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杉仿佛早就于心中琢磨好了落子之處,在吳擇落子後,他並沒有思考太久,即身形略微前傾,一直攏在袖子里的手探出,拈一子擱下,然後就又收回衣袖里去了。
吳擇看了看棋面,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不僅自己沒有達成剛才那句狂言,此時受林杉這一步棋,雖然對方的劣勢未完全逆轉,但殘朽的陣勢仿佛被剔剮掉一截,使得一組棋子隱隱有了生機。
蜈蚣腿多不頂用,蠍子一尾毒死人。
望著吳擇在驚訝之余,仿佛又要進入那種漫長的思索之中,林杉忍不住說道︰「落子太慢了也不好,你的對手有時間將你思考的布局看破。棋陣斂含天機算式,但也有一些深諳此道的軍官,面對兵陣可比棋陣多變,遲疑可能就是錯過機會。」
吳擇擺擺頭怔然道︰「莫催,我就快來了。」
林杉慢慢舒了口氣,然後伸手拈一子擱下,便站起身來。
吳擇疑惑道︰「我還沒落子呢?」
林杉含笑說道︰「不論你接下來落子何處,總之你也只有那幾個位置可選,我也同理,誰先誰後對結局的影響甚微。你繼續,接下來怎麼落子,我那一子落處都不會改變。」
「別走。」吳擇雖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仍不肯放松,連忙叫道︰「誰叫你讓我,剛才我們可說好了,如果這盤我勝了。你要再奉陪一盤。」
「你總得讓我喘口氣吧。」林杉一臉的無奈,「只是暫時離開一會兒。」
吳擇望著林杉離開石桌旁,目光隨著他的走動而轉向,接著他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並未出聲打攪他們手談的陳酒。
他微愣之後便心下了然,不再多言,背對著那正互相走近的一對人默默坐回棋桌旁,視線重新融入硝煙彌漫的棋子戰陣中。
走出陰涼的松蔭,走向漸趨耀眼的陽光下,林杉望著對面也正緩緩走來的縴素女子,微微一笑說道︰「你來了。怎麼一直站得那麼遠。也不提示一聲?」
陳酒溫聲細語說道︰「其實我也才剛到,怕打擾到你們。我知道吳先生下棋時最喜靜,怕他生惱。」
剛才在松蔭下看他還不覺什麼,此時他走近過來。站在陽光下。就見他臉色依然有些蒼白。陳酒只覺得有些心酸。前段日子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血氣,只一天工夫折騰掉了大半,過了這幾天也沒收回來多少。
「吳醫師今天心情確實不怎麼好。因為一上午的工夫他已經敗了四盤,倒不是有誰打攪到他的緣故。」
看見林杉行至眼前頓足,陳酒已經不想理會下棋的事情了。她握住林杉一邊小臂,將他攏在袖子里的手抽了出來,用自己的手掌心貼了貼,然後她未及拂掃的雙眉就微微蹙起,幽幽說道︰「這吳先生也真是個大意的人,一入棋境就丟魂了麼?這時節還未入夏,濃蔭地里涼風陣陣,哪能久坐?」
她的話剛說到這里,就見不遠處正沉思著棋招的吳擇忽然回頭叫道︰「想了三步棋,全是和。和局怎麼算啊?」
林杉正要回答,忽然就覺得腕部一緊,原來是陳酒拉著他的手要把他拽走。
他略生遲疑,轉瞬又是釋然,並不理會背後不遠處等著他回復的棋痴,只任隨眼前這情痴緊握的力量,一並小跑出了東角院。
直到停下腳步,陳酒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實在有些過于大膽了。
但當她對上那雙也正看過來的明亮眼瞳,她頓時又覺得,剛才那片刻工夫里的肆意,實際給人多麼美妙而暢快的感受。
真想總能像這樣,隨時都握得到你的手,我牽著你到哪里,你都願意跟著我的腳步到哪里。
陳酒默然在心里這樣一字一句想道。
林杉一直靜靜看著她,能明顯觀察到,她雖然離開居所靜心休養了幾天,可眉眼間仍然挾著倦怠與憔悴。即便是在她微笑著的時候,那笑意也未完全舒展開來。
如此對視了良久,終是林杉先一刻出聲,打破了這種如沐溫水的寧靜︰「在想什麼?」
陳酒當然不會將剛才自己心里的想法說出來,愣神了一瞬,她只埋怨道︰「還不是在憂心你,都不知道小心照顧好自己。」這話說罷,她就握著他的手呵了口氣,然後搓揉起來。
或許連她自己都未察覺,自從幾天前廚屋里那件事情過後,再到面對林杉的時候,她已長了許多主動。
「冰融雪消春意正濃的時節,這些許的寒涼只是掠膚即過,你憂慮過重了,這樣對你也不好。」林杉習慣性的出言反勸。
不過,在最近這幾天發生的一些事里頭,他固有的一種心境也起了些微變化。念頭微轉,嗓音一揚,他喚了個侍衛近身,吩咐了幾句。沒過一會兒,那侍衛便捧著一件夾衣回來,他自己撐袖著衣,又理了理襟口,然後看向陳酒微笑說道︰「你看,其實我不論學什麼都是很快的。」
陳酒見狀先是微怔,旋即忍笑說道︰「學得快,忘得也快。」
「有麼?」林杉听得此話,眼中少見地流露出一絲無辜表情,又逗得陳酒樂呵綻笑。
話說到忘性快,陳酒忽然想起來,她來這兒是有一件事要告訴林杉的,連忙斂了笑容,將剛才在客棧里遇到的那個書生的全過程仔細講述了一遍。
林杉尋找師弟岑遲已有十多年光景,一直尋不到準確蹤跡。此事歷時頗久,陳酒也知悉了一些,因為她以前在京都耳目頗廣,林杉也曾委托憑倚她的眼線在京都尋找過一段時間。對于在客棧里見到的那個陌生書生,陳酒有極大的疑心。懷疑他就是林杉要找的那個師弟。
本來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于這個推測,可那陣如霧如雨的落花模糊了她的視線,卻將那書生的行動舉止輪廓給映得清晰起來,那是一種與林杉的某些舉止習慣極為接近的氣質,很有可能就是他與林杉同坐同食、同師同習了數年而打磨出的結果。
而如果不看那疑似岑遲的書生正面臉龐,只看他策馬奔突的背影,更是像極了十余年前弱冠年紀的林杉剛來京都的時候。這種像不是指體貌特征,而是行為習慣上的一種特征。
這就仿佛是行伍多年的老兵,即便命其卸甲混入農夫隊伍里,他肩上扛著的弓箭變成了犁具。手里握著的長槊變成了一把鋤頭。但他腳下邁開的步寬,走路時雙肩與腰背的姿勢,仍然能映出行軍踏步的模影。
岑遲不是軍旅出身,但他是北籬學派傳人之一。這個古老學派的規矩十分苛刻。在這個學派待上幾年。無論是學識還是舉止習慣都會比較明顯印有這個學派的痕跡。
林杉听完陳酒的一番推測,神情頓時也鄭重起來。看來他此時心里的推斷與她接近一致,但也因此導致他的心緒變得有些復雜起來。
陳酒注視了他片刻。忍不住小聲問了句︰「有什麼棘手的地方麼?」
林杉並不直接言明,只是緩慢說道︰「其實在去年我的傷勢大體好轉之時,就收到了我那師兄從京都遞來的秘信,知道師弟他準備去川西附近尋我。依你剛才所言,那個帶刀的青年無疑應當是相府十家將的頭兒,姓高單名一個潛字。至于那個道士模樣的人,你不認識,我卻大致能猜得,應該是北籬學派偏門的傳人。」
早在三年前林杉返回京都的時候,就對相府以交友為名養的那一宅子隱士異人起了份心思,至如今調查了大半,相府十家將的資料當然最先獲得。
按律例,京官可以養一定名額的私兵護宅,這也是因為前朝末年動亂的局勢所造就的規則,遺留至如今暫時還未有整改舉措。不過,這些私兵的詳細資料當然是要在京都府和兵部雙向備檔的。
通過統領府那邊權力的干預,林杉要查誰家養了哪些私兵是很容易的事。相府是他重點留意的地方,他當然反復瀏覽過那十個綜合能力不弱的家將的資料,包括他們的畫像。
對于這一點,陳酒當然也知曉,所以見林杉能夠輕松指明她剛才在客棧庭院里見到的那個青年刀客的名字,對此她並不如何驚奇,她奇的卻是那目光如電的中年道人。
怎麼又見著一個北籬學派偏門傳人?
遙想前幾天,剛剛離開的老藥師廖世也是北籬學派偏門的傳人。
似乎這個學派的傳人並不少,那個硌應人的規矩卻為何只牢牢箍在林杉頭上?
陳酒猶豫了一下,終于忍不住旁敲側擊了一句︰「其實你的同門師兄弟還真是挺多的。」
「你說的同門,指那個道人?」林杉看向陳酒,面現一絲訝然。
陳酒與他對視,雖然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明顯是在問︰難道不是嗎?
林杉輕輕搖頭,說道︰「偏門傳人就是師門旁枝,並且枝椏散開出去以後,就不再回歸北籬派系的主干了。今後我與這些旁系的傳人或許會有交集,但能以門規約束或者干擾的地方幾乎為零。」
對于師門學派之事,他從不與外人提及,但今天面對陳酒,他卻有一些話想略作說明。斟酌片刻後,他慢慢又道︰「我的師承學派一代只傳兩名正式弟子,這兩名弟子在學成之後會進行學派對內修訂的智藝比試,其中勝出一人掌管離子令牌,使用學派所有資源,並且不再受學派規定的限制。另一名弟子則坐守學派,不可輕易外出活動,留守的任務就是教出下一代的兩名弟子,如此接續傳承,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了。
剛才我說那道人是北籬學派偏門傳人,是因為只有在同屆比試中敗陣的那名弟子,攜領傳授門人的資格責任,他所傳下來的弟子才可算是北籬的主系。至于同屆比試勝出而承接離子令牌的那一位。他當然也是可以收徒的,並且他的門人弟子可以不限人數,但卻不再算是北籬學派的主系傳人,無資格參與獲取離子令牌的比試,就屬于旁系。」
陳酒微蹙著眉,這番關于北籬學派內部結構的講解,她還是第一次听林杉提及,一時間既覺得新奇,又听得她滿心混沌。她努力將林杉說的這些一字不漏的在自己心里又回轉分析了一遍,然後她就揉著額頭慢慢說道︰「一代只傳兩個弟子?那萬一其中一人遭遇不幸可怎麼辦?這樣苛刻的規矩。居然能傳三百多年。真是個奇跡。」
林杉聞言微微一笑,說道︰「像我這一代的北籬門人,還未通過智藝比試,就離開師門四處行走。也屬于二十二代傳承以來的唯一特例。至于你說到的那種意外狀況。若非離開師門學派的保護範圍。在外頭遭遇了什麼惡勢力的攻擊,斬陝死,倒絕不會有無端夭折的情況發生。何況師門學派的主系弟子都是必須習得一定武藝的。尋常匪類都奈何不了。」
陳酒似乎忽然想起了些什麼,笑著說道︰「你的師門應該擅長許多本領吧?老藥師雖然是偏門傳人,但追溯上去,他也是某一代離子令牌掌管者的弟子,所學藥道的本源還是來自北籬學派。如此說來,北籬學派的主系弟子雖然少,可除了習有武藝自保,也不太可能突染疾病夭折。」
林杉含笑點頭,並未再細說什麼。關于北籬學派的結構,他暫時只願意對陳酒說到這一步——或許此生他只會有這麼一次對她言及師門。
此時陳酒已經完全理透了林杉剛才的那番講解,她心里有某種好奇心漸漸調領起來,忽然疑惑道︰「不對,你說北籬學派一代只有兩個主系弟子,可是你好像除了一個師弟,還有一個師兄,這就是三個人了。」
在這話剛剛說完時,陳酒就看見林杉臉上的微笑凝住了,她心下微驚,又輕聲探問︰「我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是與北籬學派無關的人,會這麼說再正常不過。」林杉目光垂落到地上,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的目光才重新抬至陳酒臉上,表情已經變得極為認真起來,他說道︰「酒兒,我要你承諾一件事。」
陳酒怔了怔神,因為林杉幾乎從未用這種沒有選擇余地、毋庸置疑的語氣強要她答應什麼。
但她沒有過多猶豫,很快點了點頭,雖然沒有說話,但臉上已然一片鄭重神色。
「你記住,我只有一個師弟,卻沒有什麼師兄。如果非在必要環境里,連我那師弟的資料,你也半句不可提及。」說完這話,林杉忽然又嘆了口氣,語氣輕緩了許多的道︰「這是一個秘密。」
「我記住了。」陳酒認真點頭許諾。
直到今天,听林杉主動言及他的師門學派,說到那些苛刻的規矩,比前幾天老藥師廖世透露的那些信息更為仔細,陳酒才深切明白,為什麼這個學派如此低調,幾乎全然隱世。
若非如此,一代只納兩個弟子,是很容易斷代的。
但這個時運悠遠的學派一直能以此規矩延續了數百年,即是沉默著卻以最具說服力的方式證明,這種規矩是有可取之處的,並且這種規矩絕難有絲毫被扭轉改變的可能。
雖然她現在還不太明白,為什麼北籬學派不多招弟子,同屆弟子永遠只限定兩個人。
但她只需要清楚一件事,足矣讓她守諾于林杉。關于這條規定,若讓有心之人獲取,林杉與他那個久不見蹤跡的師弟就可能會有危險。而如果林杉剛才所說的那個「秘密」被泄露,那麼連帶著他那位師兄,恐怕更是難逃災厄。
然而她並不知道,林杉言及的「秘密」二字,除了包含她推敲所得的這些,還真的兼含另一重隱秘。不過,還好她尚未想到這麼多,否則她心里燃起疑惑,林杉卻未必肯繼續解答,徒增心頭困擾。
默然思索了片刻,林杉便收起思緒,不再就此話題多說什麼。但他準備親自去那客棧看一看,就召了兩個隨侍。與陳酒一起離開了居所。
兩個隨侍,一個是跟隨林杉最久的江潮,另一個是在前幾天那件事里獲得林杉特別留意的山良。這二人無疑都是忠勇之士,但山良的觀察力之細微敏銳,更令林杉為之欣賞,並已經起意栽培。
這二人先一步進入客棧,片刻時間過去,一粒石子從某間屋子的窗戶里彈出,落在地上。站在大門口的林杉見此一幕,這才從容邁步進了客棧的院子。然後朝石子彈出的那間屋子走去。
山良等候在那間屋子里。江潮則不見身影,但听客棧里變得一片安靜,走在林杉身側的陳酒大抵能推敲得出,這個忠烈無匹的侍從去了客棧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
見林杉走進來。山良只是微微躬身行下屬禮式。並不多言一字。
林杉也只是點頭示意,然後他就在這間屋子里慢步行走起來。貼著四邊牆走了兩圈,視線也由之掃視兩圈之後。他才看向山良,輕聲說道︰「三個人是住在一間房子里麼?」
山良立即搖頭回答道︰「是各住一間。」
「指給我。」
——
去了侍從山良指的另兩間客房,林杉步入其中,也是挨牆行走了兩圈,沉默著將屋子里所有事物盡數掃入眼底,然後他就默然出了屋舍。
站在幾間客房四環的小庭院里,林杉的目光落在那一樹開得將敗的鈴花上,然後視線略微下移,看了一眼樹下的落花,忽然側目說道︰「你們就是在這里踫面的吧?」
與他並肩而立的陳酒當即點點頭。她也已經觀察到,地上落花的痕跡,隱約顯示出兩道空缺。正是因此,林杉才有依據判斷,這兩個位置站過人,並且停頓的時間還不短。
遲疑了片刻,林杉又問道︰「他還有沒有說過別的什麼話?」
剛才在居所里時,陳酒已經將她在客棧與那疑似林杉師弟的書生踫面的全過程都講了,但惟獨沒有提及書生問的那個問題,因為那個問題有意無意間涉及到了她心里的某項未定抉擇。
此時林杉也是無心問及,但陳酒陡然听他這麼一問,神情不禁微微一怔。
猶豫了一會兒,她終于還是告訴了他,那書生問的那個有些奇怪的問題。
「摘花的方式有幾種?」林杉輕聲將陳酒轉述的這個題面念了一遍,這本來是那書生問陳酒的問題,此時他重復念出的語氣,則仿佛是在問他自己。同時,他臉上也現出較為明顯的疑惑神情。
待他默然思索了片刻,陳酒如她所預料的那樣,听他又問道︰「那你回答他了麼?」
「我的回答是……」陳酒話至半途忽然轉向,「……難道不是一種?」
「你的回答不算有誤,但……」林杉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微微一笑說道︰「我的這個師弟,有時做事會不擇手段,所以許多疑難在他看來,都不是只有一種解決途徑。」
不擇手段這個詞,多少有些貶義。听林杉對他唯一的師弟用了這個詞來形容,陳酒臉上浮現出微訝神情。
「他問你摘花能有幾法,問的可能不是摘取的過程,還是摘獲的結果。這樣一來,方法可就多了。」林杉仰頭望著滿樹隨微風搖曳著,如一排排小鈴鐺,但卻不能真發出聲音的鈴花,悠悠說道︰「師父贈他單名一個‘遲’字,就是希望他行事都能稍緩些性子,另外也是想讓他多存些慈念。」
他將目光從花樹上挪開,再次投向陳酒,慢慢又道︰「不過,我倒真有些琢磨不透了,他出于什麼念頭,會問你這個問題呢?若非我對他的了解,這個問題問得可真白痴,但他明明智慧異秉,是個天才。」
又听林杉說他那師弟問了個白痴問題,陳酒當然知道他不是真有貶低的意思,于是听這話只覺有趣,不禁莞爾。
林杉也是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卻又蘊著些許疑慮。
「回去了。」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散開,攏袖朝客棧外走去。
——
林杉尋找岑遲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堅持十多年的結果卻是一無所獲,如今難得遇到送上門來的線索,陳酒只以為他一定會細細查找一番。然而林杉這一趟外出。一共只花了約模半個時辰,快得令陳酒心里不禁覺得訝然。
估模著時間,那個書生離開客棧也不過一個時辰左右,按照陳酒所了解的林杉的一些行事舊習,在巡視查找那書生住過的屋子以後,不論是否有較大把握確認其身份,他都應該會派一兩個得力下屬朝著那書生離開的大致的方向追出去一段。
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只是分別在那三間屋子里轉了轉,然後一言不發回到了居所。
陳酒記得自己上一次見他動怒,差不多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為的是北大營里發生的一件事。在居所里。他即便隱有不悅,也是過眼雲煙很快淡忘。但是,陳酒不會忘記,若他真正慍怒架到心頭燒。會是什麼樣子。
只是半個時辰。居所里那間被掀掉重建的書房。新牆已經修到一人來高。牆內站在腳架上砌土磚的一個侍衛先一刻看見林杉回來,連忙喚了一聲。
眾人紛紛回頭,看見的卻是林杉臉上壓抑著的情緒。
眾人沒來由心頭微沉。他們跟從林杉身邊的時間也不短了,當然知道這位雖不攜朝廷明面上頒賜官爵、但實際上踏步青雲只需一步的好好先生,真正動怒時會是什麼樣子。
只是他們心里同時也有著與陳酒一樣的疑惑︰砌牆修書房,他們沒有做錯啊?即便大人有什麼火氣必須找一個題目發泄,也斷然不會是重修書房這件事。
但林杉的確是在修到一半的書房面前站住了腳步,眾人已經隱隱能感覺到,某種氣氛在逐步提升。
林杉松開了攏在衣袖里的手,但直至此時,他依然一言不發。
可是面對他此刻視線所攜的某種情緒,剛剛還砌牆忙得熱火朝天的四個暫時充當泥瓦匠的侍衛就覺得,天空輕柔飄逸的白雲仿佛染了鉛色的忽然壓下來,堵得人呼吸有些閉塞,手上自然也使不得多少勁了。
可這是為什麼呢?大人剛才出去的時候還是好好的……
有兩個手拿磚刀的侍衛悄然朝站在林杉身側後方的江潮投去疑問眼神,很快他們就看見江潮以及一同出去的山良都微微垂下了頭。
就在這時,林杉拾步前行,走進了砌到一半的書房里,登上了門右里側的腳架,目光以更近的距離落在半邊牆上,同時慢慢說道︰「你們也快兩年沒拿磚刀了,手藝絲毫沒有落下,這道牆修砌得很好。」
得了褒贊,這幾名修牆侍衛的心卻懸得更高了,這真是一種莫名其妙忐忑的感覺。
離林杉最近的那名砌牆侍衛舌忝了一下嘴唇,鼓起勇氣忍不住問了一句︰「大人,是不是我們哪里修錯了?」
這話乍一听自相矛盾,但與他一起砌牆的其余幾個同行卻都不會這麼覺得。砌牆只是泥瓦匠初學步驟,牆砌得工整嚴密只能確保不漏風,而要將一間屋子修得牢固而美觀,里面還有更多的學問。
特別是在見識過林杉筆下的土木工程結構學之後,這幾個砌牆好手除了佩服,也更加覺得自己所學實在太少,至少在林大人面前常常漏洞百出。
面對身旁侍衛的忐忑相問,林杉頭都未抬一分,只徐徐開口,以一種似問非問的語調說道︰「你是試著一問,還是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所在?」
那侍衛神情微怔,只遲疑了片刻,便放棄了自行揣摩,拱手低頭說道︰「屬下不知,請大人明示不妥之處。」
「牆沒有哪里修得不妥,就是修得太厚了。」林杉伸手在半截牆垛上拍了拍,激起灰塵彌漫,「你們是修著玩的嗎?在這偏僻小鎮,只需要民房,不需要堡壘。全部推了重砌!」
四面牆里側腳架上的四個砌牆者都哆嗦了一下。
說實話,他們的確心懷一些玩一把的念頭在砌面前這道牆。在這偏僻小鎮上孤寂的待了快三年,不知是為的一些什麼緣由,在拿起磚灰刀的那一刻,他們這幾人很快達成默契,決定要「露一手」在這鎮上留下一些他們獨有的痕跡。
他們最擅長的是修砌小型城壘,但若以他們這樣的手藝修房子。絕對要耗費多上數倍的泥灰磚塊。
不過,林杉倒不是為了節約材料而動怒。重修一間書房罷了,材料上的浪費再多幾倍也只是小事。他惱怒的原因,主要還在客棧那邊的事情里頭。居所這邊重修書房的失誤,只是促使他火氣爆發的一個誘因。
走下腳架,從半成品的書房退出來,林杉回到之前他站定的位置,沉默了片刻,然後才沉著聲說道︰「委派你們重修這間屋舍,只是防範于這間屋子可能留有我的痕跡。你們卻把它修成城壘。是想做個最顯眼的標記,讓北雁斥候有線索查我們嗎?」。
低著頭求問的侍衛聞言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恍然,旋即他又低下了頭。眼底浮出一抹疚意。
「這本不是多麼復雜的問題。也許是我吩咐得不夠仔細。也可能是你們安逸的日子過得久了……」林杉輕輕舒了口氣,背負著雙手朝東角院走去。
————
燃上兩份香,又在大佛前貌似虔誠的拜了拜。兩名灰衣人這才向素衣僧道別。
做戲就要做到底,當素衣僧出現時,灰衣人頭領就知道這次是失去了找出那兩個人的機會了,可這被迫做戲的感覺讓他覺得很不高興。忌憚于那素衣僧的武功,忌諱于在這可能偶有皇族來敬香禮佛的小廟搞出太大的動靜,灰衣人頭領不得不向非自己的家主外、那名他並不認同的僧人屈服。
當兩人從小廟正門離開時,也不知道算是有幸、還是無意義的看見了那兩名布衣人異常警惕的保護起來的那位朋友。
一處亭台內掛了一頂鐘,周圍都是草地,在這個春初時節,女敕草新出,還淺得很。就在這樣的淺草地上,一個年紀約莫在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人垂手于袖,安靜的看著面前的一頭小毛驢伏頭啃草。
在青年人身後不遠處,那兩名布衣人于一所房子的屋檐下束手而立。他倆人的背離那屋牆極近,然而他們卻一絲靠上去的意思也沒有,堅定的挺直著脊背。
小毛驢似乎是感覺到兩道陌生的目光落在了它身上,它停止了吃草,抬頭看了過來。然而,那看著驢吃草的青年人卻沒有動,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剛才那頭驢啃過草的地方,不知道是在冥想著什麼,還是僅僅只是在發呆。
青年人沒動,侯在不遠處的兩名布衣人的目光卻隨著那頭驢看了過來,兩方的目光對踫了一下,四個人沒有說話,倒是那頭驢,像是有所感觸一樣的晃著頭甩了甩耳朵。
隨後,那放驢的青年人才像是回過神來,慢慢的抬眼看了過來。
只是,還未等他的目光對上這邊,灰衣人頭領已稍快一步的輕拽了一下他的屬從,快步離開了。
牽驢而牧的青年人目光在那兩名疾步而去的灰衣人背影上停了片刻,然後他轉頭看向屋檐下候立的兩個布衣人,目露些許疑色︰「他們是什麼人?」
屋檐下的兩人神情莊重而內斂敬意,但他們聞聲只是搖了搖頭。
青年人隨即又道︰「你們動手了?」
那兩人又是一同搖頭。
青年人沉默了片刻,接著他就席地盤膝坐了下來。這片淺草地也不知道是自個兒長成這樣,還是經過廟里的僧人刻意的整理過,地表被密集交織的草睫鋪滿,均勻而沒有其它的雜草摻入,就像一塊承了天意的草毯,這麼坐上去的人倒不用擔心衣裳沾塵。
然而,屋檐下的那兩個布衣人卻對這一幕印象深刻。在他們眼中,那位受家主之命一路保護的岑先生一旦這麼坐下了,要麼就是他遇到了什麼想不明白的問題,要麼就是他要做出什麼決定了。
岑遲的心里此刻的確盤踞著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需要一個決定,他猶豫了很久,今天終于決定做出一個選擇。他垂眉沉吟了一下,然後再次抬眼看向對面的屋檐下,溫言問道︰「史公有沒有跟你們說,叫我什麼時候回去?」
兩名布衣人第三次一齊搖頭。
岑遲見狀,臉上神情一滯,但很快那凝住的神情就被一片無奈的微笑鋪開,他抬起右手平攤了一下,然後就站起身來,撢了撢衣擺上的草屑。
這時,不遠處有一小沙彌快步走了過來,直至岑遲跟前。他才合什一禮,語調平穩的說道︰「岑施主,茶已煮好,溪心師傅在禪房里等你一同品茶說禪。」
岑遲合什還禮道︰「有勞師傅,請稍等片刻,在下要先處理一點私人瑣事。」
小沙彌悄然看了一旁屋檐下的兩個站得跟木樁一樣端正呆板的布衣人一眼,然後對岑遲溫言說道︰「那小僧先回避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