話听得一字不漏。
其實這也沒什麼,此時夜盡墨跟自家弟兄說的。不過是在「炒剩飯」,就是昨天在議事廳單獨對莫葉說的那些。
稍有一點不同的是,昨天晚上,夜盡墨與莫葉說這事兒時,偏重于「情」的調動。而在今晨,夜盡墨與眾弟兄以這種開門見山的方式議事,話語間更偏重的是「利」。
必須承認,這家伙很能拿人的情緒。雖然不知道他的動機如何,但莫葉確實是個不差錢的主,而山寨眾弟兄。則多不喜歡討論些彎彎道道,直接對他們說好處,比什麼大道理都能調動人的積極性。
但在听明白了夜盡墨正說的是什麼後,莫葉的注意點忽然就又調轉了一個方向……
她的視線在他手中那把光潔可鑒的長劍上停了停,心中暗道︰議事就議事吧。為何手上同時要提著把出鞘的劍?誰不服立斬?
……
……
昭國,京都。
華陽宮偏殿,二皇子王泓捧著厚厚的一本書,還在細細閱讀。
這是一部南洋夜侯國的建國史,確切的說,是一本由夜侯國一個籍籍無名的書生撰寫的編年史。這部編史中不乏無法考究的軼聞、粗制濫造的野史和鬼怪離奇的傳說。
該書在著成之後,雖然它夠厚。字數夠多,內容面廣闊豐富,卻不受夜候國政廷的認可,甚至有侮辱國體的嫌疑。因為里面所描述的鬼故事太多了,多到描述了巫師神力附體,替百姓懲戒皇廷的戲碼。這使得該作者在付出十幾年時間心血後。反而因為這著作遭到該國政廷地緝拿。
然而這本書在當地民間卻是十分受歡迎的,敢拿皇廷說事兒,這書簡直成了娛樂百科全書中的極品。于是去年秋天昭國海航商隊在經過這個海中小國時,未免長時間行于汪洋之上旅途寂寞,于是順手在黑書商那里搜羅了一套全冊。
全冊一套二十本。國航商隊于海上返航歸國時,國航隊士大多都能分看到一冊,最後還將它們全帶了回來。沒想到二皇子在無意中翻閱了幾頁後,也深深被其內容所吸引。
看了將近兩個時辰後,二皇子王泓才終于擱下書,起身離開書房準備就寢。而他的臉上還帶著些許閱讀那部夜侯國編年‘野史’而引發的新奇神情,回偏殿時還禁不住感嘆了一聲︰「妄言為國亂之始,卻不是國亂之源,但可為國潰之警。」
然而他才入偏殿臥房,睡著了沒過半個時辰,就忽然自床上坐起身,並劇烈的咳嗽起來。
本就是負責貼身伺候她的宮女小意就睡在絲帳外一旁的小床上,她很快被王泓的咳嗽聲驚醒。
小意魚躍一般從被窩里跳下小床,衣服也來不及多套一件,直接模向矮案上的火折子,點著燈火後捧著燈盞三步並作兩步的就朝二皇子床邊跑。
守在寢宮外的幾名宮女也都被驚醒了,她們很快穿好衣服候立在門旁,但並沒有立即進到寢室內。
二皇子身體不好,他以前就經常會在夜里忽然咳醒,但他心懷寬厚,許多時候,若不是感覺到很嚴重的不適,他寧願忍一下,也不會讓宮女們在大半夜去驚擾太醫局里的人。
宮女們在服侍他久了之後,便也有了一種覺悟。她們對二皇子的寬厚心存感激,也清楚了這位殿下雖然身份尊貴,本該受人服侍,然而他本人卻不喜歡因為自己身體上的先天孱弱而總是去麻煩別人。于是宮女們便很自覺地警惕著殿下的病情,卻又不會在未得到傳召就全都往殿內沖。
但是在今夜,候立于殿外的兩名宮女听見內室傳出的咳嗽聲時,她們的心底有些異常地焦慮。自開春氣候回暖後,二殿下半夜咳嗽難眠的這種情況就很少發生了,她們听今夜皇子殿下咳得又急又沉,不禁忐忑于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小意快步跑到床邊,將燈盞往桌上一擱,然後就像往常逢殿下不適時所采取的舉動那樣爬上了床。並膝跪在二皇子王泓的身邊,她用手不停輕拂著他的背。擔心地問道︰「殿下,您覺得如何了?要不要讓婢子去喚太醫來?」
王泓搖了搖頭。片刻之後止住咳意,他嘶著喉音深深喘息了幾下,眉間皺褶淡去。但那睡意卻早被咳散了。
小意見他的精神漸趨平緩,但他沒有再躺下去,而是就那麼坐著。她心里勸他休息的念頭掙扎了一下,最後還是撤了去。她想責備于他,讓他以後不要再看書到那麼晚,然而最後她也只是欲言又止的動了動嘴唇,並沒有說出一個字。
小意拽來床邊的幾個軟枕,堆墊在他的背後,然後扶著他以一個較為舒適些的角度坐靠上去。
王泓沉默著坐了片刻後,忽然長長的嘆了口氣。這使得他禁不住又干咳了幾聲。
望著他年輕的臉龐因咳嗽而起皺痕,膚色常年帶著一種微恙的蒼白,小意不禁滿心擔憂地道︰「殿下這些日子夜里都沒再咳過,現在忽然又這樣,婢子看著心里害怕。」
王泓淡淡笑了笑。挪動手掌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似乎是因為剛才咳得太厲害的緣故,他開口時嗓音顯得有些干啞︰「怕什麼呢?我的身體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小意搖了搖頭道︰「不,最近這段日子,殿下的身體已經比以前好很多了。婢子只盼著殿下能繼續這麼好下去,整個華陽宮里的侍人也都是這麼想的,您……應該也要這麼想才對。」
她微微一頓後就又道︰「一定是這幾天您總憂心著那些事兒,沒有好好休息。身體才會忽然有些扛不住。」
「不礙事了。」王泓垂目沉默了片刻,然後抬了一下手吩咐道︰「這時節夜里尚有涼意,你也別這麼呆著了,先去套身衣裳,再把門外那兩位宮女支遠些,我有件事要托你去做。」
小意的神情凝了一下。旋即點了點頭,沒說什麼地下了床,朝寢室通往殿廳的大門行去。
待她造了個借口支開那守在門旁的宮女後,一轉身就看見王泓也出來了,卻是穿過殿廳。朝臥房隔壁的書房走去。她沒有說什麼,連忙也緊隨其後。
來到書房,王泓從抽屜里找出一支銀簪遞給小意,然後緩緩說道︰「你拿這簪子去找羅信,他會給你一張圖紙。那圖是前些天我依著父皇所說的燕家商團今年夏天行商路線所畫。我要你跟著商隊行走,但不要讓他們發現。」
小意詫異道︰「跟著商隊?為了什麼呢?」
王泓沉吟著道︰「我懷疑著一件事情,但又不能太確定其過程是否真如我所想的那樣。現在唯一一件比較有信心相信的事是,無論是人還是尸,那個人要出城,應該是隨商隊一起出去了。」
小意低聲詢道︰「殿下所說的那個人是指……」
王泓輕輕點了點頭,說道︰「究竟是與不是,只要你跟著商隊走,看清楚他們最後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我便能完全消除對第一件事的疑惑,並且還能確定另外一件事。」
二皇子王泓做過的很多件事情,包括隱跡所為,小意都有參與的份兒,這幾天他的所行所為當然也不例外。所以不需要王泓明言,小意大抵也能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也隱約能猜到他那第一件現在還質疑著的事是什麼。
不過,她沒法猜到此刻他也沒什麼頭緒的那第二件事是什麼。王泓之前沒有對她這個近身侍女透露絲毫,但她服侍他多年,在他的面前已養成一定的自覺心,知道他若不說什麼,她便不要多問。他不提及的事自然有需要保密的原因。
小意握緊手中的銀釵,一個字也沒再多問,只點頭沉聲道︰「殿下所托事宜,婢子定會全力以赴。」
王泓微微一笑,眼中卻浮現出一縷悵然,慢慢說道︰「過幾天我會捏一件事兒斥你離宮,但是召你回來的法子我卻是一時還未考慮妥當。也許要有好一段時間看不見你,沒有你的照顧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會很不習慣。」
小意聞他此言,神情頓時黯然下去,沉聲說道︰「婢子受點委屈不算什麼,只是會十分掛念殿下。華陽宮里的所有人都會全心全意服侍您,但您有時候就像個孩子似的不知道愛惜和照顧自己的身體。這也是旁人沒法處處顧及到的。殿下,小意離開華陽宮後,您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嗯,我會的……」王泓說到這里。忽然覺得心底有某一處地方悸動了一下。他慢慢抬起手本來是要撫向小意的頭發,但最後他只是擺了擺抬起的手,就垂下手輕聲說道︰「有點口干,忽然很想喝你做的清水梨湯,去幫我做一份來好麼?」
小意點了一下頭,欠身福了福後即退出了書房。
靜靜注視著那扇關上了的房門有片刻工夫,王泓的眉頭一蹙,又咳了起來。
他連忙卷起衣袖壓緊了嘴唇,盡量讓自己咳嗽的聲音低沉些。他不想引得那幾個在剛才被小意支開的宮女又回來,因為他還需要安靜的環境獨自考慮一些事情。
就這樣壓抑著咳了一會兒後。他終于止住咳意,長長的喘了口氣。
前段日子皇姐不慎落水,他去探望時在皇姐的寢宮踫上父皇,隨後父皇帶著他在花園里說了好一陣的話。現在他忽然想到那些父皇對他說的話,想到那些話里包含的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期許。他此刻的心里卻泛起一絲苦澀。
沒有一個好的身體作為基礎,任何想要努力的事,都可能會中途折斷。父親的那些期許,對于現在的他來說總覺得是一種奢望。因為自己不確信能否達成父親的寄望,這種奢望又變成了一種壓力。
他在燈光下攤開自己的一只手掌,只見自己的手皮膚光滑,就連手背上也沒生什麼細紋。顯出一種略缺血色的白皙。
他的手指雖然縴長,卻仿佛是女人所生長的手一樣。在華陽宮所有宮人的盡心服侍下,他不需要做什麼力氣活,當然那種膚色和手指骨節所呈現出來的狀態,亦是一種沒什麼力氣的樣子。
嘴角不自覺間攀上一絲自嘲的微笑,他想起了別院那位姓葉的女子。
他曾用自己的這雙手輕輕模過她的肚皮。她月復中那個小生命動彈時給他帶去的指間觸感,讓他當時幼小的心激動和新奇不已。這也讓他一直忘不掉那個女子給他的半年愛護,以及那個紅日漸傾的下午,她撫模著隆起的小月復笑著對他說過的那段話。
……
「小泓兒,以後姨要是生了個男孩。便是你的弟弟了,如果是個女孩子,那就是你的妹妹。總之姨雖然不是你的生母,但這孩子是你父親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弟弟或妹妹,你們以後一定要相親相愛。」
「嗯!但是……葉姨,你能不能生個妹妹?泓兒已經有一個弟弟了,但他卻總能欺負到我頭上來,要是再來個弟弟,泓兒怕是會頂不住了。」
「哈哈,沒關系的,有姨在,這個弟弟要是敢欺負你,看我不把他的**打開花……哎呦……」
「葉姨,你怎麼了?」
「臭小子在里頭鬧騰,剛才踢了我一腳。唉……所以說人不要在別人背後說壞話了,連沒出生的嬰孩都知道不高興,要報復咧!」
「敢欺負葉姨,看我來替你出氣!」
「別別,你揍他,他還沒法跳出來還你,便只能拿我出氣。」
「那……那我給他唱首歌,他睡著了就不會亂動了。」
「你唱吧!小泓兒,以後你這個弟弟要是敢欺負你,我不在的時候你也可以揍回去。不過她要是個小妹妹,有賭氣耍橫的時候,你可要多擔待啊!」
「嗯,要是有個妹妹,我一定會好好疼惜她。我一直想有個妹妹哩,多可愛呀!」
「有你這句話,姨放心了。」
……
王泓到別院玩耍,第一次見到那位葉姓皇妃時,她的小月復就已經隆起了一些。那時候的他只是模糊地知道,葉姨在不久之後就會生孩子了,而她的孩子即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亦或者是妹妹。
王泓已經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都是同父異母所出,他對此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而對于未來弟妹的好惡,這份感情則多是由對其生母的好惡而生。不過王泓很喜歡這位父皇的妃子。當然也就很期待弟弟妹妹的出生。
王泓對自己的生母的記憶不多,直到他長到一定歲數,才清楚了自己的生母有些精神失常,所以小時候父皇幾乎從不在他面前提及他的母妃。是怕他的成長會受其影響。在認識了住在別院並深居簡出的葉姨後,王泓便常常前往,陪著葉姨說話,由葉姨帶他玩一些奇怪但有趣的游戲,吃葉姨做的點心……在短短的半年時間里,他獲得很多前所未有的快樂。
時至如今,他才深切體會到和明白,那種快樂情緒是由母愛所至而引起的,然而他從葉姨那兒獲得的母愛,也僅僅只是維系了半年時間而已。但這種變化不是因為葉姨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就不再像從前那樣疼愛他,而是失去所致。
那位不似大人那般表情刻板,又對他十分愛護的女子,在一夜產子後,很快在宮闈間消失了蹤跡。如果不是別院還在。院牆一角那株自己和葉姨一同澆過很多次水的杏花小樹還在,這短暫的記憶怕是真會讓他誤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甜美的夢。
葉姨不見了,王泓又回到原來那種天天呆在室內,要麼看書要麼發呆的枯燥生活氛圍里。但是他已經嘗過母愛呵護的那種溫馨美好感覺,所以他快要有些沒法像從前那樣再將這種枯燥生活忍耐著繼續下去。
可是每每當他問及葉姨的去向,宮里負責照顧他的老嬤嬤不但不回答,反而總是委婉地規勸于他。暗叫他不要問這方面的事。
終有一天,他得知了葉姨的死亡結果。
一個非常愛護自己,並也讓自己心生依賴之情的人,突然死了,這消息讓他的精神大受刺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不再需要老嬤嬤的提醒。在自然而然之中不願去觸踫那個話題。
但這不表示他會真的這樣忘記所有關于那名女子對他好的記憶。
越長大,他的心智也越來越堅韌,不再像孩童時那般脆弱膽怯。葉姨死亡的原因他一直牽掛在心頭,但他記得兒時問及父皇此事時,父皇的態度看起來似乎不願多提。曾經他十分期待的那還未出生的弟妹也不知結果如何。
在親族都表示出回避淡漠態度,而自己又放不下這份對葉姨死亡原因的困惑與質疑的時候,王泓決定自己動手,緩慢而隱秘的構築了一股自己的力量。
他這麼做,原本只是想查清楚葉姨的死亡原因和弟妹的去向。他沒料到這事兒越查到後頭,扒開的豁口就越大,甚至讓他察覺到,自己生母的精神失常,似乎也不是自發引起,而像是有人暗害所致。
而這個暗施黑手的人,所有線索都將她引向那位一直以來待自己非常好、如今又十分受父皇寵愛,寬忍仁厚的德行廣播于宮闈間的德妃娘娘。
德妃集父皇的萬千寵愛于一身,除了尚未為父皇產下子嗣,其它方面幾乎能算完美。王泓當然也知道身處這樣地位的人容易遭人妒羨,被潑污水引人誤會的可能也是非常大的。所以在剛有那種不好設想時,他選擇了忽略回避。
但是,近期發生的一些事,卻讓葉姨的事也與她存在惡劣連系,這讓王泓隱隱之間總覺得心焦如灼。
事由人起,人死事消,死亡是消抹一個人在世間留下的所有痕跡最徹底的方法,然而王泓查出葉姨死亡的原因後,卻順著那事故的藤蔓查到了她生下並還活在世間的孩子,只不過那孩子生活在一個差不多跟他一樣狹窄的活動空間里,這讓他不禁更加憐惜那個孩子的命運,更何況曾今他向葉姨許諾過,會善待葉姨的孩子。
然而,在快要有機會與那孩子真正見上一面時,德妃居然使出了那樣的手段。
雖然他不能確定,在林家宅子里殺人放火的那一伙人是否全為德妃所授意,但那追殺廖世的人,他能確定是德妃手下做事的人。
這幾天總想著這件事,他幾乎每時每刻都沒法完全放下心頭的憂慮,並且生平頭一次質疑了自己的父親。
然而這些煩憂的事,他沒法向任何人傾訴,心里承受的壓力也越來越沉。
他不能向父皇透露一絲一毫他知道的這些事。瞞著父皇查這些事,查父皇的妻子。查不知為何沒能接回宮里養大的皇嗣,這都是大不敬外加欺君重罪的行為。如果父皇知道這些,他懷疑自己會不會像母妃那樣被關起來,華陽宮里的宮人怕是也逃不過終身監禁或者被刺額發配的結局。
他不能向自己的皇姐說這些事兒。盡管皇姐很照顧自己。並且心性溫和善良,然而正是因為她的性格溫平柔弱,承受不了太多風波事兒,若知道這些雖然還未完全確定,但卻是漆黑一片的事情,她的生活一定再難像從前那樣平靜無爭。
皇姐的身體本也不是特別強健的那種,王泓也不希望父親的三個孩子又出一個病秧子。並且皇姐是那種心里藏不住大事的人,告訴她知道,其實間接就等于告訴了父皇那些事。
他亦不能告訴自己苦心培養了幾年的這些屬下。他們的忠誠無需質疑,但這些事說到底其實是皇帝家自己的家務事。並且就目前所知的情況來看,這些事都不太光彩,告訴他們又能如何呢?也許因為知道這些,他們以後做事都會不自覺的有些束手束腳,徒增忌慮。
唯一能談談這些繁雜心事的人選。也許就只有陪伴自己多年的宮女小意。
小意幾年前來到華陽宮時還是個個頭瘦小的女童,如今她的眉眼如花枝般生長開來,身形也開始有了玲瓏曲線。她的服侍讓他感覺舒適妥帖,而幾年時間的近身陪伴,也讓他對她的信任產生了一種別樣的感情。特別是在她離他非常近時,她身上淡淡發出的青春氣息讓他偶爾也會心生悸動。
習慣是一種很強大的東西,它能控制人的思維與活動。而在小意身上獲得的良好習慣感受讓王泓幾乎有納她為側侍的意願。然而這意願還未達成,他還沒有告訴她,他的心意,他還沒有敞開心懷跟她談那些他疑忌著的皇帝家的黑暗事兒,卻已要驅她出宮,讓她遠行去辦事了。
燕家商隊已經出發了。他沒法再繼續等自己想一個更妥當的辦法送小意出宮,因為他擔心事情的走向將要月兌離自己的掌握範圍。然而若捏造一個罪名斥出小意,即便小意在他的暗中‘照顧’下可以不用服刑,但內廷名單上一定會給她劃黑,而這就意味著以後她若想要再回來。幾乎將是不可能之事了。
他不是沒想過選別人去做這件事,然而要想跟著商隊行那麼遠的路而不被發現,一個幾乎沒在宮門以外的世界露過多少面的女子,當然要比他那幾個武功高強但臉孔難斂銳色的屬下更容易隱藏形跡。
最棘手的問題還是此事不能讓父皇覺察。燕家商團近幾年一直在行使一項隱秘的皇旨,商團里存在一股皇室的力量。王泓知道,那大抵應該是父親十多年前還在國北守邊疆時積累的老底子,在那種力量面前任何試探行為都是極容易被發覺的,然而那些人卻是比較容易忽視弱者。
王泓暫時不敢在此事上做冒險試探,必須步步謹慎。說到底,他選擇小意是因為她是一名女子,是當世男人一慣認為的弱者、
然而人的感情總是沒法規劃得那麼方正均勻,小意的離開,不管是為了什麼,單從情感這方面來說,他會覺得不舍得,非常地不舍得。
可是,為了妹妹,如果他必須舍棄一樣東西,那便舍了吧!因為他對那位補償了他童年欠缺的母愛的女子承諾過,因為那個女孩兒身體里流有跟他一樣的血。
但是感情的取舍總是傷人之事,王泓想到這些事兒,心頭又一陣的氣悶。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思緒收回,卻停在了德妃身上,心中所想依舊明媚不到哪兒去。
屈起手指輕輕扣擊了一下桌面,王泓的雙眉凝了一下,目色漸漸變得愈發冰冷。他在靜坐片刻後,慢慢閉上了雙眼,在心中暗道︰「蕭婉婷,你莫非真是一個蛇蠍女子?」
「你難道不知道,廖世的絕佳醫術不僅僅只是為葉姨孩子的病服務,也不止是可以治療林杉的傷勢的?你多年未孕的身體原因,已經召太醫局里的諸個名醫看過許多次。連嚴廣都束手無策,難道你沒想過也許在廖世那里可以找到辦法?」
「難道說,你早就考慮過這些,但你為了讓別人不好活。所以可以對自己也這麼絕?」
……
萃春服侍德妃睡下後,她便像往常那樣睡在絲帳旁的小床上,以便夜間德妃有什麼需求時,她可以隨時回應和起身服侍。
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萃春忽然一個機靈驚醒過來。但她在清醒後屏息聆听了片刻,只感覺宵懷宮周遭都是一片安靜寧和,不似有人喚過她。
這幾天夜里青夏都不落宿宵懷宮,萃春知道,她定然是為德妃娘娘做什麼事去了,所以連續幾天都是她負責在德妃寢殿值夜。連續幾晚不敢睡得太沉。萃春的精神也是疲倦不已。在安靜的環境里忽然自個兒驚醒,又警惕四周片刻確定無異,她很容易就認為是自己太累了,精神長久地繃得太緊,所以產生了幻听。
然而。當她下意識里往德妃的床上看了一眼時,她卻是吃了一驚。
德妃就靜靜地坐在床上,而萃春清楚地記得,自己是服侍德妃睡安穩了,她才在一旁小床上躺下的。
萃春不知她之前這麼坐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這會兒也靜靜看了她良久,卻不見她稍稍挪動過身形分毫。萃春不知道德妃是不是患了什麼夜游癥的怪病。事實上她以前也從未見過德妃在夜里出現過這種古怪狀況,所以她才會覺得驚訝乃至有些驚恐。
就在萃春不知道是不是該叫德妃一聲的時候,半天如變成石塊一樣沒動的德妃倒是自己將臉轉了過來,看向萃春的同時輕聲說了一句︰「萃春,過來一下。」
萃春的心底又是一驚。如果不是听德妃開口說話了,那熟悉的聲音和語調就響在耳邊。她那一偏頭看上去當真是詭異無比的。
听得喚聲,萃春連忙爬下自己的小床,急步朝德妃床邊靠攏過去。
德妃召萃春近身,讓她服侍自己著衣,竟是要下床。萃春心里很困惑。這大半夜的,德妃娘娘是要做什麼去呢?但在面上她沒有對此多問什麼,或許是她潛意識里對德妃心存畏懼,或許是她已經習慣了服從,在大多數時候,她只依照主子的要求去做。
萃春仔細地服侍德妃穿好兩套衣裳,德妃在下床時忽然又說道︰「你這丫頭,雖然沒有青夏那樣的一身本領,但人卻是警覺得很啊!」
萃春聞言微微垂眸,恭聲說道︰「娘娘過贊了,婢子惶恐。不知道是不是婢子夜里睡得不安生,吵到娘娘休息了?」
德妃沒有對此說些什麼,只是搖了搖頭。她按著萃春抬起的手臂下了床,一邊朝偏殿外走去,一邊輕聲說道︰「我也是剛醒,青夏回來了,接下來幾天你可以不用值夜,好好休息吧!」
萃春眼底神色一動,語氣則依舊是平靜無異,她慢慢說道︰「青夏這幾天雖然人在外頭,但做的事應該沒宮里輕松,她剛回來,請娘娘再讓她休息幾天吧。」
德妃聞言,眼中浮現一抹笑意,輕輕說道︰「你倒是很會照顧人哩!這幾天她連續請假,再不回歸原位,卻會有些在外眼人面前說不過去了。我讓她來替你,主要是做做樣子,宮里真正能出什麼事呢?倒是你真的該休息幾天了。」
萃春不再多言,只連忙欠身道︰「萃春領恩,謝謝娘娘的體恤。」
德妃點了點頭。在快要出偏殿時,她頓住腳步,將聲音又壓低了些地說道︰「你帶著外頭守著的那幾個宮女走遠些,辦法自己考慮個妥當的,我要跟青夏說些事兒。」
找由頭、找借口、找事兒……這些都是難不倒長期在宮里混生活的人的。在小小的一方地面上,要活得舒暢點兒,這點本事可是必須掌握的。萃春作為德妃手底下兩位得力近侍之一,當然必須是這類人中的佼佼者。
不需要德妃再去細致的吩咐些什麼,萃春就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她沒有多說什麼,只認真點了點頭,輕輕松開扶著德妃的手,又欠身一禮,然後先一步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