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寧泊殿的院子里已經開始飄柳絮了。寧泊殿里並沒有柳樹,應該是從正殿那里飄散來的吧。冬天過去,春風拂面,宮里的宮人又在忙著收拾春夏的衣裳和擺設用具。
寢室里,如熙在一旁給君子蘭澆水,郁致正臥在一旁吃梅子。這時候,銀瓶抱著琴盒子走過來說︰「娘娘,這琴去年收起來,就再沒彈過了。」
郁致讓她把琴盒打開,她走過去伸手撥一撥弦,音質還是那麼清亮。她笑了笑說道︰「去找司設房要一套好的琴架來,現在也入春了,平日里我也會常彈的。」
看著綠綺,她想到自上一次自己去紫宸殿就是為了這琴謝恩。自那以後,她就再沒去主動去過紫宸殿。真是的,她還總笑別人不主動爭取,其實在心愛的人這件事上,她才是最不講究的。也罷,今日日子好,也該去紫宸殿看一看了。
于是撂開琴,挑了一件湖水藍的襦裙穿了,在這沒大日子的時候難得梳了個靈仙髻配上朱釵,然後讓如熙跟著坐了腰輿到紫宸殿去了。
紫宸殿門口站著一排太監,其中一個眼尖的遠遠瞧見她的腰輿,趕緊一溜小跑進去通傳。等到了門口,崔公公已經打著拂塵迎出來說︰「娘娘可是稀客,皇上听說娘娘來了,吩咐讓小的趕緊出來迎呢。」
她含笑說︰「多謝崔公公,皇上在忙嗎?」
崔公公一邊小步子帶著路,一邊說︰「可不,今日皇上處理邊疆戰事可是費了心力。剛才想休息一會,正好秦昭儀帶著姚寶林來了,說練了新曲子給皇上解悶,現下正在偏廳听曲呢!」
她心里一沉,腳步一下子停住了,張口問道︰「那我不是來的不巧了?」
「呦,娘娘哪的話。」崔公公笑著說︰「小的伺候皇上多年,不敢揣測聖意,但就這一點明白,郁美人何時來準是巧的。娘娘請。」
她微微一笑,加快了腳步朝著偏廳走去,還沒走到,就听到里面悠揚婉轉的歌唱聲。
「郎情妾意幾時有……」
撥開串串珠簾走進去,一眼就見到秦昭儀正陪著李雍坐在榻上吃著葡萄。姚寶林瞧見她來了,便停了嗓子請安。
李雍一見她來了,撂下秦昭儀快步迎上來說︰「致兒,你可算來了一次。」
她徐徐行了禮,又給秦昭儀請了安,這才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說道︰「這不,好不容易來一次,還打擾了皇上和姐姐的雅興。」
有些日子沒見,秦昭儀又縴瘦了不少,那小腰可盈盈一握的樣子。她滿臉笑容地說︰「妹妹這話見外了。今日我瞧著四娘的一首新曲‘相思意’練的出彩,想帶來給皇上解解悶子。妹妹你學問高,最是會評論品味這些戲曲的,快來听听看,給四娘也提提哪里不是。」
她們說話時候,姚寶林只是靜靜地站在廳中央,一個人擺弄著寬大的戲服。郁致瞧著她一個人好像沒趣的樣子,有些抱歉地對她說︰「姚御女,叨擾了。我知道這唱曲子就和文人寫詩練字、和秦姐姐跳舞是一樣的,最怕人打擾。一斷,這精氣神就接不上了。妹妹不怪我吧?」
姚寶林今日戲服華麗,臉上裝扮濃艷,骨子里透著一股媚香。她嫣然一笑,說道︰「娘娘言重。」說完,徑自接著上一段,腳踩蝶步,眼神一瞟,又徐徐唱了起來。
听秦昭儀在一旁低聲解釋,這「相思意」是新排的百戲中的一小段,是講述一個年輕女子與心愛的人分離,又得知他已經另結新歡而發出的悲鳴。往姚寶林處瞧去,只見她的神情充滿了決意和悲憤,一抬手,一投足,眉眼之間都是滿滿的悲愴情緒,與除夕夜表演的滿臉含春的趕雨女子截然不同。此時此刻,看客們真的覺得她就是那個被心愛人遺棄的苦情女子,心中正在痛苦的邊緣苦苦掙扎。忽的,她曲調一挑高,身子在原地快速旋轉起來,大袖子掃出一陣風,而唱的氣居然不斷。只見她一個轉身,身板極穩的定住,一個亮相!此曲戛然而止。
三人看得都動容了,郁致先忍不住大聲稱贊道︰「好,唱的真好!姚寶林,你這出戲不同于上次綿里藏針式感情,而是將所有的悲苦經過一段詞曲的積累,然後瞬間爆發出來,不僅嗓音亮,動作美,最可貴的是你全情投入,整個人將那角色演活了!」
李雍也拍案叫絕道︰「致兒說的極是,此情此曲,人間難得幾回聞啊!四娘,你這樣的才華,真是讓人絕倒!」
姚寶林抖抖袖子,將大寬袖子收了上來,一回眸,嫣然一笑道︰「謝皇上、郁美人賞識。」說罷,她也不請賞,一個人拖著長長的裙擺施施然走到一邊的角落里坐下來,抱著一摞曲譜低頭研究起來了。
秦昭儀轉過來對他說︰「皇上莫怪,這四娘就是這樣的性子,愛戲成狂。」
他笑著說道︰「朕當初封她時候就知道她這個脾氣,朕還就喜歡她這個脾氣。」
一瞧窗外,那日頭漸漸暗了下來,秦昭儀眼角瞥了一眼郁致,轉頭對李雍道︰「皇上,天色也不早了,那今日……」
一听這話,郁致低頭理了理腰間的同心結,淡淡一笑,然後對他說道︰「皇上,天色不早了,今日姚御女唱的這麼好,皇上該回綾綺殿好好犒勞她。」
李雍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神中透著不舍,道︰「致兒,讓朕送你一程。」
「皇上,那臣妾陪著一起送郁美人一程吧。」說完這話,秦昭儀縴腰一擺,走到郁致面前,面帶歉意地說︰「妹妹,今日真是對不住了。」
郁致微笑著搖了搖頭,不想再于她敷衍,轉過頭正好瞧見姚寶林仿佛有些困倦的樣子,就含笑對他說道︰「皇上,看姚寶林都累的倦了,還是快些回去歇息。這唱百戲也是極累人的。」
他笑著點點頭,過來拉著郁致的手,頓了一下,復又拉起秦昭儀,直嘆自己齊人之福[1]無邊。攜著兩美出來,門口車輦和腰輿都已經候著了。李雍坐上了龍輦,秦昭儀也登上了她的車輦候著,姚寶林也快步入腰輿了。
李雍見郁致的腰輿停放的還有些遠,就同她招手說︰「致兒,你過來和朕同坐,這樣也快些。天色暗了,你別再受涼了。」
秦昭儀面子上做的滴水不漏,她笑吟吟道︰「說的正是呢,皇上剛才不開口,臣妾也是要為妹妹討這個便宜的。」
郁致微微一笑,轉過頭朝他的龍輦走去。這龍輦較長且高,帷帳都是明黃色配上赤色鉤邊,高大的輪子樹立在兩側,每次乘坐都需要踩在一名太監的背上。崔公公在一旁打著拂塵催促著,一名小太監急忙在郁致面前跪了下來,彎腰弓起身子趴在地上。
她心里不忍,見著車輦一旁的橫梁上中下有三條之多,便調皮地說︰「都起來,今日我倒要自己上去。」
他站在車上,眼角一彎,忍俊不禁道︰「你個小淘氣,又要鬧什麼花樣。」
她頑皮地一笑,將披帛丟給一旁的如熙,抖了抖寬大的袖子,一個小跨步,手一撐,再跨幾步,居然就這樣從側面爬了上去。她站在龍輦上拍拍手上的塵,得意洋洋地說︰「怎麼樣,又不是非要踩著別人的身子上來不可,我這不就上來了。」
看她那得意的小模樣,他笑的前仰後合的。笑罷,一把摟著她,寵愛地說道︰「朕就是拿你沒辦法!看,這麼漂亮的發髻又亂了。」說完,親手將她耳邊零散的發絲理了理,兩人這才坐下。
「皇上起駕……」龍輦朝著寧泊殿緩緩移動。
李雍將帷帳拉下少許,滿抱香在懷,低聲說道︰「致兒你知道嗎?朕哪里都不想去,只想看著你,抱著你。」
她心里一澀,轉而又淡淡一笑,雙手環上他的肩,湊近他耳邊小聲說道︰「李郎,只要心相印,天涯若比鄰[2]。」說完,伸手將他有些歪掉的襆頭理理整齊,然後頭輕輕靠著他的肩說道︰「我真想留住現在這一刻,寧靜而美好。」
「朕又何嘗不是……」他吻上她的額頭,喃喃說道︰「要不今日朕還是去你那邊吧。」
她輕輕搖搖頭,小手放在他的大手掌上磨蹭,說道︰「不要,我已經夠貪心了,也已經夠幸運了。李郎莫要寵壞了我,把我慣成了小醋壇子,那可怎麼好。」
「那就做朕的小醋壇子,朕已經有了個小管家婆,小淘氣包,再多一個小醋壇子還能承受得了。」
兩人在龍輦內正打趣,只听見前面好大一聲響。
「 當!」
兩人忙撩開簾子一看,姚寶林乘坐的腰輿不知怎麼的居然斷了,她整個人摔在了地下,一手捂著肩膀掙扎著要坐起來。
郁致看她咬牙辛苦的樣子,拉著裙擺快步下了車輦疾走上去,彎一把將姚寶林扶起來。低頭一瞧,她右邊肩膀的衣服都蹭花了,應該傷的不輕。郁致吃力地將她扶了起來,又讓如熙去吩咐自己的轎夫將腰輿抬過來給她坐著休息。
秦昭儀也匆匆趕過來了,將姚寶林一把拉住直盯著她的臉左右打量︰「傷哪了,嚴重嗎?」又扭頭吩咐一旁的小太監快請太醫到綾綺殿去候著給她瞧病。李雍也過來彎下腰,關切地問了問傷勢。
姚寶林一手揉著右肩膀,臉色還是有些勉強。李雍瞧見她眉頭緊蹙的模樣,不免動怒喝道︰「你們都是怎辦事的?這腰輿是怎麼抬的,怎麼好端端就斷了!」
秦昭儀也在一旁抱怨道︰「這尚寢局一向辦事都周到,今日怎麼這麼不小心?怕不是今日賢妃娘娘事物繁忙,操勞過度的緣故,一時顧不上也是有的。」
李雍看了她一眼,然後俯低頭柔聲對姚寶林說︰「四娘,你傷到哪里和朕講,剛才是怎麼就摔下來的?是那些轎夫不小心嗎?」
「不礙事。」她輕輕搖搖頭道。
旁邊一個宮女九兒說道︰「回皇上,娘娘這回是幸運沒傷著筋骨。剛才那腰輿從中間橫梁斷裂開來,這乘坐在上面的人本應該是腰間著地的。但娘娘一向練百戲,身段靈敏,這才用胳膊撐著,整個人重量都砸在了右手上。今日若不是娘娘機警,若是傷了腰骨,恐怕娘娘現在都站不起來了!」
是啊,這腰輿怎麼會好端端就斷了!郁致眉頭打成一結,心里不斷起疑,大步走上前去查看那腰輿。她彎下來一瞧,看到腰輿中央的底下是有一條橫梁,這橫梁從中間開始斷裂,看上去並沒有特別切割過的痕跡。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在這宮里活著也太一驚一乍了。她剛想回去,突然覺得聞到一種發霉的腐味。她用力嗅了兩下,又回到自己的腰輿處,彎腰細細聞了聞。奇怪,自己的腰輿怎麼沒有這味道。
「致兒,你在看什麼?難道有什麼問題嗎?」李雍朝她說道。
她緩緩起身,心里已經有了注意,道︰「皇上,我對著腰輿損壞一事心里有些疑問,想去尚寢局走一趟問問清楚。今日就讓姚寶林做我的腰輿走吧。」
李雍點點頭,對她說︰「那朕就將這件事全權交由你處理,這幾日你可以隨意出入六局二十四司,任何人都要配合你的調查。」
「皇上放心,姚寶林這事,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1]出自《孟子》齊國有一人,一妻一妾美滿幸福。
[2]王勃唐代《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原句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