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氣總是悶悶的熱,空氣里有種喘不過氣一樣的潮濕感。最近不知怎麼,宮里的烏鴉似乎都感受到這寧泊殿的清寡,一個勁的飛在屋檐上「吱吱喳喳」叫喚著,日夜不歇,吵得人無法安睡。
這天下午,那烏鴉又開始「吱吱呀呀」叫開了,叫的聲嘶力竭的,不到死不罷休似的。銀瓶听了心煩,撿了塊石子就朝屋檐上一扔,那烏鴉「嘎嘎」拍著翅膀繞了一陣子,驚的滿院子都是。
如熙拉著裙擺走了出來,剛數落了銀瓶兩句,臉上突然一涼,什麼東西掉在額頭上。她一模頭頂,一塊濕漉漉的鳥糞正好落在她頭上,頓時氣的紅了眼,說道︰「這是什麼世道,宮里的烏鴉都來欺負咱們寧泊殿!」
文睿趕緊洗了帕子給她擦了,銀瓶接著拿石子打那烏鴉,它們繞著院子亂飛,卻也舍不得自己在這的窩,盤旋了一圈又一圈,最終還是落在房檐上,一個勁的叫喚的更凶了。
郁致坐在床邊的榻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她忍不住笑了出來,起先還是小聲的笑,接著越笑聲音越到,到最後簡直是捧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了。
「姑娘魔怔了!」如熙站在院子里,不住地抹著自己的額頭,然後透過窗戶好氣地朝她說︰「這都什麼時候,還笑話我!」
笑了好一會,郁致肚子都有些酸了,下了軟塌快步來到院子,幫著如熙擦擦頭。
「我這一個月來都在想,我還會不會笑。今日我知道了,當真正好笑的玩意出現的時候,我還是能笑的。」她認真地說。
文睿和銀瓶一听,瞧著如熙頭上那印記,臉上也繃不住,都笑開了,連遠處刑五福都側過頭笑了。
這個時候,如果還不能苦中作樂,那生活就真的只剩下苦,沒有甜了。郁致又豈是那種怨天尤人,自怨自哀的普通女子!
幾個姑娘難得這樣放開懷笑一陣子,寧泊殿好久好久都沒有听到這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了。听著這樣的笑,那頭上的天,似乎也更晴了些,心情也好了些。
「呦,這寧泊殿的人被禁了足,可這笑聲不斷,可見那郁婕妤過的舒心的很吶!」
一道尖銳的聲音從牆外刺了進來,仔細一听,這不是宋捷儀的尖聲麼。
外面又傳來岑淑媛的聲音︰「郁婕妤,賢妃娘娘知道姐姐一向性子活潑,禁足一個月應該受苦不少,著我們來看看。今日一听姐姐在里面有說有笑的,我們也安心了。」
郁致臉色微微一變,要按照往常的脾氣,她早就已經和她們吵起來了,可現在的境況使她不得不放下她那高傲的自尊。她一打袖子,轉身就要回房。
「一個不祥之人還能過的如此舒坦,可憐太後月前身子受了驚,現在都不見好呢。要說啊,這有人天生就帶衰的,命賤也怪不得別人。這樣的人,哪里配伺候皇上,到時候沖撞聖體,也未可知呢!」
「宋妹妹,話可不能這麼說。不過,郁婕妤確實可以好好歇一歇了,因為皇上剛剛禮聘了龐副將的幼女龐照容,一入宮就封為寶林.眼下,就算郁婕妤解了禁足之困,又哪里有時間伺候皇上呢!郁婕妤,你就安心在這里休養吧,橫豎……皇上有人伺候就是了。」
郁致的臉一點一點失去了血色,慢慢變得鐵青,全身陣陣發抖。再難听的言語,再困苦的險境,她都能抗,可自己剛剛禁足一個月,李雍非但沒有只言片語,反而又封了位娘娘!她的心中,一點怒氣都沒有,只是身體里面的力氣像一般地「刷」地流走了,整個人一下子像一具軀殼一般。
她一個踉蹌,如熙和文睿兩個人趕緊上前攙著她。銀瓶氣不過,眼珠子一轉,撿了塊石頭朝房檐上的烏鴉丟去,烏鴉一窩蜂拍著翅膀四下沖散亂飛。
「哎呦!什麼掉我頭上了!」
听著宋捷儀這狼狽的聲音,仿佛能透過這道牆看到她被鳥糞砸到的難看樣。
「郁致!你再也不是皇上心頭上的人了,識相的你就老老實實在這寧泊殿了此殘生罷!」宋采女說完,腳步漸行漸遠了。
他立了新的寶林了……新的寶林……新的……
郁致腦子里嗡嗡的,連自己怎麼回到房里都不知道。一入宮就封了寶林,那他對她的寵愛,是否想當初對我一樣?她一步步蹣跚走到書房,瞧著那綠綺安靜地躺在琴架上,伸出手來,微微顫顫地撫模著那琴弦,一撥,清幽的琴音如煙如霧一般飄散開,李郎,還記得當日你為我做的「鳳求凰」嗎?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1]
她繞過常常的琴身,撩開披帛做了下來,指尖觸上還在顫的琴弦,低下頭,痴痴的望著上面的七根弦,每一條都筆直地延伸開來,撥動的時候,它們水**融,能奏出那麼和諧美好的音律,可它們永遠也不會交匯到一起。
右手一揮,長袖一飄,一陣幽婉地琴音緩緩滲出,彌漫在寧泊殿的上空,她口唱她心︰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夫婿輕薄兒,新人已如玉。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2]。
她越彈越快,手越揮越高,那涓涓琴音頓時如瀑布般驚濤駭浪地襲來,猶如翻滾的洪水將人卷入其中,不能自拔!
「 ……」一聲,一根琴弦從中間一下子斷開了,她的手指上立刻多了一道鮮紅的血痕。
銀瓶剛想走上前去,文睿拉著她,默默搖了搖頭。這一關,只能姑娘自己過,若是她自己都贏不了自己,那她永遠都走不出來了。
郁致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手,那猩紅的血一滴一滴涌了出來,落在綠綺的琴身上,好像一點點沁那墨綠的親身,這一點紅瞬間化作一團紅暈消失在那一片濃綠中了。她就這麼坐著,好像一尊石像一般一動不動,直到那血口子都干涸了,她才嘴角一揚。
一抹笑意如曇花般綻放在她的容顏上,既然手上的口子都能愈合,那我心里,也可以!我難道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做了那斷腸的棄婦麼。不,我還沒有听到他親口說出的絕情話,還沒有親眼看到他負心冷性的眼神,我怎麼能這樣就放棄了?就算听見了,看見了,我還沒有狠狠給這負心人一個耳光,看他為自己的薄情寡義就算痛一下也好,我怎麼就能消沉下去!
她突然手指放在嘴里,用力嘬著,看著濕潤的指尖上已經沒有了血的痕跡,她輕輕一笑,撂下綠綺,直直走到桌前拿起已經放涼的白米飯,用力地往嘴里塞,她拼命咀嚼著那一粒粒米,好像咀嚼生命一樣。
「咳咳」,她終于嗆得咳了出來,咳的聲嘶力竭,咳的眼淚都掉了下來。
文睿輕輕拍上她的後背,道︰「姑娘,想通了就好。」
她一抹眼楮,抬頭一望,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月上枝頭了。窗外,月光依舊皎潔,烏鴉只是亂飛,也許是累了,都已經不叫喚了。月朦朧,鳥朦朧,可她的心不能在這樣迷蒙了,她要好好的活著,等到那遙遙無期的十二個月後,要風姿綽約地走到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質問他︰
憶君迢迢無窮盡,昔日情,今何在!
蓬萊殿正殿內,皇後正坐在梳妝鏡前摘發釵,外面小太監通傳道︰「娘娘,龐寶林的賞賜都已經送去了。」
她輕輕揮揮手,將發鬢一只珠花摘了下來。銅鏡里的畫面有些蕩漾,她有些看不太清似的,湊近了些,瞧著眼角都有些紋路了。
「啪」
她驚得轉過身去,「什麼事!」
一個宮女趕忙跪下說︰「娘娘,奴婢該死,那玉如意沒拿住掉在地板上了。」
她沒說什麼,只是默默轉過來。偌大的蓬萊殿,金碧輝煌的,但就這點不好,空曠地幽靜,落下什麼都和驚雷一般響。她默默嘆了口氣,忽然听到寧泊殿傳來一陣微弱的琴音。
這是郁婕妤禁足後,第一次撫琴,琴聲如此幽怨又那麼激蕩,也許她已經知道皇上封了龐寶林了罷。也罷,明日再去寧清宮一趟,也許太後能少讓她禁足幾日。可她這個氣性在宮里要怎麼過啊!
書雁在一旁輕聲說︰「娘娘就別掛念其他人了,還是為自己多打算罷。趁著郁婕妤禁足,也多迎皇上來蓬萊殿坐坐啊。」
她淡然一嘆,皇上,他是她敬重的夫君啊!就算來了又能怎樣,她這個孱弱的身子,怎麼能為他開枝散葉,怎麼能為大唐延綿皇嗣呢!罷了,皇上的雨露,還是讓給那些身子好的,有這個命的吧。
她身子雖然瘦弱,但起身時自有一股雍柔華貴的大氣,她走到床邊躺下來,床上只有一個長枕,寬大的鳳床任她左右輾轉。
自從二十歲入了宮,一個人睡慣了,若一旁有了人,還真是睡不著。鳳床、凰被,她全身赤紅金燦地,好像一只燃燒了的火鳥,瘦弱的身子蜷縮在大床的中央,緩緩睡去了。
[1]佚名
[2]杜甫唐代《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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