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上的虛乏,讓雁雪的動作越發遲緩,咬了咬牙,剛剛躲開對方的一記猛攻,她急忙快速的取出一根銀針,想也不想的扎入自己右手的虎口穴,強烈的刺痛感讓她頭冒冷汗,可也因為痛覺大開,倒讓腦子清醒了不少,如此一來,她手上的動作也沒了遲疑。
似乎突然感覺到她的動作恢復如常了,那七八條黑影只是愣了愣,便再次全力以赴……
這幾個人顯然比之前那些人功夫高得多,中了毒煙,雖然暫時屹立不倒,可毒氣卻在全身蔓延開了,加上終究雙拳難敵四手,隨著對戰的時間越來越長,雁雪光靠短暫的痛覺顯然也有些支撐不下去了。
是的,她見過他,雖然只見過一面,但是卻記憶猶新。
這算愚孝嗎?嗯,應該是吧,可是,既然宋暮白是個心軟的人,那誰又能要求他必須對自己的生母狠心呢?上臉板白。
記得他什麼?嗯,如果拋開心里想窺探挖掘他的的話,印象最深的就是︰「記得你很冷……很不好……不喜歡……」嗯,不喜歡,人的溫度都是熱的,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冷冰冰的,她性子清冷,可她卻不拒絕溫暖,她喜歡享受別人給予的關心,雖然她會別扭的冷言相對,但是心里某個地方是存著感激的。
「喂,你可別弄傷我娘,掰不開就別掰了,就抱著她回家吧。」小家伙一臉理所當然的說,卻看宋暮白竟然一臉不悅,他眉頭一皺,又凶了起來︰「喂,看在我把你從蛇堆里救出來的份上,你送我娘回去怎麼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搶著想抱我娘?這麼大個便宜讓你佔了,還露出那副表情,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哼了一聲,小家伙冷冷的丟過去一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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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愣了一下,想著那個徒手殺蛇,一排銀針殺掉六七個殺手的小魔頭居然用這麼怯生生的語氣跟他說他輕功很差,這樣的場景,讓他覺得一陣詭異……
腦中不禁想到那女人曾今說過一席話,宋暮白菲薄的唇瓣掀出一絲苦澀,他有些迷茫的道︰「應該……不喜歡吧。」至少那女人說過,他看她的眼神里並未含情,所以,應該是不喜歡的……吧?
對方抵著她的唇瓣,有些微喘的問她︰「告訴我,記得什麼?」
「是啊,就是六天前,老板在花廳看話本的時候……」雖然她當時很奇怪老板為什麼看了一刻鐘,還在看話本的同一頁,但是她又不敢多問,畢竟老板不喜歡別人過問她的私事。
阿淵臉又是一紅,卻不再說什麼,跟著花四娘就出來小院子。
幽淡的目光飄過來,父子雙目對視,半晌後,宋暮白才輕描淡寫的「嗯」了一聲。
無盡的黑暗向她襲來,感受著這帶著微薄暖意的懷抱,雁雪竟沒由來的感到一陣心安……這個懷抱好像很熟悉。
小晴天眼眸兀睜,不可思議的叫了起來︰「你不是她親生的吧?」
「記得我什麼?」
花四娘也不再多說,兩人進了賬房,找出了要的東西,又一路搬到了小角樓……
她心底咒罵一聲,強逼著將視線調到另一個稚女敕幼小的身影上,口氣依舊惡狠狠的道︰「沈晴天,你要死是不是?你娘我重傷初愈,連個安穩覺都不讓我睡是不是?」
花四娘看老板臉色難看,想來今日心情不好,便忍不住開口︰「這小子叫周子淵,前幾天接替老趙頭的職位。」
宋暮白滿頭黑線,不再說什麼,轉身回了後院……
「宋公子?」雁雪眯了眯眼。
「嗯?」雁雪斂眉,眼眸一眯︰「把彎彎帶走了?」
雁雪目光一斂︰「看來清清白白的,似乎沒什麼問題……」
凝芳,十一月進樓子的,以前在京城張老板府中做丫頭,手腳麻利,動作靈敏,嗯?被彎彎要去了?這彎彎不是一貫用的翠兒和暖兒嗎?怎麼平白無故的加了個人?
顰著眉頭,雁雪煩躁的捂了捂被子,可耳邊的吵雜還是不停……
「你不喜歡我娘嗎?」小家伙錯愕的張著嘴,滿臉不解。
「對,不會。」宋暮白收回手,淡淡的看著他。
利刃的撞擊聲越來越迷離,耳邊凌厲風聲也漸漸緩慢,雁雪死咬著牙關,逐漸消散的眼眸一眯,想聚焦視線,可在朦朧的月光映襯下,她眼底的虛弱卻越來越甚,而就在這時,一柄利刃刺來,她下意識的想閃,可腳下一個蹌踉,沒由來的身子向後一跌,就在她以為自己會落下冰冷的鏡湖時……耳邊一陣疾風劃過,接著,一雙大手攬住了她的後腰,不過一瞬間,她便落盡了一個帶著血腥味的懷抱,拼命地睜著眼楮想看清抱著自己的人,可眼神太過迷蒙,她終究什麼也看不清,倒是耳邊響起了一道熟悉的童音︰「看來今晚運氣不錯,殺人可比殺蛇好玩多了……」
那個時候的他,和現在的晴天一樣執拗。
他只是問了一句,這花四娘就能說這麼多,不愧是青樓里的人,聯想力總朝一個方向。也懶得解釋,宋暮白只笑笑,又道︰「若是她回來了,讓她到我房里來一趟。」
好奇怪的感覺,上身和猶如分別置身冰火兩重的極端,好難受,加上身子飄飄蕩蕩的,她覺得好辛苦……
兩人沒再說什麼,放好東西便匆匆出了房間,下了樓梯,阿淵還木木愣愣的嘟噥︰「老板看著氣勢就高。」
這下換宋暮白發愣了,眨了眨眼,他苦笑︰「第一,不是我像你,而是你像我……」這是原則問題,不能馬虎。「第二,我並沒說要追求你娘。」事實上七年前只是一場意外,況且,如今雁雪已經惹了太妃的眼,盡管他對雁雪有些道不明,說不清的感覺,可如果不希望她出事,這種感覺就不能再加深了,他現在要做的,只是離他們母子倆越遠越好。
花四娘愣了一下,迷茫的眨眨眼︰「老板忘了,仇老板帶著彎彎離開京城了,說是四月才回來。」
阿淵不吭聲,只是一張平凡的臉卻紅成了大番茄。
「額?」花四娘一愣,眨了眨眼,問︰「下人的資料也要?」窯姐兒是用來的掙錢的,身份背景自然要盤查清楚,一再確定,可護院、龜奴、丫頭這些下人可沒什麼值得大費周章調查的吧?
宋暮白微詫,狐疑的看著小家伙,試探的問︰「我記得你只接受花一寒在你視線範圍之內,莫非知道我與你的關系後,你對我改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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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無可忍,她翻身下床,直接打開房門,沖著外頭一聲厲吼︰「吵什麼吵?再吵全部毒啞。」
而他走了後,花四娘也繼續低頭盤算著自己的賬目,可算盤珠子沒撥兩下,眼前的光突然給人擋了,她不悅的抬起頭,剛想斥兩句,卻見自家老板正一臉陰郁的冷眼盯著她,老板說的視線凌厲清冷,盯得她背脊一寒,忙問︰「老板還有什麼吩咐?」
「誰對你改觀?」小家伙炸毛似的跳起來,大眸一瞪︰「我是看臣的面子……明知道你要回你後娘那兒去,明知是送死,你干嘛還這麼笨?」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呢,活了兩世,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奇怪的人,即便希望自己忘記,不要記住,可是忍不住偶爾還是會想起。哎,這就是人類的劣根性,對方越是神秘,你就越是想探尋,好奇心會害死貓,可是就是有這麼多傻貓喜歡往槍口上撞。
花四娘本是隨口一說,可看他那害羞樣,竟好像猜對了,她嘴一咧,轉而笑問︰「說,你小子看上哪個丫頭了?」
小晴天張著大眼楮,似乎听懂了些什麼,眯了眯眼,冷聲問︰「把你困在蛇堆里的是你娘?」
嗯,或許她應該做點什麼轉移視線的事,至少不要總糊里糊涂的想著那個奇怪的夢。
「誰有空管你,不過是覺得你這樣的傻子稀奇而已,我想趁機研究一下你的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能長得這麼死心眼也不容易啊……」明知道是送死,哪有這麼傻的人還偏往槍口上撞,分明是找死,找死……
「我的事不用你管。」他眼神一斂,聲色微冷。
雁雪闔上目冊才道︰「進來。」
對方似乎又說了點什麼,可雁雪已經很累了,她什麼都听不見了,雙手依舊緊緊拽著對方的衣襟,在對方更加緊密的擁抱下,她感覺身子好像沒有剛開始那麼沒有著落了……
雁雪又審視般的將周子淵上下打量了一圈,才閉上眼,嗯了一聲︰「知道了。」
睜開眼楮的一剎那,印入眼簾的是一雙圓圓大大的眼楮,雁雪愣了一下,隨即便見那雙眼楮彎成月牙狀,看到她醒來,對方激動的喚道︰「小姐總算醒了,小公子說小姐要昏兩天,可今個兒已經是第三天了,若是小姐再不醒,小紫都要急哭了。」
宋暮白一笑,沒有說話。
雁雪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她身子游蕩,就像靈魂出竅一般,可她卻清楚的知道,自己出竅,她應該在船上,是船身的晃動引得她跌跌撞撞,不過,是誰把她頑固的抱在懷里?是誰讓她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溫熱蓮香?對了,她是暈船的,在船上她會不自在,那又是誰讓她不安的心緒慢慢平靜?
「嗯,就是玥王啊,小姐那晚回來的時候就是被玥王抱回來的,不過小公子說以後都稱呼玥王為宋公子……小姐要見小公子嗎?奴婢這就去叫……」
想來想去,還是想不明白,煩躁的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想了半晌,雁雪突然臉色一變……那天中午,天氣不錯,她隨便撿了本話本就躺在花廳躺椅上悠然的喝茶看書,可是沒過多久,就听外頭響起兒子的追逐聲,還有夾雜著宋暮白不滿的抗拒聲,什麼「我死也不會喝這個」「如果這是解藥,我寧願一輩子中毒」,她透過窗子往外看去,就看到自家兒子捧著一碗黑漆漆,跟泥漿似的玩意兒追著疾步快走的白衣男子,直到兩條身影消失不見,她才垂首繼續看話本,可不知怎麼的,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然後花四娘好像真的來過,似乎也當真說了點什麼,她也隨口應了兩聲……難道,當時說的就是這件事?
似乎有人感受到了她的難過,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環緊了些,手指擱在了某人的胸膛前,指尖似乎隨著那人的心跳 的顫動不已。
「小姐。」門外突然響起小紫的聲音。
小晴天被娘罵得可憐兮兮,吸吸鼻子,嘟著小嘴,委屈的說︰「娘,你的傷不重……」一點點毒煙而已,他針灸兩下就搞定了,雖然針灸的時候毒氣已經進入了五髒六腑,可是因為那種毒太初級了,所以他還是沒任何壓力的就給化解了。
「嗯。」似乎終于滿意了,雁雪這才四平八穩的出了大廳。zVXC。
胡攪蠻纏……
「哎,還是跑了一個。」小晴天收回手中的毒針,惋惜的看著遠處跌跌撞撞,逃之夭夭的背影,回頭又望向黑暗中死死抱住自己娘親的高大男人,一臉倨傲的問︰「喂,你知道他們是誰對不對?」
對了,接兩個任務應該不錯……
「不會,她殺了我我也不會走。」小家伙堅定的說,豪邁的語氣配上那稚女敕紅潤的小臉,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可笑。
腦中突然閃過一絲怪異,卻很快被她強行壓制,不會的,那只是個夢,只是個夢而已……
雁雪下意識的點頭,卻發現腦袋暈乎乎的,臉頰燙得讓她意識朦朧,可身子卻冰冷得猶如置身寒冬臘月的冰天雪地。
而房間里,雁雪將目光停留在桌上那疊目籍上良久,卻一動不動……直到日漸西斜,她才渡開步子,走到桌邊,找了一會兒,將注明丫頭的目冊拿出來,翻了幾頁,很快便找到了自己要找的目標……
雁雪卻毫不領情,別開眼冷哼一聲,大喇喇的從他身邊走過,連余光都沒施舍給他。
小丫頭吞吐一聲,才道︰「看到方將軍來了,唔,身邊還跟著幾個錦衣華服的男子,小姐……你要不要……」
臣一喜,二話不說就要跟著飛,卻發現一雙小手抓著他的衣角,他回頭,不解的看著小家伙。
花四娘笑得無謂︰「放心吧,咱們樓子生意正好,人缺都著呢,怎麼會裁人,話說你小子擔心什麼,你剛進來幾天,契約也剛簽,就是裁人也裁不到你頭上。」
她不習慣溫暖,所以才會抗拒溫暖,可是心卻悄悄的吸收著溫暖……可是這個人,卻沒有吸收,他排拒溫暖,他把自己弄得像個無情無欲的冰塊,他這樣會開心嗎?不會吧,冰冷的人應該都是不會開心的,就像前世的她,用盡一切方式讓自己堅強,讓自己做到不向人祈求,不向人低頭,但是那個時候的她,不開心,一點也不開心。
雁雪勉強撐起身子,提起內力感受了一內的波動,發現並沒有半絲毒氣,看來晴天已經替她解毒了,想了想,她直接問︰「晴天呢?」
父親是莊家人,母親是村里私塾先生的獨生女,母親有幾分學識,因此這個周子淵從小就是識字的,卻又遺傳了父親的老實,是個實誠人。年輕人長大了,有了沖勁,不甘心當個莊稼漢,就離了村到京城來找活,因為身體健碩,進了萬紫千紅樓當護院,也就是前幾天才簽了契約……
而再次醒來,她卻是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的。
「宋……宋暮白?」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喊出,可不知為何,在看到那張以前對她來說沒有半分吸引了的俊臉時,她卻兀的手指一緊,臉上有些慌亂。
花四娘邊收著桌上的賬目,邊道︰「老板要近一年的賬目,和一些窯姐兒、下人的資料,你跟我去賬房拿,再一起給老板送去……」
似乎被她的動作吸引,接著,雁雪就感覺唇上印上了個軟軟的東西,溫溫熱熱的,還總往她口里鑽,呼吸漸漸被掠奪,本來就朦朦朧朧的腦袋又開始犯迷糊了,眼看就要喘不上氣了,她唯有自救的使出自己的舌頭,想推開那佔據自己口腔的外來物,可舌尖剛剛推出,就被對方攥住,恣意吮吸……唔,她不喜歡這種被人強迫的感覺,手上使了點力氣,她要推開對方……盡管自己現在的氣力很小,可對方還是被她推開了,呼吸終于順暢了,她大口大口喘氣,眼神迷離,眼眶里還沾上了點點水霧,像是委屈。
不過臣心志堅定,只楞了一會兒,便二話不說,伸手抱起小家伙,再尾隨著主子的腳步,凌空追上。
沒思慮多少,她放下目冊,怔了一會兒,轉而想到剛才搬東西的那個護院,便徑直又挑出記錄護院的目冊,很快就找到了「周子淵」的一頁,詳細的看了半天他的身家注明,眉頭卻越蹙越緊。
花四娘噗嗤一聲樂了,盯著阿淵笑道︰「你小子可真是個榆木疙瘩……」
沈姑娘?
雁雪眨眼︰「看到什麼?」
雁雪不語,只緊緊的看著花四娘,花四娘只覺得冷汗直冒,手心都積滿了汗漬,就在她以為自己會被老板鋒利的視線盯出兩個窟窿時,老板終于說話了︰「也一年沒查過帳了,一會兒將近一年的賬目,還有新入門的窯姐兒、護院、龜奴、丫頭的資料全送到我房里去。」
這個稱呼,讓雁雪不禁皺起了眉,但她沒回頭,只同樣冷冰冰的回他一句︰「嫌多那就二十兩。」說完,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雁雪眨了眨眼楮,好像還是有些迷糊,她不是在皇宮嗎?嗯,有人要殺她,然後她中了毒煙,正要昏倒落進湖的時候,被人救了,然後……然後就什麼都記得不得了。
宋暮白似乎也不在意,他沒說什麼,只徑直走出大廳,朝著花四娘問道︰「凝芳姑娘回來了嗎?」
小晴天眉頭一蹙,有些怒了︰「你瞪我干什麼?難道不是嗎?有這樣當娘的嗎?我以為我娘已經算是最喪心病狂的了,沒想到你娘也不遑多讓,或者你該好好調查一下,沒準你真是她撿的。」
而就在四人前後離開後,平靜的鏡湖岸邊,突然走過來一道金色的身影,來人獨然一身,並未半個隨從,他先慢條斯理的看了看寂靜夜空中那四人消失的方向,再緩緩渡步,走到湖心亭中,看著亭中那已經咽了氣的幾個黑衣人,眼底劃過一絲冷冽,菲薄的唇瓣緩緩掀開,似在自言自語︰「宋暮白,原來藏得最深的是你……有你在,你讓朕這個皇位怎麼坐的安穩?」
花四娘曖昧的笑了一聲,突然揶揄似的道︰「宋公子對咱們凝芳很上心呢,也是,凝芳雖說只是個丫頭,可模樣靈巧,看著也討喜,最重要的是她人是干干淨淨的,宋公子若是喜歡凝芳,憑著您與小少爺的關系,相信老板定會同意的……」
花四娘見老板的身影這次是真的消失了,總算松了口氣,她轉頭,對著沒幾個人的大廳掃了一圈,突然瞥見個穿著護院裝,正與某個掃地丫頭閑話的男子,喚道︰「阿淵。」
「小紫啊!」花四娘大笑一聲,忍不住面露贊賞,卻又有些猶豫︰「那丫頭也是個老實頭,跟你倒是一路人,不過那丫頭是老板身邊的人,就是許人也是老板給做主,她自個兒只怕也沒多少選擇權,而且……」臉色一板,她口氣登時凌厲了︰「而且你這傻小子請姑娘看戲,看什麼武松打虎?怎的也該看看西廂記什麼的才是,該你找不到媳婦,傻乎乎的。」
空氣霎時安靜了,雁雪蹙緊了眉,看小角樓外沒有人,有人的是下面的小壩子,她走到欄邊,往下一看,卻正好對上一雙稍顯錯愕的絢爛黑眸。
「五十兩?」小晴天扁著嘴,顯然覺得多了。
「小姐那晚回來的時候就是被玥王抱回來的……」小紫的話意猶在耳。
小晴天目光一厲,當即就說︰「那還用說,當然殺了欺負娘的人,然後一輩子保護娘,就算她瘋了,我也要陪著她。」
阿淵卻愣了一下,跟著花四娘的腳步,卻忍不住問︰「拿下人的資料做什麼?莫非老板想裁人?」大多的下人都是一年一年的簽契約,並非賣身,因此若是東家裁人,契約一到,他們立刻就要卷鋪蓋走人。
花四娘看老板臉色青黑,她哆嗦著往後退了兩步,心里卻在發沭。
這孩子,真是他生的嗎?宋暮白突然有些懷疑了。
花四娘猛一哆嗦,急忙搖頭︰「沒意見,沒意見,一會兒就給老板送去……」
想到這兒,雁雪咬咬牙,對宋暮白的憎恨又上升了一檔次。
該死,都是那個奇怪的夢。
阿淵的臉猛的一紅,埋下頭,吶吶的說︰「掌櫃的又笑話人了……」
小晴天沒說話,紅女敕的小唇緊緊的抿著,卻是默認了。從小就知道自己沒有爹,他也問過娘很多次,只是娘的回答總是答了等于沒答,漸漸了他也不問了,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他內心的那點小失落,娘對他比以前更好了,娘不喜歡他殘虐小動物,把他送到莊師傅那里治病,雖然他覺得那並不是病,可是娘不喜歡,他就努力的改正,娘對他好,他就對娘好,他們只有兩個人,跟普通的家庭不一樣,所以除了彼此他們就一無所有了,就是這種碩果僅存的感覺,讓他們越發的珍惜彼此,即便他們都不會說出口,可那種感覺卻是清清楚楚的,彼此都能感受到。
宋暮白淡若的笑了一下,聲音突然有些脆弱︰「嗯,很開心,就算沒有爹也會很開心,或許正因為沒有爹,所以你們更珍惜彼此,更愛彼此。晴天能為娘做的事很多,比有爹的孩子所做的更多,這就是你對你娘愛的表現,像個男子漢一樣用自己的方法保護她,對不對?」
「掌櫃的。」阿淵害羞一叫,抬眸對著花四娘好奇八卦的眼神,只吞吞吐吐,猶猶豫豫的小聲嘟噥︰「那個……紅兒跟小紫的關系好……我想問問,小紫……小紫她明個兒下午……有空沒,想請她……看出戲,明個兒戲園子里演武松打虎……」
「他們點人了?」雁雪徑直問。
「如果她打你罵你呢?你會走嗎?」
沒有那張面具,他就是宋暮白,做事會遵從本心,不會蠻橫的要求自己達到一個木偶的境界。
對方似乎被她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發笑,她有些不悅,眉頭蹙了起來,就在這時,對方溫柔纏綿的聲音貼著她的唇角吃吃的問︰「你還記得我?」
宋暮白還想說什麼,可對上小晴天那紅鼓鼓的小臉,他愣了一下,忍不住放軟了口氣,嘆了口氣,反問道︰「你和你娘生活得開心嗎?」
「你要不說我這就去告訴她們,問問誰對你有意思,保不定……」
「四娘,一會兒讓人去將仇老板叫來。」路過大廳,她順口對花四娘吩咐一句。
「主子,你已離開了小疇牢,太妃必定大怒,若是現在回去,保不定……」臣擔心的道。
「醒了?」近在咫尺的聲音,溫熱中帶著點點柔和。
「我同意的?」雁雪臉色更難看了。
遲疑了半晌,她終究伸出手,下意識的伸手模了模自己的唇瓣,唇上沒有任何奇怪的感覺,可心底,卻涌出了一絲不明所以的悸動。
阿淵沒料到老板會跟他說話,愣了一下,急忙一臉惶恐的回道︰「是。」
晴天臉上一紅,扭扭捏捏的道︰「我輕功很差。」
雁雪吃飽睡足之後,繼續開始自己閑散悠然的生活,只是如果不要經常看到那個總是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家伙,她的日子應該可以過得更舒服……
「不用了,反正你也不想見到我,何必非要留我?」他淡漠的道。
「小公子在宋公子的房里。」小丫頭看自己小姐似乎沒什麼不舒服,便安心的回答道。
雁雪視線一轉,又看向了宋暮白,可這次宋暮白卻沒看她,反而冷冷的別開眼,連個側臉都沒留給她。
六天前?在花廳看話本的時候?
雁雪不再說什麼,轉身便打算回房,卻听下面宋暮白輕飄飄的丟來一句︰「沈姑娘可真慷慨啊。」
飲了口清茶,她說還想睡睡,小紫便為主子捻好了被角,出了房間,臨走時還不忘小心翼翼的關好房門。
小家伙又抬起頭,牢牢的盯著他,一臉嚴肅的道︰「如果你這麼像我,那你應該也算個好男人,好,從今以後,我允許你追求我娘,不過現在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還是沒有花叔叔高。」
小晴天面上一怒,很想大吼,可又想到娘親在樓上,唯有隱忍著壓低聲音,卻還是不改疾言厲色︰「是,我討厭你,所以我偏不讓你死,要你活著讓我繼續討厭……」這話听起來怎麼像是小孩子在賭氣?
「記得。」她輕輕的說,身體很累,很想睡,可是又想繼續保持清醒,因為她知道這是一個夢,如果醒了,眼前這人就消失了……哼,連半點秘密都沒挖到,連對方的樣子都看不到就要放他走?怎麼想都很不甘心。
「沈姑娘。」宋暮白一襲白衣飄飄,彬彬有禮的走進大廳,看到她,很有禮貌的喚了一聲。
宋暮白未語。臣見狀,也忍不住道︰「主子,這里是皇宮,到底也要先出去再說,否則一會兒侍衛巡邏過來,反倒節外生枝了。」
她勉強睜開眼楮,拼命想看清抱著自己的是誰,可印入眼簾的卻是一張帶著銀色面具的臉龐,心底有些失落,可她還說情不自禁的月兌口而出︰「你的身體……不是冷的嗎?」
舅舅說沒爹的孩子就是早熟,可能他真的早熟吧,但是他不是孩子,他是男子漢,能保護娘的男子漢。
「你小子倒是個實誠人,我看你這幾日總和紅兒她們閑聊,是不是想討媳婦了?」花四娘轉過頭,不禁揶揄一笑。
「小姐口渴嗎?餓嗎?要用點東西嗎?」小紫一臉緊張的詢問著,深怕自己有半點疏忽。
如果有人說鬼皇是個心軟的人,那應該會被天蠶樓的人圍毆致死,可是要說宋暮白是個心軟的人,那就沒人反對了。
可剛一回頭,就對上她此刻最不想見到的某張臉……
小紫乖乖巧巧的進門,臉色卻頗有些不自在的道︰「那個,剛才奴婢路過大廳,看到了……」
雁雪已在房里等了半天,見兩人搬著東西來,沒什麼表情掃了一眼,卻在目光觸及到那搬著大部分目冊的精壯男子眼眸一眯,問道︰「你是新來的?」
思酌了一下,又看了看懷中似乎嬌秀的麗顏,宋暮白終究嘆了口氣,將雁雪打橫抱起,腳尖一晃,便凌空而飛了……
面具上的鬼皇,是個忠心的傀儡,面具下的宋暮白,是個真實的人類,這就是兩者之間的區別,或者,區別的不是一張薄薄的面具,而是他為自己所設下的規定,嚴格遵守這項規定,這是他八歲開始就為自己定下的目標。
而樓下,小晴天看娘關了房門,立刻換下天真表情,轉頭繼續聲色嚴厲的對宋暮白道︰「別怪我沒提醒你,你體內的毒素擠壓已久,如果你再這樣諱疾忌醫,早晚潰爛而死,所以現在,立刻回房去躺著。」
阿淵嘿嘿一笑,憨厚的搔了搔頭︰「我這不是替兄弟們擔心嗎?」
這下怎麼辦?
見他垂著頭不說話,宋暮白突然伸手模了模他的腦袋,在小家伙詫異的目光中,他繼續問︰「在這種地方,我們竟然很像……晴天,我再問你,如果在你過了六年與娘相依為命,彼此珍惜,彼此互愛的日子後,你娘突然瘋了,而你明知道她是被人傷害,受了刺激,喪失本性,你該怎麼做?」
宋暮白沒回答,只抿著唇看了看懷中的柔弱身子,轉頭對臣說︰「帶他們離宮。」
「啊?」小晴天蹙眉,對上宋暮白柔軟含煦的視線時,不覺心神一震,猛地想通了些什麼,他小眉頭越皺越緊,末了,垂下頭,有些別扭的嘟噥著︰「這樣看來……我們,可能真的是父子……」雖然這個父親對他來說非常不理想。
「你有意見?」冷眸一橫,如寒冬臘月般的視線橫掃過來。
宋暮白還是沒回答,只兀自將懷中的人移給臣,可一垂頭,卻發現自己的衣襟竟被對方牢牢的拽緊,眼底露出一絲苦笑,伸手掰了掰,可對方即便暈了卻也死不放手,這倒讓他開始為難了。
而就在房門關閉之後,雁雪突然睜開雙眸,盯著床頂上的帷帳,想到了自己昏迷時做的那個夢……
阿淵臉又是一紅,不再吭聲,可面上卻似乎因為花四娘的話有些擔心了。
「嘻嘻。」花四娘古怪的笑了兩聲︰「好,好,宋公子很著急呢……呵呵呵……」
花四娘背脊一寒,忍不住提醒︰「老板,這可是您同意的……」數天前仇老板帶著彎彎離開,說是要走幾個月時,她就立刻通知了老板,老板也一口答應了,她當時還覺得奇怪,正想多問兩句,老板卻嫌煩的將她打發走了,于是,她就被打發走了,然後現在老板這麼問是什麼意思?不會真的忘記了吧?
冷下臉,她也淡漠以對,只平靜的道︰「小紫是說過玥王紆尊降貴,為在下當了一回人肉轎子,嗯,晴天,去賬房支五十兩銀子,權當給玥王的報酬了。」
他這個答案似乎讓小晴天很受傷,小家伙捏了捏拳,須臾,卻還是固執的仰起頭,凶神惡煞的道︰「不管怎麼樣,你必須留下來,你身上的毒積壓已久,那些蛇毒亂七八糟,有些甚至相生相克,全灌在你身體里,就算現在被你用內力強行按壓,但到底有爆發的時候,我這不是關心你,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臣既然讓我看著你,我也答應了,你就別想走。」說著,就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眼神篤定極了。
「不用了。」按住小丫頭的手背,舌忝了舌忝干涸的唇,雁雪急忙轉移話題的道︰「給我倒杯水。」
「我知道。」淡薄的聲音听來卻冷靜非常。
「你攔不住我。」他苦笑,只要他想走,誰也攔不住他。
「……」雁雪啞然,她當然知道自己身體已經無恙了,可她還是眯起眼︰「所以不是重傷就不能睡覺是不是?」
「你的話太多了。」冰冷的聲音里夾帶了三分凌厲,轉首,看了看懷中安穩昏迷的雁雪,宋暮白又試著掰了掰她的手,想強制的掰,卻又怕太用力傷著她,可不使重力,又怎麼也掰不開。
「好了,我知道了。」看到花四娘膽怯的目光,雁雪冷下臉,轉身欲走。小紫大大的應了聲,立刻跑到桌邊去倒茶。
沒料到他突然這麼一問,小晴天怔了一下,白了他一眼,卻還是道︰「開心,開心得不得了,有沒有爹這回事,我從來沒擔心過,我有娘就夠了。」話外音還不忘諷刺某人一下。
手指不自禁的抓緊對方的衣襟,帶著一點點執拗與頑固。
那叫阿淵的男子腦袋一抬,露出一張沒甚特色的普通臉龐,雖滿臉疑慮,卻還是乖乖的走到掌櫃的面前,笑著問︰「掌櫃的有什麼吩咐?」
「那好啊,打死我啊,我知道你厲害,那就打死我啊……」說完,小家伙還料定他不會動手似的高傲的抬高下巴,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
臣蹙眉︰「主子你呢?」
小晴天苦著臉,一臉憋屈的搖搖頭,伸出短小的手指指向一邊的宋暮白,不甘心的告狀︰「是他先吵的。」
宋暮白凝眸,原本平靜的眸子卻倏地生出一絲寒意。
喘息過後,她半闔眼眸,有些疲憊的說︰「記得……你……」是的,記得他,記得很清楚。
小紫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嘟噥著說︰「方將軍的朋友點了,方將軍沒點,那小姐,你到底要不要……」
「走吧,去看看。」擱下目冊,她嘆了口氣,出了房間下了樓。
雖然不知道方騫來做什麼,但到底這是她的地盤,而方騫,是她不願接待的客人。不是她有生意不做,只是方騫的生活應該是娶個娘子,與妻琴瑟和諧,相扶到老,他不該來這煙花之地,更遑論是與豬朋狗友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