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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從醫院回家,三爺爺的精神頭一天不如一天,身體快速的消瘦只剩下皮包骨頭,雖然大家沒有和他說起病因,但是從他的神情里,大家都曉得,他早就洞察了一切,只是不願意說透而已,活了70多年,什麼事情沒有經歷過,家里走馬燈似的人來人往,他總是很爽朗的笑著打招呼。
剛開始幾天,他有事沒事的東家串串,西家走走,或是到田間地頭看上幾眼,他串門從來不在人家里吃東西,就是一口水都不喝,只是說說話而已,有一次快到中午,秀的父親念著有強和玉蘭沒在家,執意要老頭留下吃飯,但是三爺爺無論怎麼說都不願意,說什麼早晨已經預備下了,只要回家熱一熱就行,最後還是母親盛上一碗送到他的家里,倒在他自己的碗里,秀仔細留意了一下,三爺爺自打從醫院回來,從來不當著人的面隨地吐痰,不像秀的爺爺,成天咳嗽張口就吐,從來不注意,就這一點,秀就是很感動,三爺爺不像有些老人,自覺著將不久于人世,就不管不顧的作賤別人,大爺爺也是得這種孬病,折騰了小半年,成天讓他兒子,今天去街上買點這,明天到街上買點那,最後竟然還惦記著秀爸從黑龍江打工帶來的二兩蟲草,翻箱倒櫃的找出來,弄給他吃了完事,最後還是撒手人寰。
後來小半月三爺爺再也沒有能走出他的小院,拄著拐杖在牆角曬曬太陽,秀的父親、母親和叔伯大爺,有事沒事一天總要跑上好幾趟,坐在跟前說說話,聊聊天。
三爺爺兩個閨女,兩個兒子沒有給三爺爺生下一個里、外孫女,清一色的六個男孩,最大也就十幾歲,三爺爺自然也就沒有福消受孫女的孝順了,秀姊妹幾個記著父母的叮囑,只要有時間也到三爺爺跟前看看,不忘捎帶買點稀罕的東西,有一次小弟的女朋友瑩瑩來看三爺爺,小女孩心性竟然買了兩串紅紅的糖葫蘆,就在大家哄笑間,三爺爺竟然眼角含出了淚花「唉,我成天趕集上店看人家吆喝著賣,從來都沒有想過買一串嘗嘗,一輩子都不知道糖葫蘆還竟然這麼好吃」,
「你呀,成天就知道節省,還糖葫蘆,就是飯食你都恨不得省了」大伯笑著打趣,
「唉,我這輩子算白活了,什麼都沒有吃過,不過這不是也過來了嗎,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想開了,也沒什麼」
「誰說有什麼,雞魚肉蛋是一輩子,成天蘿卜白菜也是一輩子,你想吃點啥,讓有強去給你買,讓玉蘭給你做」,大家說著、勸著,三爺爺再不說話,只是笑。
慢慢的三爺爺連屋子也不能出了,只能成天躺在床上,眼楮已經深深凹陷,臉色蠟黃像覆著黃表紙,飯食已經吃的很少,只是喝一點水度著性命,兩個閨女家離得遠,孩子又得上學,只能隔三差五回來看看,大兒子東北還有幾千斤的黃豆,夫妻倆夜以繼日趕著工——趁著父親還有一口氣得湊活著把東西賣出去,換點錢還得回去送老殯呢。
伺候三爺爺臨終的擔子自然就落在了小兒子和小兒媳身上,這兩個貨一項稀灕慣了,尤其是有強,兄弟姊妹中年齡最小,打小就被他爺爺女乃女乃慣著,在家里也是油瓶倒了都不願意扶的懶貨,結婚後狐朋狗友的交著,白天幾乎不著家,就是村里炒菜鋪,他也不經手,全都甩給了李玉蘭,李玉蘭既要照顧孩子、老人,還得惦記著那個炒菜店,忙的像陀螺一樣的轉,李玉蘭也不是什麼好脾氣,干累了,急了,嚷嚷著罵開了,三爺爺正在病中,這麼一鬧,更是雪上加霜,只有出沒有進的氣了,秀父親和幾個堂哥不願意了,把有強叫回家,狠狠的批評了一通,勒令他哪也不許去,只能在家守著,有強一看父親的那架勢,也不好再說什麼,就在床前臨時搭了一個鋪。
秀的父親不放心,夜里總會起來去他家看看,秀想不通「人家有兒,有女,大冬天的那麼冷,你成天操什麼心,」
「唉,你大叔又不在家,你有強叔才20出頭,我擔心他夜里睡著了,你三爺爺過去跟前連個人都沒有」
「人家養兒都是防老的,有強叔再不上路,他爹都這樣了,他還能怎樣,看這個情形也沒有幾天熬頭了」
就在爺倆說話的第三天早晨,父親從三爺爺家回來,氣鼓鼓和母親念叨「這個有強真不是東西,竟然又回到菜店睡了,可巧我過去看看,要不然三叔今夜不病死,也得凍死」。
原來有強叔在他爹鋪前睡了幾夜,感覺不舒服(看病人,自然比不得他的 床暖被窩),昨晚上10點多一點就又回到自己的小菜店——他們租了村里路邊兩間房,平時一家三口就在菜店過日子,夜里三爺爺口渴,想自己倒點水喝,一不小心掉到床下,怎麼也爬不上床了,正在絕望,秀的父親趕到,把他抱到床上,大冬天嘴唇都凍紫了,就在那一夜,三爺爺和父親聊了通宵,當然說的都是臨終的遺言了,最後三爺爺顫巍巍的從枕頭底下模出一張存折,讓秀的父親給妥善保管,一旦他撒上西歸,全都用于他喪事操辦。
那張用他名字開的戶頭,竟然存了整整八千塊,把秀的父親虎的半天沒有說話。
「唉,你說他又沒有什麼大的進項,這八千塊錢一分一厘全都是他從牙縫里擠下的,照著三叔這輩子,養兒子一點用都沒有,自己把養老送終的錢都自個備好了,臨死了指望著兒子守幾天,這老大做生意回不來,小的就這個德行,唉!要兒子,冤孽呀」,
「也是,你看那個李玉蘭成天蝴蝶一樣的飄著,還指望她到跟前端茶倒水,做夢吧,前幾天,友梅和友蘭姊妹倆回家看咱三叔,三叔渴了,她姊妹倆想著上次來給買的一箱子牛女乃,滿屋子找了個遍也沒有發現一瓶,就問了,人家親戚朋友瞧病人買的那麼多東西怎麼沒有了,你猜人家李玉蘭怎麼說,咱爹又什麼都不能吃,我都拿回去給孩子喝了,把她兩個姐姐氣的夠嗆」提起友強兩口子,秀母親也氣不打一處來,
「唉,你還是趕緊打電話讓友剛抓緊回來,他是老大畢竟好多了,錢也不是一天賺的」秀母親叮囑著,
「也是,我中午就打,平時他也就中午在家,這幾天咱們多盯著點,看三叔想吃點啥,你給弄一下,我看也撐不了幾天了,咱爹離的又遠,家里就他一個老人,都得多擔待著,我得給老大商量一下,夜里不能指望友強了,得輪流看著」
五天後,友剛叔兩口子上午12點趕回的家,下午三點不到,三爺爺就故去了,大家都說,其實他早就燈枯油干,只是念著大兒子一家人不在跟前,才硬撐著的。
三爺爺的喪事辦得還算挺體面,友強叔捏著他爹留下的八千塊的存折,豪氣沖天,光酒席就置辦了二十多桌,還請了一班子吹鼓手,按照他的意思是鼓搗著要幾個跳艷舞的歡歡場子,被他哥和他姐制止了「這邊爹呀,娘的哭的傷心,那邊瘋瘋騷騷跳三點,成什麼樣子」,他這才罷了。
三爺爺的一生就這麼對付過去了,秀常常和海聊起,他們怎麼都弄不明白,三爺爺這輩子成天省吃儉用,活的到底有沒有意義。
也許,三爺爺活著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對于他來說,人就是苦蟲,生下來就是受罪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