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家原籍福建,乾隆年間,湖廣填四川而移居桂水。哈祖輩們入川時較為貧寒,無錢去打通關節,被安排至太安鎮——距縣城百來里的小鎮,鎮上又把他們安置在三四十里開外的玉鼎山南麓半山腰居住。偏僻有偏僻的好處,人口稀少,他們一來就佔踞了大片的森林和荒地,森林里合抱粗的松樹,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生機。幾代人靠打柴賣樹,勤勉耕作為生,雖沒多大起色,但還能維持生計,加之荒山野嶺,人跡罕至,少了許多塵世紛雜,日子也算過得安穩。到雲秋父輩時,鴉片傳入,他們開始種植、收購、販賣鴉片,家族三兄弟漸漸興旺起來。
川東沒有名山。
川東地處丘陵,一座座山丘象無序的綠色草朵,散落其間,偶有奇峰都稱不上雄偉,齊腰深的蒿草,讓人望去根本沒路,走近了,才看見蒿草與蒿草之間,人們用鞋底造就的一條小縫。清晨趕個場,露水濕透你的下半身,好似你淌河而來。山丘與山丘之間,溝深壑幽,走親訪友極不容易,對面山上的親戚早上喊你吃午飯,你馬上放下手中的活,匆匆趕去,才能勉強趕上。川東諺語︰「養兒不用教,武隆彭水走一遭」。意思說,只要把孩子送到武隆、彭水游歷一回,孩子懂得了艱苦,自然就懂得了怎樣去為人。可見川東路之難行,與詩人李白筆下的蜀道沒有兩樣,生活其間的山民們經受著何等艱苦的歷練!窮山惡水,山民們大多貧困不堪,前人用「道不拾遺,夜不閉戶」來形容社會的富庶,人品的高尚,而這里真正「夜不閉戶」,家里沒啥值錢的東西,何需閉戶?
山民雖窮,大多本份持家,自給自足。少數懶惰者相差半年糧,無奈之下鋌而走險,壯者為匪,弱者為盜,經常出沒于山林間。你背點山貨去趕場,有時草叢里冒出個人,抓起一砣就跑,待你回過頭來,他已經消失在齊腰深的草叢里,追吧,還怕背兜里的東西再丟呢,只有罵咧兩句完事。你買幾升米背回家,路遇熟人,晚上就可能有蒙面大盜登堂入室,搶到東西還問你︰「你認得老子不?」明知他是誰,也只能說︰「老總,我認不倒你,你高抬貴手,這點東西是我們孝敬你老人家的」。你要是不知趣揭短,那你輕則受皮肉之苦,重則拋尸荒野,甚至家人的性命都難保。
移民居住的地方,沒有了先前的歷史地名和掌故的傳承,人們往往另起爐灶,按姓氏居住地稱張家灣,李家砣,田家院子;按所屬權取名楊家大田,趙家寺,雷家沖;按地勢山形叫爛田口,涼風埡,跑馬嶺等等。
陳家三兄弟中老三也就是陳雲秋的爸爸陳仲江最為「靈光」,就是最聰明的意思。年少時學過幾天功夫,為人豪爽耿直,膽子大,五尺多高的漢子,膀大腰圓,山民們曉得他厲害,不敢招惹他。老大老二和山民們種植鴉片,他全部賒購,用馬馱到縣城,賺取的利潤相當可觀。幾年打拼,他已小有基業。後經人搭橋,生意越做越大,周邊幾個鄉的鴉片全由他收購,販運。最先換回來的是大把的銀元,後來換回了鹽巴、洋布和其他的日用品,「陳氏日雜店」也應運而生。他曉得,樹大招風,說不定悍匪哪一天會光顧他。他托商界朋友買回了槍彈、仗劍經商,一二十年,倒也平安無事。
陳家老屋旁有個天然溶洞叫星雲洞,冬暖夏涼,洞內最寬處有近六丈,最高處有兩丈多,石鐘乳千奇百態︰有的如峽谷巨瀑,氣勢雄渾;有的似涓涓細流,絲般秀美;有的倒掛洞頂,垂涎欲滴;幾根垛形石柱,如定洞神針,力舉萬鈞……地下陰河潺潺流淌,頗有點世外桃源之味。其深誰也沒有探測過,人們打著火把走到狹窄處,往往只得回頭,听老人們說,有人沿陰河放一對鴨子,三年後從西良河游出,毛都變黃了。
陳仲江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請來工匠圍著洞口建造了一座一通兩院的二層樓房,下面一丈高的石壁牆,上面用火磚砌就,前後兩院前窄後寬,兩邊各有廂房五間,供下人和客人居住。中間主樓樓底是客廳,兩邊是主僕飯廳。二樓與後院相連。院門前兩尊石獅,門額上掛著「陳府」的牌匾,
走進大門,主樓門匾「玉鼎祥瑞」,一幅對聯︰「承先祖遺風物華天寶凌北斗,品龍泉甘露人杰地靈對南山」鐫刻在兩邊門柱上。進得客廳,迎面牆上是神龕,川東人稱為「香闔」,香闔正中供奉著佛主,兩邊各一尊飛馬陶塑,其基座權當香爐。壁上正中書寫「天地君親師位」,兩側寫有︰「灶王府君」「四員官將」,神龕上掛著神龕聯,上聯︰神威赫赫昭千秋,下聯︰瑞氣騰騰祥萬代。橫批「祖德留芳」。客廳寬敞明亮,考究的家具,彰顯著主人的不凡身份。仲江在打造自己宅子的同時,仗義疏財,為兩個哥哥翻修了房屋。一時間,王鼎山「陳家灣」就遠近聞名了,昔日的「仲江三哥」變成了「三老爺」,幾個兒子也成了「大少爺,二少爺……」
那年月,不論是城里還是鄉下,總指望老婆「爭氣」,多生幾個放牛的(兒子)。生上幾個繡花的(女兒),遭婆婆娘嫌,有時候做月子都沒得人伺候。尤其在鄉下,傳宗接代自不必說,兒子大了,體能強悍,在惡劣環境里,經得起摔打,與周邊的人有口角,兒子們站出來一吼,對方馬上住嘴。兒子少的人家,經常遭人家挖祖墳式的辱罵,沒得兒子的更慘,被罵成「斷尾巴牛」!「和尚」!「孤人」!老老少少都抬不起頭,面對辱罵,女兒們只有忍氣吞聲的在屋里貓倒,不敢出大氣。女兒大了,還得給她置辦嫁妝,嫁妝少了,也遭人指指點點說當爹媽的沒本事,甚至還遭婆家人的奚落。生個繡花的,就說生了個賠錢貨。有錢人家遇上老婆不「爭氣」,想方設法討個小來傳宗接代,窮人家就沒得法,女兒多了,只有挨罵、受氣,窩窩囊囊的打發日子。兒子的多少,成了農家有無實力的象征。
陳仲江的老婆章氏算「爭氣」的,生有四兒一女。因年事漸高,生意交由大少爺陳雲龍在太安鎮主管,其他幾個鄉鎮的生意由三少爺陳雲獅、四少爺陳雲豹負責,二少爺陳雲虎抽壯丁參軍,听說升任了排長。平時,幾個公子外出都乘馬而行,每人配備一名從親戚、族下招募的跟班,荷槍實彈,派頭十足。常言說,兒大分家,樹大發丫。但三老爺的幾個兒子,幾房媳婦在老兩口的統治下,加上十幾個孫字輩,同在一個屋檐下,和睦相處,實屬難得。
三老爺頗有遠見,對兒孫的教育從不放松,他事業有成,就在附近擇片地,修起了學校,聘請了山下的小秀才覃正品來陳家灣當先生,後來撮合遠房妹妹嫁給了覃先生,覃先生儼然成了倒插門女婿,栓在山上將近二十年了。咳,兩代人,都是覃先生的弟子!提起那個覃正品,三老爺有時也又氣又恨,就是他叼慫,他的獨生女陳雲秋才死活要去讀那個啥子「女中」!女孩兒家,讀那麼多書做啥子!女子無才便是德,以後啷個安頓這個小冤家喲!
三老爺最不放心的就是女兒雲秋!叫她纏個腳,她都不干,一雙大腳板,二天哪個要,即使嫁出去,人家也會說老子沒家教,嗨,為人難啦!生他媽個女讓人處處揪心!
都是覃正品那個家伙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