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乃上古神獸,居昆侖,識人語,通萬物之情,可問鬼神之事。若遇聖人治天下,則捧書而至,是為輔佐。史墨將我比作白澤,自是將趙鞅比作了治世聖人,而趙鞅許是沒料到我一個小小秦女竟能力挫史墨兩大高徒,居斗室而知天下大勢,因而對白澤之說也是不置可否。
兩場比試之後,史墨就決定沐浴齋戒七日正式收我為徒。趙鞅也沒有再提起要把我充作女樂送給智瑤的話,反而把趙家在澮水岸邊的一個小院送給了我,作為暫時的居所。
「你那日是怎麼贏的尹皋,快,再給紅雲兒說說!」伯魯拉了趙無恤來我院中小坐,一直不停地要我重復當日的事情。
「我都同你說過三遍了,你還要听?」我給伯魯倒了一碗新煎的藥湯遞到他面前,「你自家府里不是有巫醫嘛,為什麼要到我這兒討藥喝?」
「太史都說你是白澤所化的神子,我不喝你的藥喝誰的去!快快快,再講講那天的事!」伯魯一仰脖把藥全倒進了嘴里,轉頭對趙無恤道,「你那日幸虧不在,卿父說要把她送給智瑤的時候,可把我嚇死了。她倒好,老神在在地跪在那說,卿父若是不帶她去太史府,待會兒還得派人來接她,浪費時間。你听听,有這麼不要命的嘛!」
「那卿父後來說什麼了?」趙無恤喝了一口酒,笑著問。
「卿父說帶著她去,若是太史沒說要見她,就直接殺了扔進澮水里喂魚!」
「太史真的問起她了?」
「太史見完禮,第一句話就是‘秦女何在’,卿父當時臉都僵了。」伯魯說完哈哈大笑,才笑了兩聲又開始悶悶地咳起來。
趙無恤輕輕地在伯魯的背上拍了拍︰「她對佔星之術其實一竅不通,當日如何贏了尹皋我也挺好奇的。」
「她講的那些天象,我也沒听懂,只是講完之後尹皋便認輸了。」伯魯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啞著聲音道。
「尹皋跟你認輸?這會兒是換我在做夢了不成?」趙無恤勾起嘴角笑得很是夸張。
我把自己當日的佔星之說告訴了趙無恤,又解釋道︰「尹皋是覺得自己漏判了晉國在吳越兩國間的作用才認輸的。」
「司危星入玄武之境?你連司危星是哪一顆都不知道吧!」趙無恤一臉的不信任,轉頭又對伯魯道,「她根本就是這兩天才跟著尹皋學了點皮毛,要是她真能兩日通天,那神子之說我倒也信了。」
見伯魯和趙無恤都一臉好奇地盯著我,我抿了口酒,笑道︰「佔星之術我是沒學好,司危星聚蓬絮星于玄武之境,是尹皋告訴我的。」
「可尹皋那天明明同我說,他從未跟你提過關于凶星入境的天象啊!難道他這樣老實的人也會替你扯謊?」伯魯皺著眉頭,很是疑惑。
「我不善佔星,卻善攝魂。他那日和我講了哪些話,自己也不知道。」我眯起眼楮神秘兮兮地說道。
「攝魂?」趙無恤湊上了,盯著我的眼楮看了半晌,「此話當真?」
「你那麼緊張做什麼?」我笑問。
「紅雲兒是怕你當日,也對他使了攝魂之術。」伯魯一副很了然的樣子。
「什麼時候?哪一日?」我好奇道。
伯魯咳嗽了兩聲,笑道︰「呃——不就是在秦國第一次見到你,就說要把你帶回來的事嘛!」
我听完便笑了︰「紅雲兒,那時候我可沒對你使什麼攝魂術,是你喜歡見到什麼受難的歌伎舞伎,都想往家里帶吧。~說吧,你的院子里現在藏了多少個啊?」
伯魯一听咳得越發厲害,我急忙給他倒了一碗水來,嗔怪道︰「我調笑他,你這麼激動做什麼!」
「我的院子空的很,你若願意,哪天可以去看看。」趙無恤說完站了起來,「世子的藥你這還有嗎,我帶回去讓人煎給他喝,省得他日日跑到你這來。」
「你們這就走了?」我起身不解地看著他,剛才不是還聊得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
「今天晚上,卿父要在家里宴請賓客,是該早點回去了。等你拜師那天,我們一定來觀禮,你這幾日就好好休息吧!」伯魯站起身來,臉色有些異樣的潮紅,許是在院子里吹了風,又燒上了。
「那你們趕緊回去吧!紅雲兒駕車的時候你別說話,省得吹進了冷風。」我把裝藥的小罐遞給了趙無恤,「這里煎著喝三回就可以了,若有好些,你再回來問我要。」
「好。」趙無恤接過藥,扶著伯魯上了馬車。
他們走後我閑著無事,就背了藤筥去了澮水邊的竹林,那里可能會長些喜陰的草藥,若是找到貴重些的,還可以拿去賣了,攢點錢。
這片竹林是夫子心心念念了一輩子地方,它離澮水不過十步的距離,再小的風從這里吹過,也會引發竹林和流水的齊聲吟唱。陽光透過翠綠色的竹葉灑落在地上,變成了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光斑,我跪在地上欣喜地把一株重樓刨了出來,丟進背後的藤筥。
「阿鸞?」一個蒼老顫抖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回過頭去用手擦了一把汗,史墨就站在離我不到十步的地方。
夫子,他還是來了……
「阿拾見過太史!」我站起來,走到他跟前。
「你在這里做什麼?」史墨收了臉上的悲色冷聲問道。
「稟太史,采藥。」我指了指身後的藤筥,淡淡地回道。
「這也是他教你的?」
我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看著眼前這個滿面冰霜的老人。
「你既然怨恨我當年趕走了你夫子,現在為何還要拜我為師?」他一甩袍袖邁步朝竹林外走去。
我輕移步子跟了上去︰「夫子臨終前,讓我有機會來晉國一定要向太史學習陰陽巫卜之術。他說,這些是他沒辦法教我的,也是他一直的遺憾。」
「是嘛……」
史墨背手行至澮水旁,白發長須,腰背挺立,他身上墨色暗描金雲紋的長袍被河風高高地吹起,飄然如仙。當日,我怎麼會覺得他和夫子相像呢?夫子那被歲月壓垮了的腰背總是傴僂著,莫說這樣描金紋的長袍,他是連一根絹腰帶也舍不得用的人啊……
「他便這樣自信,我會收你為徒?」史墨轉頭看了我一眼。
「不,夫子給了我一樣物什,說我若交給你,你就一定會答應。」
「什麼物什?」
「一個孩子出生後一直留著的胎發和一個女人風華正茂時生出的白發。」我說完靜靜地看著他的臉。
他緊緊地盯著我,一言不發,兩根雪白的眉毛緊緊地蹙在了一起,嘴角開始不自主地顫抖,脖頸干皺的皮膚下暴出了幾根青色的筋絡。
「在哪?」
我把袖子撩了起來,從左臂上取下一個半開口的骨環︰「這骨環里面是空的,太史只須把兩頭的封臘融了就能看到藏在里面的東西。」
「……」史墨伸手接過骨環,用眼神細細地撫模著它,啞聲道,「你一開始為什麼不拿出來。」
「這是夫子最珍貴的東西,我也知道它對太史意味著什麼。我當日若是拿出來,在太史眼里,它便成了夫子向你乞求的一件物什。你收我為徒,然後心安理得地收下它,也許還忿忿然覺得這本該就是你的東西。可是,當年太史狠心把他們趕出晉國時,這就已經不是你的東西了,該向夫子乞求的人是太史,該為這東西對夫子心懷感激的也應該是太史。」
史墨怔了半晌,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竹林,苦笑道︰「他的確收了個好弟子……」
我向他行了一禮便離開了,走出去很遠,轉頭還能望見那位白發青衣的老人孤獨地站在澮水河邊。
夫子,也許他明日還是那個通天徹地的晉國太史,但此刻,他是在想念你吧,想念那個早夭的孩子和那個叫作阿鸞的女子……
人總以為一生的時間很長,長到可以讓自己有犯錯的機會,錯過一次坦白,錯過一次相愛,錯過一個人,可等一切都過去了,才會突然發現人生居然那麼短,短到你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那個人,說曾經想說的那句話,做曾經想做的那件事。你想要回到過去,把曾經錯過的都找回來,但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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