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敬王二十四年,天下將傾。
這一年五十六歲的孔聖人正仕于衛國,被君夫人南子奉為上賓;南方,吳王闔閭兵敗于越王勾踐,郁郁而終,其子夫差繼位,蓄圖霸業……
但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只是恰好在這一年出生,生于一個叫涇陽的地方。
涇陽位于仲山南麓,涇河之濱,八百里秦川月復地,城中富戶百家,黎庶安居樂業。
而我,卻可能會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因饑寒而死去。
我的阿娘是城中富戶的一名侍妾,家主已經六十有余,她卻正值二八年華,一日出門得遇心中良人便有了我。其實,如果幸運的話,瞞天過海,也許她和我也會一生衣食無憂,可惜,在我睜開眼楮的一霎那,就注定了她的命運只能是一個悲劇。
那天夜里,抱著我的產婆因為過度驚嚇,差點失手將我摔死。很快,那個自以為是我父親的男人就出現在了產房。月光下,我的眼楮不同于所有人,沒有烏黑的瞳仁而是幽幽的碧色,我甚至沒來得及得到一個名字,就和阿娘一起被趕出了家門。
那是一個冬夜,秦國地處西陲,河水早已結冰,刺骨的冷。
許多年後,我依舊無法想象,一個剛剛生產的女人和一個新生的嬰兒是如何熬過了秦地那漫長而寒苦的夜晚。
阿娘不願提起這段經歷,我便也不問,因為活下來就已經足夠了。
乞討,挨打,忍饑,受凍,自我記事以來,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四年的時間,一個病痛纏身的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從涇陽一路走到了秦都雍城。
以前,阿娘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待上超過三個月的時間,但這一次她也許是真的累了,我們最終在雍城住了下來。
在雍的生活並沒有比在其他地方時好,我的眼楮白日里看上去與旁人無異,但在月光下卻透著深碧色,這怪異的顏色讓城里其他的乞丐很是驚恐,他們用石頭砸我,把我捆在城外的亂葬崗,在他們的嘴里,我的名字就叫做怪物。
久病纏身的阿娘因為護著我,已經病得起不了身,四歲的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在街上向行人乞討,在巷子里同惡狗爭食。
無數個夜晚,阿娘總是撫模著我的眼楮,想念著那個與她只有一宿之歡的男人,她的眼神溫柔,有一種我看不明白的東西滲在里面。多年後,等我明白這種東西叫作痴迷後,自己也早已深陷泥潭。
我一點都不喜歡我的眼楮,我更恨那個讓我出生的男人,每晚躺在阿娘懷里我總是在想,如果就這樣睡著了死去,那該多好……那樣明日就不用再為吃食與狗爭奪,也不用再挨別人的拳頭。
可惜上天听錯了我的心聲。
一個秋日的清晨,我那只有二十歲的阿娘在睡夢中死去了。等我醒來時,她抱著我的雙臂已經僵硬,她再也不能用雙手撫模我,再也不能用她的身體溫暖我了。
我哭紅了眼楮,哭啞了嗓子,哭到哭不動了,就靜靜地在阿娘冰冷的尸體旁邊躺下,把她的手環上自己的身子,心想,睡吧……就這樣睡吧,再睡上幾天我就不用再受苦了;再睡上幾天我也許就會重新見到阿娘,我們會找到一個鳥語花香的地方住下來,永遠永遠,不再分開……
可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老天也沒有幫我實現。也許在這個時代,每天都有太多的人因為戰亂和饑荒死去,老天他沒空顧及我這個小人物。
兩天後,疼痛難忍的饑餓讓我再也睡不下去了。身邊,阿娘的尸體已經開始發臭。雖然我們待的地方比較偏遠,可萬一被人發現,她的尸體就會被抬到城外的亂葬崗扔掉。
我不願她被人像垃圾一樣地扔掉,更不願她的尸首被豺狗咬爛。
現在的我依舊清晰地記得那一日的清晨,風吹得金黃色的葉子漫天飛舞,空氣里彌漫著潮乎乎的露水味,濕潤了我干裂的鼻腔,一縷白雲被晨風吹至我的頭頂,低回流連,似乎不忍離去。
四歲的我抬頭望著天,心里有滿溢的喜悅——阿娘,你看,這是一個離開的好日子……
我用一個撿來的蠟燭頭向一戶人家要了火種,悄悄地點燃了我們寄宿的那個祠堂,我要把自己和阿娘的尸體一起燒掉。
看著越燒越旺的火焰我一點都沒有害怕,反而覺得溫暖。而就在這時,一個人穿過門口的濃煙走向了我。他身材高大,五官冷峻,如天神一般降臨到我身邊。我看著他笑了,因為我知道上天終于听到了我的願望,派神來帶我走了。
他用一只手把我撈了起來,飛身跳到了院外。我們的背後是被火焰吞噬的房屋,煙塵、火星在風的助力下,四下飄散。他低頭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只是把我的頭輕輕地按在他的胸前,噗通,噗通,噗通……
原來天神也有心跳……
放松下來後,餓了兩天的我就這樣睡著了,那時我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死去了……
這就是我與他的第一次見面,不是故事的結尾,卻是我此後起伏一生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