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江潮欲言又止的樣子,陳酒此時心境里的那點厭倦和淡漠還未完全褪去,她不想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多說什麼,于是她又是以一種比較直接的語氣說道︰「別多說了,有些時候,連我也勸不住他。」
江潮聞言,果然很快就沒有了詢問的意思。陳酒的話雖然說得直,但卻是事實。
「我們很難預料,大人只是出來一趟,身體狀況會糟糕成這樣,所以也沒帶什麼別的事物出來。」江潮望著昏昏沉睡的林杉,嘆了一口氣,然後就去扶他的肩膀,「只能背回去了。」
然而他才剛剛將林杉扶著坐起身,還沒來得及往自己背上挪,他手上的動作忽然就頓住了。
江潮抬頭望天空看去,他身邊的四個侍衛亦如此。
「潮哥,是信號。」一個侍衛提示了一句。
片刻的思酌之後,江潮說道︰「我去看一看那邊出了什麼問題,送大人回去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了。」
四名侍衛臉上現出遲疑神色,其中一人思慮較快,連忙說道︰「不,信號煙火那邊由我們去查看,大人這邊還得潮哥親自送回,因為我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什麼未知對手的迷亂計策。」
江潮沉默思考了片刻,然後就點了點頭,叮囑道︰「也好。阿植,你騎著大人的馬看看,若遇到什麼事,不必糾纏,把消息帶回居所即可。另外三人跟著我一路護送大人回去。」
四個侍衛下屬當即領命。江潮向那解繩上馬準備離開的侍衛又叮囑了一聲︰「阿植,你速去速回,此去些。」
馬上兒郎朝這邊拱了拱手,一甩馬鞭,策馬向山下奔去。
……
回到居所,將林杉安置在床上,陳酒又喚婢女燒好熱水,取棉帕仔細替林杉擦洗手腳。廖世雖然走了,但以林杉如今有些脆弱的身體狀況,居所里不可能少了常駐的醫師。就在差不多十天之前。吳御醫就被召了回來。
三年前吳御醫因為私自將太醫局囤積的過期藥材向民間販賣。獲罪被驅逐出太醫局,並且還上了醫界黑名單,此生再難獲得行醫資格。然而林杉居所里的核心侍衛都知道,吳御醫獲此罪名。多多少少有些冤屈。
只因為陛下看中了吳御醫擔任隨林杉行北的任務。又要對行蹤保密。必須斬斷吳御醫與京都醫界所有的人脈關系牽連,所以必須捏個罪名讓這位醫術精湛的御醫登上醫界黑名單。名聲被弄臭之後,果然沒什麼人再與吳御醫聯絡了。
雖然這是為了遵行皇帝密旨。才無辜擔著委屈,但這樣的委屈未免太傷人。起初居所里的侍衛為這個好脾氣、醫技高的御醫的遭遇頗有些鳴不平,但沒過多久,他們隱隱發覺自己可能想得太多了。
因為離開太醫局、離開盛名的吳御醫好像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委屈的,不止是因為皇帝發下來的那道密旨太沉重,他無力違逆,更大的原因是他來到北地荒僻小鎮,似乎獲得了比在太醫局更多的快樂。
在北地的三年時光中,吳御醫似乎有些重操舊業的意味,專心做起了藥販子的營生。或許他會有這一改變,也還跟北地有個擅長鼓搗各種藥劑的老藥師有關。
在這三年里頭,吳御醫回京都的心愈來愈淡,一年前就把京都的家人全都接到了離這小鎮距離六十里的沙田郡,那兒的生活環境對老弱婦孺要好些,而他自己則像廖世那樣,背起了一只藥箱子,游走在沙田郡附近的村鎮,主以買藥為生。
一個御醫,竟淪落到要徒步行走在偏僻鄉村小鎮買藥求生,這消息要是傳回京都,不知又要引起多少笑談。然而只有吳擇自己心里明白,他的快樂正是在這里。比起醫士資源充足甚至有些過剩的京都,這些偏居邊境的村鎮更需要醫士的關照,但在他們迫切需求的背後,卻反而有著更多的知足和感激之心。
在這片貧瘠的地方,吳擇救治了許多人,憑他的醫術,救那些病患大多不用傷耗多少精神,但那些康復了的人回饋給他的快樂情緒,卻令他獲得了從醫二十多年以來最大的精神滿足。
哪怕在這片地方的確賺不到多少閑錢,他那跟著他搬到沙田郡居住的妻子如今不能再像住在京都時那樣做閉門大婦,拋頭露面開了個滿頭攤,長久揉面胳膊都結實了,而他自己也是黑瘦了許多……但他眼里時常燃燒起灼然神采,他的妻子在看他的時候,眼里也常燃起這種神采,每月三次回家,一晚上過後,總得在他身上留幾道青紅痕跡……
生活的快樂、活著的意義,也許盡在于此。
然而當吳擇忽然接到一封信,他常常掛在臉上的微笑瞬時就淡下去了許多,眼中的亮灼也略微一黯。但他往那處熟悉的宅院趕去的速度並未因心情上的低郁而慢下來分毫。
陳酒望著前任御醫吳擇在替林杉診脈過後,就微微沉下臉來,直到自己替林杉擦洗了手臉,服侍絲毫未醒的他盡可能睡得安妥些,她再從臥室走到前廳,仍然看見坐在桌旁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的吳擇依然沉著臉。
察覺到臥室有人走出來,微低著頭的吳擇抬起眼皮,就對視到陳酒擔憂的目光。
不等陳酒開口,已思酌良久的吳擇就先一步問道︰「老藥師在離開這里以前,應該交代過什麼吧?」
「嗯,該囑咐的,老藥師都說了。」陳酒點了點頭,慢慢說道︰「依照老藥師的講解,他這是醉酒的癥狀,因為體質有異,所以反應會急劇一些。但是昨天在送別老藥師的筵席上,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沒有同飲,只是避免不了嗅入些酒香,沒想到情況就變得這麼嚴重了。」
平時與林杉走得最近的侍衛隊長江潮此時也等在廳中,就站在吳擇身邊,他听了陳酒的話,立即想起之前在小山上她回應他的另一番說法,不禁質疑道︰「酒姐,既是如此,先前你卻說大人喝了酒?」
陳酒當即將昨天宴飲的全過程描述了一遍,並解釋了江潮的質疑。只道她昨天傍晚不想在小山上多做解釋。是為了暫時免除他們這些侍衛的疑惑,好盡快送林杉回住所。
陳酒的這番解釋倒也中規中矩、條理分明,可是有誰能真正知道,昨天傍晚她心境里的那絲變化?來到北地三年。她自認為昨天在面對眾侍衛的詢問時。那時的她冷靜與耐心都到了一個最薄弱的環節。
侍衛隊長江潮心里的疑問解除了。前任御醫吳擇卻蹙起眉頭,慢慢說道︰「難以設想,林大人只是嗅了些酒氣。恕吳某失禮。老藥師真是不該在這個時候離開這里。」
陳酒與江潮听得這話,都沒有回復他什麼,只是一齊沉默下來。
不是兩人覺得前任御醫吳擇說這話真有什麼失禮的地方,對于只是厭惡麻煩纏身,但實際上並不如何愛惜自己羽翼的廖世,即便吳擇現在破口罵他幾句,也比為了問藥而纏他一個時辰要好過。
這兩人沉默不語,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廖世離開此地是為了什麼,但他們正是要為此事保密︰嚴家的家族病史不能走漏消息,這是名譽問題;林杉快要從這里撤離更不能說,這是……軍方機密。
即便吳擇在太醫局還存著名額,能像三年前同他一起離開京都,但在半路上分別,被派往西面的那位御醫一樣可以隨時回歸帝京皇家醫師編制,這兩個機密都不能告訴他。何況,現在的吳擇已經完全回不去了。
吳擇看了左右兩眼,覺得場間氛圍有些怪異。這兩個人雖然沉默不語,但臉上絲毫沒有怪責誰的意思,仿佛廖世是有名目的離開,哪怕傷病痊愈得還不太徹底的林杉會因此失掉一重體能素質上的保障。
但他很快又揮散了腦海里偶然冒出的這個雜念。他受皇帝口諭,隨林杉來到北地,雖然不明詳細,可大致事態還是能估模得出的。
不僅隱居在這小鎮上的事需要保密,林杉不遠千里自京都來到這里,還帶著其它任務,這任務也是需要保密的。對此任務,林杉的親信下屬似乎都是只知片段,自己這個卸任的御醫更要被隔離在保密事項之外了。
垂眸思索片刻,吳擇只是接著自己之前問的那個問題,補充詢問道︰「林大人有時是不怎麼受勸……所以,除了這個叮囑,老藥師應該還留下了什麼應急藥劑吧?」
除了陳酒以外,江潮是林杉的侍衛里少數幾個知道他那病異原因的人,而作為林杉最為倚重的下屬,江潮當然知道那瓶藥的事情。
然而當他听到吳擇開口提這件事,他卻忽然雙眉一揚,抬起一只手做了個阻聲的動作,然後聲音放得很輕地說道︰「醫師慎言。」言罷,他卻又向吳擇點了點頭。
點頭不會發出聲音,不會攜任何信息,傳至屋外不宜知曉此事的人耳中。以往身在太醫局,習慣了察言觀色的吳擇不難理解江潮的這番行為舉止實際意思為何,並且還能從這詫異有些大的口頭話語與肢體動作間讀出第二重含義。
如果林杉的傷愈後遺癥已經嚴重到在一些日常可遇的事情上都要用藥控制,這件事兒還真是得保密處理。
吳擇剛剛從江潮那里確認了居所里的確留有應急藥劑,心緒略微松緩,緊接著他就听陳酒語氣自責地道︰「是我做錯了,我知道老藥師好酒,就開了一壺五十年份的老酒。這是連酒量好的人都不易承受的,何況他在場……」
吳擇眼中微微發亮,忽然笑道︰「你是做錯了,但不是錯在開啟了一壺老酒,而是錯在昨天沒請我赴宴。」
這話說罷,他頓聲片刻,然後稍微仰高頭,仿佛有遙望高懸明月的意味。感慨又道︰「廖世好口福,吳某趕不上,就跟在研藥一途趕不上他一樣。」
他說這話在邏輯順序上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倒真的純粹只是感慨了。
「你們喚我來,其實我也只能充個人數,給你們安安心罷了。」吳擇將有些發散的思緒收攏,然後認真地說道︰「必須說明,人除了頭腦能記憶,軀體也能做到如此。林大人的身體習慣了廖世施用的藥劑,而廖世用藥向來風格鮮明。很難與別的醫家融合藥性。所以我今天來這里,並不如何敢用藥。」
「但我林大人的選擇,他同意廖藥師離開,應該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同時我也廖藥師的安排。他其實是一個極為細心的人。」吳擇話至此處略微頓聲。然後才接著道︰「或許他們兩人單獨探討過某些事。你們卻不知道。但既然某些事在他們兩人那里達到意見統一,吳某覺得你們就也可以放心。廖藥師若認定了一件事,有時候會比林大人更難听勸。如果知道他的病人要勉強行事,他絕對會第一個跳出來阻攔。」
陳酒想起了昨天廖世在筵席上神嚴聲正禁止林杉沾酒的畫面。
而對于吳擇的這個觀點,一旁的江潮很快也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我就不擅自施藥了。」坐在椅子上的吳擇這時候站起身來,束手于背後,緩言又道︰「安排一個人守在這里,今夜要勞神些,隔半個時辰就查看一下。如果只是略微發汗、發熱都不要緊,這些都是醉酒之後正常的表現。我剛才在為林大人診脈時,並不覺得他的脈象有絲毫異常,所以只要安睡一晚,待酒氣自消即可。」
廳中其余兩人聞言都是心安了一大半。
但過了片刻後,陳酒還是有些顧慮地忍不住問道︰「可是……他這樣未免睡得太沉了……」
「呵呵,不必過于擔心,用藥理來解釋,酒其實也算是一種傷身的毒。」吳擇淡然一笑,「陳釀五十年的毒,誰踫上不得被立即‘毒’翻了啊?」
陳酒微微一愣,旋即也是釋容微笑說道︰「先生若不懼,我那兒還有一壺三十年份的‘毒’,可以拿來讓先生鑒賞。」
吳擇的眼神果然又微微有些發亮,但他很快又揮手說道︰「不啦,人在外野,醉倒而無人拾掇,可丟臉面了,還不如擇機回家,踏實吃老妻打來的二兩黃酒。」
陳酒知道吳擇是身處這居所的範疇就絕難放松心緒,這是他行走在醫道上多年以來培養出的極強責任心與習慣,一旦出診就滴酒不沾。並且為了保持頭腦足夠清醒,他在出診期間是連飯食都只吃五分飽的。
剛才他口頭上責怪陳酒昨天沒請他來吃席,其實就算請了他過來,他未必會同意。五十年份的老酒一上桌,連他自己都怕自己控制不住,可在廖世走後,居所這邊的某項重擔又必須壓在他的肩上,他必須時刻明確自己的選擇。
送走了吳擇,江潮回到廳中,表示今夜由自己來留守,卻被陳酒勸阻了。
陳酒慢慢說道︰「你們白天的任務都很重,而我一個女子,重的累的活兒沒法替你們分擔,在這個時候才真正能替你們分些事來做。」
遲疑了片刻,江潮只得說道︰「那上半夜由你來守,下半夜你則得回去休息。我們這些隨林大人來到此處的侍衛,都是受過特訓的,哪怕通宵不眠在外奔走也能保持最佳精神狀態,何況今晚只是坐守。如果你一定要守一整夜,明天大人醒來倒是會責問我們了。」
江潮說的是實話,並且他其實連上半夜都不想勞煩陳酒來守,這點小事對他而言可說輕松應對,但他看陳酒現在的精神狀態,的確需要好好休息了。但他同時也知道,如果不讓陳酒守半個晚上,她回去了也未必能安心休息。
果然,他很快就听陳酒說道︰「現在我怎麼安得下心回去……」
江潮想了想,說道︰「那我給你找把靠椅來,你就守在內室,有什麼事情隨口朝外頭喊一聲,我們大家都在外面。」
……
小院春意遲,瓦楞薄露寂。陳酒在屋中守候了一夜,這份安恬卻終有盡時。
仿佛只是眼皮一個開合的瞬間,當林杉從昨日送別宴上的酒香迷醉中醒來時,睜眼只見門窗外晨光熹微,一個漫長的夜晚不知不覺就這麼了。
視線微挪,他就看見了極近床邊的一把椅子上,靠著椅背歪頭睡著的女子。
陳酒未施一絲粉黛、只薄薄擦了一層潤膚香膏的白皙臉頰,透露著些許熬夜後不太健康的氣色,輕輕閉合著的雙眸下也可見半圈淤色。
顯然,她在這屋里少說守了大半夜。不知撐著精神到多晚才肯睡。但能使她閉目睡去的一定是急劇的疲憊——且不論椅背為枕其實有多硌人,她連蓋在肩膀上的毯子滑到膝頭也未自知。
林杉有些心惜這個女子的痴,但同時他又有些無奈。既然是痴,大約也就算是一種魔怔。這個女子願意為他做出一些妥協。但與此同時。又有很多她所堅持的事情,是他勸變不了的。
何況回想昨天傍晚時分他從外頭回來時的狀況,恐怕昨晚守在這兒的又絕不止這女子一人了。
林杉剛剛擁著棉被坐起身來。他就已經看見半開的門外走了幾個熟悉的臉孔。
那幾個渾身上下無不透露出飽滿精神氣力、卻在輕輕邁著貓步、故而看起來行走動作頗有些滑稽的青年侍衛,一瞧見屋中沉睡的人醒了,他們的臉上皆不自禁露出了喜悅笑意。
他們的喜悅差一點就躍喉而出了,又險險在擁被坐于床上的那個人忽然抬起的兩根手指「克制」下,頓時全給咽回喉嚨中。
趿鞋下床,林杉輕輕拾起落到陳酒膝頭及地的毯子,重新替她蓋在身上。他的指尖滑過她的肩頭,指月復所觸頗覺伶仃,這使他對她的那絲憐惜很快變成了心疼。略微遲疑之後,他長伸雙臂,隔著一層毛毯裹抱著她,將她輕輕放在了椅旁床上。
——懷中所抱的女子本來身形高挑,前額能到自己的鼻梁,但在這一抱之下,他才發現,這女子體重竟不過百斤,實在過于瘦弱。
在林杉捏著被角要給陳酒蓋上時,雖然平躺到床上,卻還保持著一半坐姿蜷縮著身子的陳酒也醒轉過來。她霍然坐起,神情微滯片刻,才望著林杉月兌口道︰「你醒了?」
「看你睡得正香,就沒吵你。」林杉含笑頷首,雙手平放在眼前女子兩邊伶仃肩頭,略微用力下壓,「沒什麼事,你就接著再睡一會兒吧。」
「你昨天真是把我嚇出一身冷汗。」陳酒喃喃說了句。她只是迷糊睡了一小會兒,精神還在淺睡中繃著,待初醒來時,最先跳出腦海的赫然就是昨夜最令她擔心的事情。
依著肩頭傳來的力量指引,陳酒終于放松了一些心緒的又躺了下去,任由林杉再次替她蓋上被子,還听他徐徐又道︰「其實昨夜你可以不必守候在這里,我只是有些暈酒氣,與醉酒並無兩樣,待睡一覺過後自然就會好了。」
陳酒輕微動了動嘴唇,一陣欲言又止。
這間臥室、這張床,雖然都是林杉的,但陳酒卻對它們很熟悉,因為她曾與林杉在此同食同眠將近兩年時光。但除了同食同眠,在這間臥室里她沒有機會與林杉做任何別的事情。在那兩年對林杉而言最艱難痛苦的時光里,她是以一只枕頭的「身份」留在他床上的。
林杉傷愈之後,她便連給他做枕頭的機會也沒有了。
若非因為數天前廖世第一次叮囑告訴她的那些事情,此時因為熬夜疲倦而疏失了不少耐心的她,很可能因為自己那枕頭的身份而心生一絲怨惱,甚至自輕于自己。
自己多年的努力,對眼前這個男人而言,依然是無足輕重的嗎?
是不是真的該放手了?繼續的守望,對他而言可能是絆阻,對自己而言也是一種煎熬。
假使自己失去了他,其實也未必就不能獨自生活下去……
不……不對……
陳酒心頭剛動了離開的念頭,她就忽然覺得一陣難抑的酸楚涌上心頭,仿佛胸腔里那顆跳動的心髒忽然被一根帶子捆束,並愈束愈緊。
其實心上的那根帶子一直都在。那是她求不得而給自己帶去的壓力,然而倘若她不想繼續爭取那求不得的人時,她仿佛更覺得為難,精神上更覺痛苦。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習慣了這種求不得。求不得便不得吧!也許能每天看見他,就已經是一種得了。若因為自己而誤了他熬心半生的大事,自己才是背上一頂罪枷,真正失去了選擇的余地。
陳酒臥在林杉的床上,蜷縮在還余有她心愛的人融融體溫的棉被里,那表層布料略糙的棉被褥子就仿佛忽然輕得像一團雲朵。承著她悠悠晃轉。令她無比眷戀的想要一直這樣沉醉其中。
鼻息間清晰可聞他服藥多年而沁透肌體的淡淡藥香,這種氣息她已經很熟悉了。她當然喜歡與他親近,但每每嗅到這絲藥氣,她又會覺得心疼。
她還是比較喜歡原來的他。
他最喜歡的兩種酒。一種是糯米釀造。一種是摻杏花。糯米酒口感醇厚。後勁較大,他喝過之後,往往眼中就會升騰一層薄霧。而杏花酒為了保存花瓣香氣。釀造得則比較清淺,雖然有些微辣喉感,卻不易飲醉,故而是他日常都會飲上幾盅的酒品。常飲杏花酒釀的他,衣袂拂風而動時,若有若無的清杏氣息自然便逸散開來。
只是那樣的他也許再難回來了,他身上現在只剩有較為清晰的藥味,微微泛苦。
她本來以為,只要等到他傷愈康復,無論三年前他剛到達北地這座小鎮時,身體狀況有多麼糟糕,一切總也會很快好起來。
但事實情況令她失望,也極為無奈。哪怕是廖世親自全程救治,也只是勉強保住了他的性命,以及修繕了外表的安好,實際上他的體能已經衰退得厲害。
他後背上的皮膚一片崎嶇硌手,身體削瘦下去後就一直沒再養起來。若不慎淋雨,白天他的身體還無甚征兆,到了夜里必定就會發起高燒來。偏偏後背那片被火燒壞的皮膚即便如今愈合新生了,也再沒有了發汗的作用,汗水就全從臉上沁出,只是旁觀這一幕,就叫人心揪欲裂。
若非考慮到這些凶險,昨夜她和那幾個了解這一情況的近衛也不會一定要守在這里一個通宵。廖世走了,幾個知道林杉身體實際狀況的人都有些懸心,因為他們不確定林杉的昏厥是全因為暈酒之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對于廖世而言,風寒發熱癥狀只是小疾,他隨手從他那沉重的藥箱里取一瓶藥出來,只需一粒,雖說藥勁過猛,能令林杉汗如雨下,但退燒的速度卻是極快的,即便折騰也不過是一個時辰左右的事情。
但現在廖世走了。
一點小岔子,即可叫所有知情人擔心一夜。
陳酒回顧著自己在昨夜守候時的種種擔心,以及對今後如何安穩度過的重重憂慮,不自禁地就抓緊了被子邊沿,擠成一團皺花。
而就在她心頭諸多思緒如潮水般起伏踫撞時,她就看見林杉走到挨西牆擺的小桌旁,拎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水已經涼透,但他並不以為意,端起來就喝。
陳酒忽然就又自床上坐起身來。
听到動靜,林杉側目看去,端著茶盞抬至半空的手微微一滯。
望見陳酒臉上一陣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微微一笑說道︰「雖然昨晚只是醉在酒氣,但今晨醒來也會覺得口干舌燥,居然與宿醉無異,真是很久沒有這種感受了。」
因為傷病纏身,林杉至少已有三年滴酒未沾,而若論醉酒的經歷,似乎就更遙遠了。
早年他化名隱居鄉野,並不真是在禮正書院做個賦閑教書先生,那時的他有著比現在更為繁重的工作任務量,仗著年輕體健,熬夜作稿是家常便飯,哪有閑暇飲醉?
至多不過在每年大年節時約上幾個書院的好友,尋了酒肆放松一回。而具體推算起來,他最後一次與禮正書院的柴夫子共飲至酩酊大醉,還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關于醉酒後的感受,林杉仿佛極其懷念,以及還想要尋機會重溫這種無盡逍遙暢快、但又對現在他的身體素質而言非常危險的感受。
對于一個曾經很喜歡每日小酌幾倍的人而言,三年滴酒未沾。簡直堪比受刑。
然而陳酒心里很清楚,飲酒對林杉的身體可能會造成的惡劣傷害。
所以她雖然擅長釀酒,也常常會心起一個念頭,希望有朝一日林杉能品嘗她釀的美酒,但此時此刻她必須擺正態度,並將這種態度傳遞給林杉以作提醒。
「你這種醉倒的表現,真的很令人擔心。」陳酒嘆了一口氣,沒有繼續躺下去休息,而是離床起身,然後取了掛在床頭的一件淡青布厚袍子。仔細為林杉披上。再才接著說道︰「尋常人一天只需要睡四個時辰,可你這一躺下去,就有快八個時辰絲毫未醒過。醉酒的人還會痴話不斷,睡得其實也並不踏實。可你卻躺得太踏實了。仿佛不是醉酒。而是中了什麼毒。」
林杉只含笑說道︰「不礙事了。」然後他就放下手中的冷茶盞,攥起貼身中衣的袖子,探到陳酒向他抖開的那件厚實外套的袖洞中。
陳酒替他拂平起皺的前襟領口。淡眉惹愁緒地慢慢又道︰「昨夜江潮差一點就要帶人出去,把才走的老藥師又接回來。我替你做了一回主,阻止了他們。今後這種狀況或許還會時有發生,但我們總不能因此綁著老藥師一輩子,可這事關鍵還在于你,如果你不能叫人放心,我一個女子,哪能每次都阻止得了你的那些下屬?」
林杉的目光微微垂低了一會兒,很快他再次抬起眼皮,注視著陳酒認真說道︰「那麼,今後我將廖世留下的藥隨身攜帶便好。」
多的勸慰他也不好再說。他總覺得身邊這些人有點過于焦慮了,但同在一處生活了這麼久,他也已經知道,這些焦慮他是勸不住的,便只能隨之而去。
果然,他很快就听陳酒提醒道︰「老藥師昨天才說過的話,你今天就忘了?那藥不能多吃,你節制點。」
話說到這個節點上,她本來可以趁此機會,向他索要那瓶藥,但她卻沒有這麼做。
經過三年如此近距離的相處,仔細听著他吩咐出去的每一句話,處理過的許多事務,她大致已能模清他的脾氣。無論她憑著多充分的理由,他也不可能將那瓶藥交給她保管,這並非是不信任,而是固有性格劃定了他行事的一種方向。
不過,林杉也已能看出,身前正在幫他系腰間束衣帶子的女子本來有機會沖他要那瓶藥,但她選擇不這樣做,這一點令他心懷謝意,臉上就浮現出微笑來。他舒展開合了一下雙臂,自己將衣袖攏平順,一邊溫和說道︰「當然不會忘。」
陳酒手指動作嫻熟地替他束扎好腰間的那條玄色帶子,但只松開了一只手,還有一只手掌骨如酥,隔著衣料綿軟覆在他的月復部,大約在胃上輕輕揉了揉,同時柔聲說道︰「躺了這麼久,你一定餓了吧?早晨想吃些什麼?」
雖然她的話語輕柔,但直至如今,每每觸及他胃部這兩處大穴,她都會心神一緊。
不是因為男女之別造成了她嬌羞的心緒,而是時隔一年之前,他的傷勢剛剛愈合,卻正值身體素質最差的那三個月里,她每次要伸手摁他這兩處穴位時,都是在幫他催吐。
在那三個月里頭,廖世開始削減他每天服用的藥劑量,並建議他開始進補。但那時的他加強進補的結果卻往往是吃下什麼,過不了多久就會吐出來。
不管那些珍貴的補品被陳酒熬煮得如何細碎,他仿佛都無法承受。有時候他吐不出來,囤積在胃里頭,難受得臉色蠟黃,就全靠陳酒給他揉胃催吐。
剛才在送別廖世的宴席上,陳酒說要一拳揍得廖世吃什麼吐什麼,其實頗有些苦中作樂的意思。
但當她思及一年前那三個月里的新一輪煎熬,她即便是苦中作樂,實際上卻還是苦大于樂的。
淡淡溫暖從自己手背上傳來,陳酒微微抬眸,濕意閃爍的眸子就對上了一束同樣溫暖著的眼光。
「別管我這邊了。」林杉抬手覆在月復前那縴縴玉指上,不自禁微微摩挲了一下,垂眸之際,眼中亦有溫柔浮現,「熬了一夜,氣色都有些熬壞了,你得休息。」
此刻這兩人或許都未察覺,在清晨時候,以這種親近的站姿同處一室,以這樣微熱的目光對視,五指疊抵的他與她多麼像一對新婚燕爾、痴纏了一夜才剛起身的夫妻。
可事實情況不僅是否定的,還有些令旁觀者為之唏噓感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