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鈴還須系鈴人,但給陳酒心上系了一道繩的那個人,或許他自己並不知道,或許他知道,但認為他告訴了她不會再回來,就是最好的解開方式。卻不料,對于陳酒而言,他如此作為不是在松解,而是又一次的束緊。
望著那伙計出門走遠了,陳酒正沉思煩擾的心事暫時被打斷,也不再繼續呆坐于屋內,而是走到了兩屋相並的院子里。
這北地小鎮民風淳樸,但哪怕是一個鎮子的居民規模,鎮上的屋舍建築也大多低矮破舊。為了顧及安全問題,陳酒本來是要租住帶圍院的屋舍,無奈在這小鎮上尋找不到這樣條件的屋舍,最後就租住了一家客棧的半邊院子。
當然,林杉的居所可以無條件接納她的入住,但在不分晝夜悉心照顧了林杉快兩年,見他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之後,她忽然提出這個要求,要分住。林杉見她辛勞兩年消瘦憔`.``悴得厲害,也怕留她再操心勞累,不但沒有阻止,還給予極大的支持,居所里其他的人自然不必再多說什麼。
她當然也知道這是林杉擔心她的好意,不過起初她也只是回到這里休息了一兩個月,此後在鎮上開了間小規模酒坊,接著就常在酒坊與林杉住所那邊來往,倒是很少再回安置在小鎮客棧里的這處私人住所了。
沒想到一年以後,自己會以這種理由,再回到這里常住。
也許等過幾天林杉離開北地以後。自己就徹底不用再去那居所,真正要一直住在這租于小鎮客棧的私舍里了。
站在小院中間一株滿枝綻放的花樹下,陳酒微微仰頭,目光定格在一根枝杈梢頭,那里有一朵含苞待放的鈴花。比起滿樹的花開盛放,那花苞的顏色卻偏淡,還不那麼艷麗,但也是因此才尤為稚女敕動人。
無論何種花朵,盛開之後很快即是凋零殘敗,落下泥地任人踐踏。是以有時候在某種心境的映襯下。人們回更憐惜喜悅于花苞待開還羞的美好。
有人會將花枝剪下,帶回溫室插在精致的瓷瓶里,潤以濕霧細心修剪,以延長花期;還有人、譬如多年以前的林杉。總喜歡每日飲些杏花酒。花香化合在酒之醇香中。似乎能以另一種方式保存得更久……但世間的花有那麼多,不是每一束都能遇到惜花人,大多還是在開敗後跌入泥沼。
雖然休息了幾天。什麼事也不做,什麼人也不見,但陳酒的心緒反而更低郁,看著這能令人心生美好想象的春景,她心里卻是一片寒涼秋風里的百花殺景。
「鈴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她呆呆望著那枝花苞,走神得厲害,竟不知何時有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也走到了花樹下。直到他輕聲吟誦了一句,她才回過神來,心下微訝,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年輕人五官相貌比較普通,稱不上俊美,臉色也有些虛白,看起來似乎有微恙擾身。不過,在他不論是看物還是看人時,視線平穩,不偏不避,眼中神采也平和,是多讀聖賢書經,內藏秀慧,與人為禮善的樣子。他著一身淡素布衫,發頂未束冠,只用一根尋常質地的布帶一絲不苟束緊,他腳底下踏的也是一雙千層底布鞋。
在這偏僻小鎮,即便鎮上居民民風淳樸,但這兒畢竟是靠近邊塞,鄰的又是北雁那個慣有邊軍搶掠惡名的國家,所以行走其間的確需要樸素低調點好。不過這一身淡素裝束著于這年輕人身上,與他的氣質極為相符,倒不像是刻意而為。
看見陳酒仿佛略受驚擾的樣子,年輕人眼角略微下壓,瞬然微笑,抬手淺揖,但卻並未多言一字。
陳酒見狀也沒有再故作矜持,斂衽還禮,不過她與這年輕人一樣,也只是沉默著。
陳酒以前在京都東風樓待了十余年,一雙慧眼認人的本事早就鍛煉出來了,在從正面直視了那書生片刻後,她就發現,此人其實應該已有二十六、七的年紀。只是此人臉色有些異樣的蒼白,下顎未留須,外加上他或許不太需要為生計奔波,一直生活在比較安穩的環境里,臉上並沒有什麼滄桑痕跡,所以初一眼看去容易讓人誤判他的年紀。
到了這樣年紀的人,出現在這小鎮上,衣著卻與鎮上居民明顯格格不入,顯然他不是本地人,而且他來這荒僻地的原由可能也不太簡單的像好奇心大且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那樣只為游學。
陳酒的視線稍微放遠,就看見數步外還站著兩個人。
一個腰後掛著一把刀的青年人,五官深刻,目色堅毅,隱有威勢,即便他不帶那把柄不離手的腰刀,也能給人頗為強烈的武人感覺。另一個中年人,三、四十歲之間年紀,留著三匝須,頭頂扎了個髫,穿著根木簪,一對雲眉飄逸入鬢,眼瞳黑而潤澤有光,絲毫沒有人到中年的那種渾濁,頗有些修于深山、采露為食的道人樣子。
這兩個人的裝束同樣與小鎮氛圍格格不入,顯然是與那目光溫平斂慧的書生一路而來。
扶刀青年人的目光時不時在花樹下的書生身上點過,看來他多半是這個書生的護身衛從。那個道人模樣的中年人則腰身挺直,束手于背,目光落在花樹之上,看他目光坦蕩悠然的樣子,仿佛再借花領悟什麼天機——他與那書生可能是師友之交。
陳酒租住的這處客棧,雖然客源極薄,但怎麼說還是不同于民宅,每月還是能收得幾單生意,會有過路人住進來歇息個一兩天,也是常事。只是陳酒很少回到這里住,所以才會在見到陌生旅客時,心情有些訝異。
不過。比起此地民風境況,這三個旅客自身氣質未免都太特別了些。
但這也只是令陳酒多留意了幾眼,過客匆匆,有來有往,片面之緣,與自己又有何干系呢?
忽然一陣驟風起,卷得花樹枝椏亂擺。那些如金玲倒垂的花朵已近開敗的邊沿,梗子熟軟,哪經得起這般折騰,瞬時不知有多少本可多留戀于枝頭半天的玲狀花朵簌簌飄落。花雨如霧迷人眼。也模糊了站在其間的兩個人看對方的視線。
兩人皆是微微一愣。
不是因為這場忽然而來的花瓣雨紋造了某種氛圍。讓兩個人心動于彼此。事實上就這二人半生的歷練,早過了那種容易以一景、一瞥動心念的年紀。何況書生本是心如古井深潭的氣性,而陳酒早已心系一人,絕無他念。
兩人只是從對方模糊了的身影里記起熟悉的某個片段。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略帶無奈憂愁詞境的句子由書生再次開口吟出。是剛才那句「春紅太匆匆」的下一段。
然而與之前不同,這句子的惆悵詞意雖然一字未改,但書生在隔了片刻後才念到這一句時。他的心情仿佛忽然變了,語氣里滿是喜悅。
這倒叫站得離他最近的陳酒覺著頗為奇怪,目光微移,她就見數步外書生的那兩個同路人也是目露微訝。
念完那小令的下半句,書生就面朝花樹春紅已稀疏伶仃的冠杈,展顏說道︰「玲花有靈啊。」說罷就是深深一揖。
他仿佛對花樹比對人還要重視與禮敬。雖然世上的確有這樣的人,多為性情清高的隱士,但隱士們親近自然事物都不是沒有緣由的。可轉眼看這書生,這花樹非他栽植看護長大,並且他也不會在此多留,兩者毫無關聯,他何必敬它?
正當陳酒心里忍不住疑惑著的時候,這家客棧為數不多的兩個伙計里被喚作阿生的那個伙計小跑進來,先往院落里看了一眼,然後向那扶刀青年走近兩步,點頭哈腰極為恭敬地說道︰「這位大爺,您的馬小的已經伺候好草料,牽到門口侯著了。」
扶刀青年人點了點頭,從剪裁貼合身體的窄袖里模出一粒碎銀,足有一兩份額,賞給那客棧伙計,同時說道︰「有勞小哥這幾天的照顧,這是房資和潤路費,就一並交給你了。」
對于小鎮這家客棧的房間租住費用,陳酒當然心里有數,而打賞伙計跑腿幫辦差事的就叫做潤路費,她也知道,只是短租雖然比長租貴一些,但這位隨身帶刀的青年侍從似乎出手也太闊綽了點。
在思及此處的同時,陳酒同時還想到,從那帶刀青年人話中可知,這一行三人怕是在這家客棧住了有幾天了,但自己卻絲毫未知,甫一听來著實令她心覺訝然。
難道這幾天自己的心事居然深沉到這種地步?再這麼下去怕是要累出心病,想到這里,陳酒又是惆悵滿懷,忍不住輕嘆一聲。
听得這一聲輕嘆,那正要轉身隨兩個同路人離開客棧的書生步履微滯,他側目看向陳酒,似乎有話要說,沉默了片刻後,他只輕輕問了一句︰「恕在下冒昧,敢問姑娘,可知摘花的方式有幾種?」
陳酒微愣。
剛才兩人相互見禮時,都不見他願意多說一個字,此時臨到要走了,他反而忽然有了一聲問?
這個問題甫一听來,發問的動機和答案都有點問題。
一個成年人怎會不知道如何摘花?而摘花哪有許多繁雜手法?
如果不是眼前這個書生看起來氣質溫良,深瞳斂慧,向他這樣對一個片面見緣的陌生女子忽然討教摘花之法,若逢心性敏感的女子,實難不把他與某類歹人思及一塊兒。
但這書生不僅問得奇,看他提問時臉上認認真真的神情,似乎他真的疑惑于如何摘花,又仿佛要摘一朵花這種尋常事情,真就有了千變萬化的手法,而他許久困擾于如何選擇,迫得向生人討問。
不過,既然陳酒與此人只是淺緣一面,所以她雖然心里存疑,回答的卻是最簡單的那層意思,輕啟唇瓣道了二字︰「一種。」
「嗯……」書生遲疑了一聲。然後淺淺一揖,「多謝姑娘相告。」
說罷,他就轉身隨兩個同路人一起離開這處小院。
走出客棧大門,三人分別蹬上坐騎,皮鞍上左右掛著由那客棧伙計準備好的水囊干糧。那體型膘健的馬兒甩頭擺尾,精神十足,見主人歸來,直欲任性狂奔。但是在未離開小鎮居民宅戶緊鄰的範圍時,這三個騎客都略微壓著手中韁繩,並不張揚飛奔。只是碎步踏行在小鎮破敗坑窪的石壘街道上。
小鎮街道寬度有限。又時不時逢著街道左右有背扛農具準備下田春耕的農夫行走,佔去一些寬度,愈發容不得三騎並行。那隨身帶刀的青年人便主動落後五步,讓那頗有些仙風道骨的中年人與書生並肩騎行。
修道模樣的中年人也正好心有疑惑。並騎緩行于書生肩側時就慢聲說道︰「賢弟剛才那一問頗具意味。只是為何問向一陌生女子?」
「摘花之法並非只有一種。」素服書生面含微笑。「我應該問方兄,這才是明智的選擇。」
「呵呵,賢弟曲解了。愚兄此言並非是指那女子智拙。」中年人模須一笑,接著說道,「摘花之法,的確只有一種,你要問我,我也只會這樣回答。只是,女子嬌美比擬花容月貌,你直接向一個女子問摘花之法,不怕惹佳人羞惱麼?」
書生聞言,仿佛直接忽略了道士模樣的中年人後頭說的那半句話,而是忽然對摘花之法心起極大興趣,立即發表了自己的見解︰「我可不這麼認為。要讓一朵花離開花枝,可以有許多辦法。比如剛才那一陣疾風,我若是有心摘花人,即可得滿載。」
道士模樣的中年人聞言笑了起來,不過在他的笑聲里並沒有輕視意味,而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笑聲由心而發。過了片刻,他含笑說道︰「以手為摘,憑鐮為割,承風……是為刮落之花,原來你所問的摘花之法有幾種,實際上問的不是獲取的方式過程,而是獲得的結果。結果可數以千萬計,但形式也只一種。」
書生快得不留痕跡地蹙了一下眉頭,然後感慨一笑,說道︰「你這道士,念起道經來,跟某個常將佛咒掛嘴邊的家伙沒什麼兩樣,不把人攪得頭暈死不休,看來我剛才沒問你才是明智的。」
道士模樣的中年人沒有理會書生話語里忽然冒出的不敬之辭,也沒有再說話,他含著笑意故而微微壓低的眼皮下,明亮的雙眼泛著若有深意的光。
書生避開不理他剛才說的那番話的後半句,實際上不是因為他不在意,而是他也藏掖著半句話,要到避開後面那名武隨的時候,才會全盤吐露。
對于這一點,悟道多年的中年人隱隱能感觸到,所以他剛才那一問,只是再次的試探,確定書生藏著話不便說時,他才好謀定策略,與書生再約一個單獨說話的恰當時機。
而對于並肩騎行在前面的那兩個人于幾句閑話里達成的某種默契約定,不緊不慢跟在後頭的青年人並不知悉,他只以為素服書生是與那修道隱士一起耳濡目染久了,才會略微改了些以前不苟雜思的性情,也常常會說一些虛渺莫測的話語了。
——
待那數十步開外緩慢前行的三騎出了鎮前牌樓,真正提韁揚鞭,駿馬撒開四蹄,三騎在出鎮的土路上疾馳成了一條煙,一路悄然跟隨到臨近鎮口位置的陳酒才從一道屋牆後頭現出身影。
京都的東風樓不僅後台老板頗具身份,而且這座尋歡所在之所以能得到大人物的庇護,也是因為它存在于京都的某種特別作用。
曾經主管了東風樓所有外圍事務的陳酒,除了在識人本事上得到極強鍛煉,她這跟蹤人的本領也兼帶著得到一定磨練。
雖然因為武功薄弱,她的跟蹤術當然比不上林杉管理的二組那群「貓人、鳥人」,但只是跟這一小段路,而且被跟蹤者走的是坦蕩大路,要一路跟下來而不被覺察,以陳酒的能耐當然是綽綽有余的。
站在路口望著土路上那急速遠去的一道煙塵,陳酒回想著剛才她看到那個書生騎坐馬背上的後背身影。有些驚訝于自己的最終推斷結果,恍神片刻後,她又有些後悔自己剛才沒有抓住機會,借口讓那書生留下幾筆墨寶也好。
微怔著神走回客棧,陳酒前腳剛邁進門檻,就看見跑堂伙計阿生滿臉笑容的走了過來。他剛才受到那個青年住客的大賞錢,一直高興到此時臉上笑容都掛著沒散,也屬正常。
客棧里唯一的短租客人離店啟行遠去,伙計也得了閑,陳酒看這阿生出門的樣子。八成是要去鎮上小菜館悠閑解饞去。本不以為意,只與他隨意打了聲招呼。
但就在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忽然又心起一念,叫住了阿生。溫言詢問了一聲︰「阿生。那三個客人是什麼時候住進來的?我怎麼絲毫未察覺?」
「您回來住的第二天。那三個客爺就到了,您真的未听到一絲動靜?」客棧伙計阿生先是疑惑了一聲,緊接著他又自言自語了一句︰「不過……那三個客爺可算是小的見過最斯文的人了。待人溫和,說話文縐縐的,就不似某些人慣用呼喝吆喝的語氣。那三個客爺洗漱飲食也都頗為講究,細致著呢,就不似某些人推挪掀動得 蹡亂響,連外街的人只怕都能听見他們住店了……」
陳酒在小鎮上開設酒坊,酒品極具口感,這家客棧的伙計阿生也是知道的,一年以來光顧的次數也不少。平時陳酒見他也算半個萍水相逢的熟人,時常會長他一些斤兩,來往時間稍久,阿生也不拿她當見外之人,有些心里的牢騷話在她面前並不見外的就說出來了。
陳酒眼斂笑意,听著他後頭說的雖然都是瑣碎廢話,卻不立即打斷,只在心里暗道︰銀子的作用還真不單調,收買人心最快的還是利益,放在這偏僻小鎮也是一樣。
「呃……就是這樣了……」待到道盡心里憋屈了一段日子的偏見和從某些客人那里受來的氣,阿生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話多且廢了。尷尬一笑,他在仔細做了一番斟酌後才又說道︰「恕小的失禮,看您這幾天心事重重的樣子,連酒坊那邊也不管了,可能真就忽略了許多身邊發生的事情吧。」
「是這樣……」陳酒淡淡一笑,「沒事了,你忙你的去吧。」
阿生點頭轉身正要走,不知為何又轉了回來,遲疑著道︰「小的剛才看見您追了出去,步履焦急,莫非……您認得那三個客爺?」
「是認錯了。」陳酒敷衍了一句,正要轉身的她忽然也停下了腳步,看著阿生斂容說道︰「也是有些奇怪,少見像他們這樣闊手的客人,不免多留了個心眼。阿生吶,像這樣的大賞錢,接的時候要注意著點。」
這理由說得有些勉強,但阿生感受到了陳酒的好意提醒,並未細想,只誠懇納言道︰「小的受教了,謝您指教。」
——
陳酒在客棧住所里沉寂惆悵了幾天,直至今天在花樹下偶遇那個怪語求問的書生,在模糊了視線的花雨中,從那書生身上捕捉到一絲熟悉的影像,她才忽然又有了一個走出自己的屋舍,去向另一處屋舍的念頭。
沒想到將自己幾乎凍結的心緒撼動出開解裂痕的,會是一個陌路人。
在離林杉的居所還有百來步遠時,陳酒看到那道建構毫不花哨但卻極為熟悉的門階,看著門口那兩個只是模糊一眼即能教出他們名字、甚至還能輕松數出他們所喜飲食的門衛,盡管只是間隔了三天未至,她卻禁不住心生一種莫名感觸,說不出是喜是懼。
待她再走近十數步,門口那無比機敏的兩個門衛也認出她來,只是兩個門衛雖然對外是家僕裝束,但遵的都是軍令,輕易不會挪崗,便只站在門階兩旁朝她微笑示意。
等陳酒邁上石階,那兩個門衛簡略寒暄幾句,便退回兩側,只平攤一只手做了個請入的動作。
陳酒進出這處為林杉所置的隱秘居所,不會受任何阻礙,亦不必多此一舉的需要派人引路。
不過,這兩個門衛在看到多日不見的陳酒時,心里其實都有著一個大疑惑。他們很想知道陳酒這幾天不在這兒,也不在鎮上的小酒坊里。那會去了哪兒做了些什麼?要知道在他們的印象里,陳酒似乎沒有這樣「消失」過,酒坊還是這處院落,她的身影總會處于其中一處。
但他們沒有問,因為他們看出了陳酒的面容略顯憔悴。
能令她傷神如斯的事情,顯然不是她開辦在鎮上的那間客源頗豐卻被她主動閉門了的酒坊,大抵還是與他們的上司、這幾天性情似有反常的林大人有關。而如果陳酒的傷神與林大人有關,不需再有誰提醒什麼,也不論誰有多大的好奇心,居所里全體侍衛都會自覺選擇閉嘴。
不過。他們雖然很「乖巧」的閉嘴了。但陳酒獨自惆悵了幾天之後,不自覺間神經就變得敏感起來,感覺到這幾個熟知的人忽然就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一種不太對的氛圍就很明顯了。
但她也並未過多在意這些小細節。只簡略詢問了林杉今天的身體狀況。以及過去幾年的作息飲食。得了他此刻應該所在的位置,便獨自尋人去了。
其實居所佔地並不大,只有二進院。除了兩主廳。其余起居室、雜物室、角房等總計不過二十四格,門衛不必像報告看守人犯所在地一樣向陳酒稟得這麼細致。不過是他們想與陳酒多說幾句話,但又感覺到她神情有異,不好說別的,只得在這類可說可不說的話題上多扯兩句了。
想到分別在即,即便是居所里的侍衛,也對這位吃苦任勞、又善良多智的酒姐心生不舍。
可再思及自家大人,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麼籌措的。
——
其實不需要門衛的指引,若陳酒要尋找林杉,第一個會去的地方就是他的書房。
但當她行至老地方,卻對眼前景象大吃一驚。
書房早已不復存在,但兩旁挨著的屋舍還在,所以此番景象看上去有些像一排齒骨缺了一門。原來的書房被拆掉,石磚、瓦片、梁木都分類擺在一旁,壘了三堆,但看樣子是要立即重建,因為已經有幾個臉熟的侍衛換了一身粗麻布罩衣,袖子掄到手肘上,充當著泥瓦匠,正蹲在原書房地基上砌牆基。
一個負責拎泥灰的侍衛剛一側轉身就看見了陳酒,他微愣之後就是喜笑滿面,喚了一聲「酒姐」,其余幾個正蹲身拿磚刀刮灰、叮叮當當正忙碌著的侍衛聞聲抬頭,緊接著他們就陸續站起身,臉上都是近乎一致的喜悅笑容,幾聲「酒姐」一通叫喚。
陳酒點頭示意,然後問道︰「這才幾天工夫,書房這是怎麼了?」
一個侍衛有些無奈地道︰「若有人起意,再好的房子要拆起來還不跟玩兒一樣。」
另一個侍衛接著說道︰「不過,只是重建一間屋舍,我們幾個人半天時間不到就可以完成了。」
居所里的這二十來名侍衛,除了各個武藝精湛,其中一半還兼有斥候探哨之能,另一半則都學有泥瓦匠手藝。
可不要忽視這幾個泥瓦匠,他們主要學的是軍堡屯所的修砌能力,並進行過惡劣環境訓練,不用標尺線量也能把數丈高的堡牆修得平直如一體,同時還兼具速度。除了修砌本領,他們對于建築的敏銳眼光,也能幫助他們在游騎探哨時更深入細致的推敲敵方堡壘的一些信息。
對于這一點,陳酒大致也是知道的,但直到今天她才有幸確認會泥瓦工事的侍衛是哪幾個。
讓這幾個人修間民房,簡單得可以信手拈來。但他們可能連自己也沒想到,在離開北地這處小鎮之前,林大人果真會讓他們嘗試一下修民宅的感覺。因而雖然是極為簡單的事情,他們這幾人不知怎的反而燃起極高的熱情,不需言語商議便自然達成了一致決定,用上十足本事,要在這小鎮上留一點他們獨特的痕跡。
陳酒見過京都東風樓從內向外翻修的過程,跟眼前的景象有些相仿,所以她才會詫異︰這幾個人難道要把一間書房修成具有御敵功能的堡壘?但受佔地面積的限制,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見陳酒滿目疑色,幾個侍衛以為她要問林杉在什麼地方,其中一人便將她指去了東角院。
陳酒其實也正準備直接去問林杉有關書房的事。便不再在重建的書房旁逗留。移步來到東角院,院落不大,但植滿四季常綠的松柏,頗具古雅之意。
這些由侍衛們閑暇時去郊野山上移栽來的松柏大多枝密如蓋,此時又正值松枝新生的時節,深青色的老松針頂上新長出一簇淺綠的女敕松針,同為青翠色卻明暗交疊在一起的松針有如花蒲。望著這似花非花一團綻開的新老松針,陳酒忽然就想起了不久之前客棧花樹下的書生認真問了她的那個問題。
可知摘花的方式有幾種?
摘花的方式……
有幾縷被新女敕松針擠替掉的枯老松針隨著微風輕緩落下,陳酒腦海里的念頭閃現,仿佛已經極為接近那個正在逐漸明晰的答案。
可就在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從斜角傳來。頓時攪亂了她腦海里那即將成形的念頭。
「吳醫師,你若再不動,我可能要陪著你一起變成石頭人了。」
「別催啊,你看我這不就來了麼?」
「你真落子于此?」
「哎呀!回天乏術、回天乏術……」
陳酒隨著聲音來處略挪視線。才發現林杉與前任御醫吳擇就坐在樹下手談。或是那兩人在開口說話之前一直太過投入精神。挾戰硝煙盡在神識內里。所以雖對坐博弈卻靜如無人;又或者只是自己剛才看著松針的新舊交替,一時走神得厲害,才會忽略了相近只距十來步遠的那兩個人。
柏枝茂密如蓋。遮得下方石桌一片陰涼,若在盛夏時節,這里的確是個納涼暇眠的好地方,否則居所里那幾個侍衛不會瞄準了這處院落,費那麼多工夫從郊外樹木稀疏的山上挑選移栽來這幾株難得茂密的老松。
但此時只值春末,這偏北小鎮的氣候也沒南方暖得那麼快,如此濃蔭之下,久坐未免會感覺到絲絲涼意。
吳擇好像失手落了錯子,臉上表情里既有些失悔又有些不甘。可能這一招損棋屬于他意料之外,所以他的情緒起伏有些大,一時忘了儀態,在石凳上坐不住了,就跳起身來並足蹲在石凳上,把原本擱在石凳上防硌的夾棉團墊都踢落在地。
他那樣子有些像頑猴爬上假山,再向山下眺望,然而他這居高臨下的視角依然改變不了他在棋盤上一子失誤釀成的敗局。
吳擇有些焦慮地搓著手掌,連著叫了幾聲「回天乏術」,與他對弈的林杉終于忍不住提醒了一聲︰「吳醫師,這種口頭習慣可不能養成了。你是醫師,踫著去哪戶人家行醫,忽然順口一聲‘回天乏術’,再好脾氣的人家恐怕都要變臉拿笤帚趕你出戶了。」
「這我知道……」吳擇盯著棋盤,口頭答應得快,臉上卻沒什麼‘我知道明白’的意味。琢磨了片刻後,他忽然抬頭看向對面那攏手于袖中微笑端坐的男人,惱火說道︰「你就知道催,你看,催得我落錯子,這下我又敗給你了!」
林杉失笑說道︰「一盤棋能僵持著擺到這個程度,您老也是雖敗猶榮。」
「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怎樣我都認。」吳擇極為認真的說道,「哼哼,敗中有得,我總算看清你次次得勝的狡詐處了!再來,這次我一定足夠平心靜氣,要勝你一次!」
話剛說完,他就準備收揀棋子。
林杉眼角爬上一絲苦笑,再來一盤,少說又得耗進去半個時辰。心念急轉,他忽然說道︰「醫師,你認敗的速度未免太快了,還沒輪到下一盤。」
吳擇聞言,揀棋子的手剛落指就又松開,神情微訝說道︰「不可能吧,看這陣勢我絕難復得反勝了。」
「就這樣,我與你換弈手。」林杉凝起目光來,認真地道︰「三子定勝負,如果我替你扳倒局面,今天的手談就到此為止,你覺得如何?」
吳擇遲疑說道︰「三子……」
林杉點了點頭,又道︰「再想多也不成了,棋盤上就這麼點余地了。」
吳擇不再遲疑,立即應道︰「那你就看好了,我一子拿下你的最後領地!」
他也不在乎因為換弈手,自己現在的那些優勢其實全是得自林杉上半場的步步為營,自己所謂的「最後領地」其實正是自己折騰出來的。他只是頓時就面色得意起來,心想這下自己可以穩勝,既能在精神上圓滿一次,又可以有理由與林杉再戰一盤。
只是令他萬分驚詫的是,他一子落下,接著前面幾手落子造起來的勢,給對手棋陣造成了極強的沖擊,但卻沒有如他所言,真正做到憑一子拿下對手所有陣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