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綠綺同心
這幾日,天氣又冷了些,宮內許多殿里的樹木花草基本都凋零了。好在這寧泊殿內種的都是適宜冬天開的植物,所以還是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庭院里,刑五福正在張羅著讓尚功局司記司的宮人們將新搬來的炭火爐歸置好,又燃了一尊銅制雕紋小火爐,麻利地搬入殿內。
郁致正臥在內室的軟榻上,斜斜靠著窗戶邊讀著《陶淵明文集》,采枝歇在一旁凳子上打瞌睡。刑五福進來,將火爐放好了,說道︰「娘娘,這是新到的‘瑞碳’,听尚功房司記司的人說,這是位于西北西涼國的貢品,每年只進貢百條,皇上前個特意吩咐拿了十條來。」
他瞧著郁致臉上還是懶懶的樣子,又說道︰「听說這瑞碳可是稀罕的不得了,這炭燒于爐中,無焰而有光,熱氣迫人,最適合初冬的時節放在房內一角,房屋就全熱乎了。可見皇上這麼細小的事都想著娘娘。」
「五福,幫我拿些點心多謝司記司的宮人。」刑五福稱是,又哈腰出去了。
刑五福前腳剛走,銀瓶後腳一臉不高興地走了進來,將手上的飯食盒子向小桌子上一撂,說道︰「娘娘要是再不管,這外面的流言就要踩在咱們頭上了!」
這丫頭,脾性還是一樣那麼直,真不知這麼多年在宮里怎麼沒磨了她的稜角。不過郁致就是喜歡她這個直腸子的性子,笑著問道︰「這是怎了?是誰惹了我們銀瓶姑娘?」
今日一大早,郁致就打發了銀瓶去給碗貞送些糕點,又囑咐她繞道去拾翠殿探望梓嫣姑娘,順便捎帶些冬日用的衣物。銀瓶也是個活蹦亂跳的,這往宮里一繞,可什麼風言風語都听見了,眼下,她正憋著一肚子氣沒出說去呢。
郁致放下書,反而興致勃勃地問道︰「說說,都說我什麼了?」
一旁的采枝也醒了,手拄著下巴等著听呢。銀瓶往她身旁一座,繪聲繪色地說道;「路過柏修媛的朱鏡殿時,就听到新冊封的徐才女和侯才女肆無忌憚的在庭院里說,這七日,皇上日日來,娘娘卻日日趕皇上出來,說娘娘自視甚高,不知天高地厚。長安殿就更是過分了,听說宋捷儀和祁美人日日在韋賢妃耳邊嚼舌頭,說娘娘狐媚,使了媚術勾引皇上,還說韋賢妃揚言要辦娘娘呢。」
「那秦昭儀那呢?其他宮人們又是怎麼說呢?」
「秦昭儀宮里倒也沒傳出什麼太難听的話,宮人也都是在猜測,稱個奇罷了。」
采枝心細如塵,在一旁提醒道︰「娘娘,這事若是驚動了太後,那可就不好辦了。」
正說著,刑五福開門進來,道︰「娘娘,皇後娘娘請您前去說話。」
郁致笑笑說︰「看,才說著,這不來了。」說完,讓采枝揀了一支素淨的珠釵戴了,又隨意披了一條披帛,往蓬萊殿去了
剛走到蓬萊殿門口,就瞧見那角落里的宮人眼角瞧著她,好像窸窸窣窣說什麼似的。郁致一概不理,徑自走近內堂。皇後早就端著茶,坐在那高椅之上等著她了。郁致瞧見她面前有一桌各色的糕點,看樣子,娘娘要和我長談了。
規規矩矩地請了安,她面容淡定地坐了下來。皇後仔細瞧了瞧她,道︰「本宮看著你身子也沒有不妥啊。郁寶林,最近這風言風語宮內都傳遍了,你連續七日不讓皇上留宿,雖然皇上都歇在本宮這里,但長久下去,你可不是在幫本宮,你可是在害本宮了。」
看到皇後面上擔憂的申請,郁致心里不忍,可她這女兒家的心思,如何能說得!她只能告罪道︰「皇後娘娘恕罪,郁致的確是身子不佳。為了采選,先前就風塵僕僕趕了一個月的路,然後忙著訓練,又經歷了這麼多變故,實在是心力交錯,怕怠慢了皇上。」
「今早上本宮去給太後請安,太後頭一句就問起你這事,可是震怒的不得了。雖說皇上喜歡你,可繁衍後嗣畢竟是女子的天職,你可要記住啊。」
郁致只得用些有的沒得理由搪塞皇後,可皇後依然不死心地一再勸說她早日承恩。說久了,就算她如何敬重皇後,心里也有些煩膩。她瞧著皇後臉上滿滿都是無私的關切,一氣之下月兌口而出︰「娘娘如此賢惠溫淑,為了子嗣,甘願為自己的丈夫張羅與妃嬪同房嗎?」
此言一出,皇後身子微微一震,眼神頓時黯淡下來,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顯得單薄了,那紅紅的血絲好像都能透出來似的。
瞧著皇後如此悲愴的神色,郁致自知失言,心中後悔不已,忙跪下道︰「皇後娘娘恕罪,臣妾口無遮攔,臣妾知罪。」
此時的皇後像老了幾歲一樣,眼中失了神采。她低頭瞧了瞧身上的鳳裙,長裙擺尾上繡著的一頭明燦燦鳳凰對著她閃耀著,好像在嘲笑自己似的。她斜歪在椅子上,好半天才回過氣來,頭上步搖輕顫,對著郁致緩緩說︰「身為女子,要以夫君為首。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本宮身為皇後,深知其中道理。郁寶林你飽讀詩書,但始終要記住,女子無才便是德,對自己的夫君順從、謙卑、恭敬才是女子的美德,知道了嗎?」
「臣妾受教。」
「郁寶林,你過來。」
她緩緩走上前來,皇後將她拉過來,讓她坐在靠近自己略矮一些的小凳上。皇後高坐在鳳椅上,低下頭,瞧見她襦裙都有些皺了,便伸出縴縴玉手仔細為郁致理了理長裙上的褶皺,一邊理,一邊說道︰「本宮服侍皇上多年,看得出來,皇上喜歡你,這是你天大的福氣。本宮是皇後,讓皇上順心,讓他早有子嗣是本宮的擔當,是做妻子的責任。」
說罷,皇後手一停,郁致瞧見她的睫毛一顫一顫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皇上寵愛你,本宮見了……就和寵愛自己是一樣的。」
一滴淚打在郁致的襦裙上,皇後側過頭抹了抹眼,又一把握住郁致的手臂。郁致能感覺到皇後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用著力,像是盡一切力氣抓緊著一個希望。皇後聲音有些顫抖︰「你要代替本宮,去承受皇上的愛,皇上的愛,是那麼珍貴,也那麼沉重。你又是這麼年輕,這麼美好,可又這麼幸運……」
郁致心里不忍,跪子俯在皇後膝前請罪。
皇後突然捂了嘴,轉頭「咳咳」兩聲,一旁的書雁忙從一個金縷小盒里面拿出一粒藥丸,伺候皇後就著茶水咽了。過了會子,皇後面色這才緩過來,她撫著郁致的手說︰「今日的話,你要牢記。今日本宮病了,免不得說些有的沒的見不得人的話,下一次再說,也不知是何年月了。」說完,擺擺手,書雁便攙扶皇後回寢室歇息了。
回到房里,郁致臥在榻上,細細想著皇後的話,再想起這七日以來,皇上日日來,日日都以禮相待。兩人不談風月,只談詩詞,從陳子昂聊到魚玄機,從劉禹錫聊到曹植,無論聊什麼,都是那麼投機。有時候,郁致會忘了他是皇上,說話言辭並不遵循規矩,皇上也從不介懷。每晚到了入夜時,皇上總是叮囑她注意身子,然後不舍地離去。外面的妃嬪都巴不得皇上天天寵幸才當是恩寵,殊不知,這樣「過門不入」,才是最可貴的。
想著想著,郁致也不免困倦起來,便在軟榻上眯著眼楮休息。過了一會,刑五福來通傳,說崔公公來了。
早前見了崔公公,就和宮人私下打听了,知道是爹爹提過的崔承修公公。但一來現在一切還算順遂,二來爹爹再三囑咐,他的身份不可以外泄,所以郁致一直也不覺得有相認的必要。
崔公公請了安,郁致上前親自將他扶起來,道︰「崔公公,以後在我面前,千萬別行大禮了。」
崔公公笑著說︰「這怎麼行,娘娘再厚待下人,也不能亂了禮數。」說完,身後跟著的小太監將手里的一個精致的大盒子放在桌子上。崔公公道︰「郁寶林,這是皇上賞賜的,娘娘請看。」
木盒開了,郁致一瞧,是一把古樸的古琴。琴身通體黑色,隱隱泛著幽綠,有如綠色藤蔓纏繞于古木之上。郁致再細細翻看內側,果然在琴內發現銘文「桐梓合精」四個字,掩飾不住喜色道︰「這是‘綠綺’,是司馬相如當年彈奏‘鳳求凰’的‘綠綺’!」
原來,那日李雍走後,就一直找尋這把「綠綺」想送給郁致。後來輾轉打听到原來這琴在義王王府里,已經賞給了他的寵妾含煙。李雍知道義王一向喜歡自己的座駕,那是一匹大宛國進貢的汗血寶馬,名為玉花驄,便遣人去和他換,誰知他也一口答應了。這琴剛剛送進宮,就叫崔承修親自拿來送給郁致
這琴身模上去,手感細膩;再一撥弦,琴音清脆而繞梁,果然是好琴。郁致愛不釋手道︰「崔公公替我謝謝皇上,只是我對古琴也是略知一二,並不精通,送與我,這寶物是可惜了。」
「彈不彈在娘娘,可送不送就是皇上的心意,娘娘可得收下。」
她點點頭,心里實在高興,又和崔公公說︰「勞煩崔公公告訴皇上,說我一會就去紫宸殿謝恩。」
崔公公說︰「那最好不過,皇上今日一準兒高興。」
郁致吩咐采枝拿了些小點心送與崔公公,又親自將他送出去,又讓刑五福準備了腰輿,這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