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泊殿是偏廳,到了晚上很是清靜。殿外面種了一圈的松柏,青翠的喜人。十月末,花壇子里的仙客來開的正艷,映著淡淡的月光,玫紅色的花瓣瞧著都像是櫻花粉了。郁致瞧著這花瓣的顏色,想到了家中的石竹花這個時候也快謝了。
每年四月,石竹開花前,爹爹都會拉著自己一起在園中摘掉葉腋花蕾,好讓花蕾開花,今年過後,院子里摘花弄草也只有爹爹一人了。也不知道這幾個月,玉芬玉蘭有沒有將爹爹照顧好。
一想到石竹,郁致腦海中不由地浮現那日與李公子游湖的情景。這幾個月,又是趕路,又是經歷各種風波,那回憶在腦海中的記憶逐漸模糊起來。她有時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太湖畔遇過一位李公子,有時候甚至覺得那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一幅圖畫。她在心中暗笑自己,也太會做夢了。
從小到大,自個兒好像就不是會憧憬美滿姻緣的人,也難怪爹爹總是嘮叨她。她寧願多讀幾卷書,多瞧幾幅畫,卻不願意沉浸在兒女情長的濃情蜜意之中。就連花兒,她都是煩厭的,花總是讓人憐惜,女子總將自己比作花朵,也太自憐自哀了。
這時,銀瓶走過來給塞給郁致一個六瓣梅花銅袖爐,說道︰「娘娘,天冷了,別總在外面站著。一會皇上來了,看到娘娘的臉冷冰冰的就不好了。」
月上樹梢,夜色迷離,晚風吹過,郁致打了個冷戰,她默默接過手爐,這就要入冬了,不知爹爹有沒有加衣服。沒有我陪著,爹爹晚上寫字誰給磨墨呢。
刑五福快步走來,回道︰「娘娘,皇上的龍輦已經到殿門口了。娘娘準備接駕吧。」
「嗯」,郁致應了一聲,轉頭就往屋子里面走,刑五福忙說︰「娘娘,皇上在外面,娘娘應該往外走。」
「我就是要往里面去。皇上有心,自然會進來。」
來到書房,郁致解了大衣,把袖爐放在一旁桌上,采枝一早就鋪好了紙,研好墨。郁致拿起筆只是低頭寫字,外面「皇上駕到」的通傳聲好像與她無關似的。
今日李雍沒有扎襆頭,只是一身石青色便衣。一走進來,郁致剛好寫完,她放下筆,對皇上屈膝行禮︰「臣妾參見皇上。」
李雍也不覺她迎駕的隨意,走上前來說︰「你在寫字?讓朕看看,是什麼字。」說完拿起一看,上面寫道「鳳兮鳳兮歸故鄉,游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艷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1]」。
她的字跡,筆勢有力,不拘一格,不同于一般女兒家的娟麗秀氣。他心里暗贊難得,而這字寫的居然是司馬相如的《鳳求凰》。李雍微笑著問道︰「怎麼,你喜歡這首詞?」
郁致抬起頭,對上李雍的眼神,淡淡的說︰「司馬相如愛慕卓文君,用盡心思在殿堂之上彈奏《鳳求凰》,並吟唱這首詞盼望引起蔡文姬的注意。可見,司馬相如為了自己愛慕的女子,可是用盡了心思,這才成就一段佳話。」
兩人對視片刻,李雍微微一笑,低下頭,若有所思地望著這字跡看了一會,才說道︰「一會朕要去皇**里歇息,今夜月色真好,你陪朕在院子里說說話吧。」
郁致心里一松,嫣然一笑著說︰「臣妾自當從命。」剛要走,瞧見桌子上那個袖爐,就拿起來遞給李雍道︰「皇上揣個袖爐吧,外面有些風,小心涼。」
「你有心了。」李雍接過袖爐握在手里,轉頭吩咐道︰「崔承修,把朕隨身帶的那個玉石手爐拿來給郁寶林。」
她接過來一看,這玉石手爐模著華潤細膩,微微有溫度卻不燙手,揣在袖子里面倒像是裝飾品一樣,真是難得的稀罕物。
漫步至庭院,兩人便坐在一側的石凳上說話。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鳳求凰》這一段,的確是佳話。」李雍頓了頓,又問道︰「但後來司馬相如變心,卓文君用一首《白頭吟[2]》才勸得丈夫丟下了納妾的念頭。致兒是否想效仿卓文君,不準郎君有他想?」
一心一意,一生一世,這是所有世間女子所追求情愛罷。她心中微微嘆息,這個夢,那麼美,那麼誘人。可要真寫成這個美夢,需要凝聚多少血淚才能書成?我只是個平凡女子,不求天上浩然明月,只求短暫卻明媚的燭光。
「千金易得,痴心難求。臣妾不求郎君對我從一而終,但求情深意重。」
只听得李雍一聲長嘆︰「朕又何嘗不是呢。」
郁致錯愕道︰「皇上有皇後娘娘蕙質蘭心,又有**佳麗無數,為何有此感嘆。」
李雍背手起身,望著枝丫上的一輪彎月,緩緩說道︰「就算**佳麗三千又如何。朕寧願得一知己,心系一人,這才可以在這繁冗的千斤重擔中,找到一絲安慰。」
望著他面帶愁絲的神情,郁致這才覺得,站在自己眼前的,不僅是皇上,還是一個尋知心人而不得的失意人。想不到他貴為皇上,居然也無一知己,看到他在寬大的皇袍中清瘦的身軀,在秋風中顯得竟有些蒼涼了。
兩人沉默半晌,李雍轉過身來,微笑道︰「朕不該說這些事來煩你,倒是還沒問你,怎麼有勇氣將那《鶯鶯傳》帶入宮中?難道你不知道那是**嗎?」
「因為知道,所以才帶呢!」見他面上泛起愕然之色,郁致淺淺一笑︰「只有這樣,我才能時時刻刻讓自己記住那童稚、魯莽卻無悔的歲月。有了這些書的陪伴,我才真的覺得,這冷冰冰的大明宮也可以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
李雍喃喃道︰「活生生的世界,是啊,朕早就忘了,活生生的世界是什麼樣了。」說罷,他又饒有興致地坐下,問道︰「這麼說,你還有不止一本?還有哪些,可否借給朕看看,也讓朕了解了解外面的人情事物。」
想去書櫃中還有些「幸存」品,郁致吩咐采枝將書櫃中收著的《李娃傳》拿來,交與皇上,說道︰「這書上次被房司言搜出來,本以為是保不住的,結果萬幸得皇上相救。這書就當是謝禮。」
接過來略翻看了幾頁,不覺語言優美,立意頗新,李雍欣喜道︰「這文采也是不一般的,雖然寫的是青樓女子,想必也是尋常的故事,朕可要謝你了!」說罷,將書交給崔承修收著,又問︰「那宮外的女子,可都真如崔鶯鶯一般大膽?」
我只願這書能成這活生生的世界!可惜,崔鶯鶯一般的女子,畢竟是千萬弱水中的一瓢罷了。她淡淡地說︰「皇上說笑了,崔鶯鶯的對于愛情的執著和勇氣,豈是一般女子能有的。」說罷,也略搖搖頭說︰「若是宮外女子皆如此般,此書也不會成為**了。」
李雍也惋惜了幾句,又說道︰「大唐領土邊幅遼闊,受到西域各國文化的影響,女子早就不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女弱女了。早有平陽公主[3]自立‘娘子軍’七萬人,不僅謀略過人,更能馳騁沙場,為大唐立國立下汗馬功勞;近有楊素家婢女紅拂女夜奔李靖將軍傳為百年佳話。朕欣賞的女子,不是家中一位恭順的侍從,而是一位有學識、有膽識、更有高潔之氣的人生知己。」
說完,李雍望著郁致微紅的雙頰道︰「致兒,朕生平第一次遇到的知己,就是你。」
瞧著她並沒有抗拒的意思,李雍伸手過來想握她的手。她雙手輕輕一縮,柔聲道︰「皇上,這手爐初時模著,是燙些,只要慢慢體味,自會余溫綿綿。」
李雍知道她並非平常女子,不可強求,便微笑著將手縮回來,望著她的眼楮道︰「致兒,朕尊重你,心疼你。」
郁致迎著李雍的目光,道︰「臣妾也敬重皇上,可臣妾寧願冒險,用些許時間換取我們今後的夫妻情分,也不要倉促行禮,只為了行君臣之儀。等臣妾喚皇上‘李郎’時,臣妾自然會請皇上去賞內室的那盆君子蘭。」
李雍笑了笑,拍拍腿上的袍衫說道︰「致兒,你沒有讓朕失望。等著朕,朕也絕不會讓你失望。」說罷,回頭吩咐崔承修去準備龍輦。
兩人一路步行到殿門口,郁致袖中還揣著那袖爐呢。她喚住皇上,道︰「皇上,這玉石手爐……」
李雍輕輕將手爐賽回她袖中,卻並不踫到她縴縴玉手,道︰「天氣要冷了,這大明宮十天里八天都是冷的,你比朕更需要它。」說罷,擺擺手轉身離去了。
她望著他的背影,半響,才轉頭徐徐回去。
玉石手爐暖和的溫度緩緩傳到她冰涼的手掌,這絲絲暖意如小溪般涓涓流淌直至她的心田。如此溫溫的熱度,好似他那溫柔的眸子,不強勢,不威嚴。但就是這樣的溫度,才一點一點,透過她倔強的心性,清高的傲骨,融化她的心扉。
[1]司馬貞唐代《史記索隱》收錄司馬相如琴歌
[2]卓文君漢《白頭吟》最出名的兩句「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3]唐朝的平陽公主,是唐高祖李淵和竇皇後的女兒。李淵從太原起兵後,平陽公主率領娘子軍為李唐東征西討,威震天下。平陽公主去世時,唐高祖以軍禮將其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