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油燈 正文 第一章 獨門青

作者 ︰ 余新安

小時候,我曾被放在舅舅家里寄養了一段時間。按照命書中的說法,只有生非家人,死非家鬼的人,才會過命到別家,討個活路。如若不然,血脈骨肉,誰會舍得放到別的人家去,做個哭門喪的野孤兒。

我舅舅姓吳,叫吳天源,他是一名墨工。墨工是我們地方的叫法,在別處,也有叫法師、道工的。跟大多數跑江湖的算命先生、風水先生不同,墨工不傳手藝,只傳壇神。你要想學那諸般鬼神秘技、命理術數,還得自己去翻一翻老文章,拜一拜老師傅。

墨工行當里有一個禁忌,家里傳了壇神的,接一次要衰一代,三代沒人接,那就要絕後。雖說這也是一門討生活的手藝,但根性實在清苦得很,比不得四大匠師那一類正門行當。攤上這麼一個邪神,祖祖輩輩傳下來,再大的家業也經不住它折騰,終究要落得個門庭冷清清,花落無人掃的慘淡下場。

舅舅祖上也不是什麼高門大閥,到了這一代,四鄰八鄉能夠數的清淵源的宗親,早就絕了蹤跡。稍遠一點的,是一個二姓的姑姑。這二姓姑姑年輕的時候嫁到了遠地的難村,夫家姓付,是個破落戶兒,此後便少了往來。論起輩分來,我還得叫她一聲姑婆。

在農村,二姓、老同、寄爺被稱為門外三親,不是宗親,卻勝似宗親。所謂二姓,指的是,家里有媳婦生了孩子,而後淨身出戶,改嫁到別的人家,又生了孩子的,這兩家的孩子便算是二姓同輩。我外公跟老姑婆便是這樣的二姓兄妹。

說到老姑婆,還得提一提舅舅的爺爺。老太公那會正是光緒年間,當時家境還算殷實,種了好幾十畝田地,請得起三五個長工,比一般人家要好上幾倍。

老太公好讀書,一心想考個功名,嘗一嘗那人上人的滋味。他一輩子考了不下七八次鄉試,始終是竹籃打水,什麼也沒撈到。這倒不是老太公腦瓜子不好使,他平日里書讀的有模有樣,只是一旦上了考場,便忘了個精光。

不管哪朝哪代,讀書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寒門士子登科高中的,終究是少數,家里沒點家底的,就像老太公家里的長工,地主老爺整天把你當牛馬來使喚,跟個轉陀螺似地,時間長了,你也沒那心思去讀什麼詩書文章了。

老太公家底算是好的,可惜娶的媳婦卻是個漏底瓢的敗家子。老太婆見老太公整日里四書五經,連個茶水都燒不好的,她也不去操持家事。她每天早上起來,端個大陶罐,把個豬大腿慢慢炖到稀爛,從中午吃到天黑才肯罷休。兩口子都不管事,家底也就漸漸敗了下來。

話說這一年秋收,家里忽然來了個走四方的風水先生。那風水先生差不多半截身子進黃土的年紀,走不動了,他滿鎮子一看,就數老太公的宅子最是寬大,便進門來討個歇腳處。

當時花坪鎮還沒幾戶人家,老太公的宅子坐南朝北,佔了小半個鎮子,很是氣派。老先生進得門來,秋收時節呢,老太公兩口子和幾個長工正在稱糧食,清算這一年的收成。門外曬谷坪上有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頭上留著個茶壺蓋,正用竹竿把滿地的雞鴨、母豬趕得四下亂竄,沒一刻休停。

那孩子眉生橫骨,兩腮凸起,模樣很是驕橫。他見著生人進門,把眼珠子一翻,將竹竿指著老先生,做個攔路狗的模樣。

老先生眯著眼,迎著腦門子給了他一個爆栗,打得他淚花子直冒。

那孩子吃了苦頭,竟然不哭也不鬧,跟個焉茄子似地,呆在原地半天也不動彈。

老先生不再理他,進門跟老太公說起了來意。

老太公是個讀書人,倒也不講排場。再說了,老太公的父親也是接了壇神的,只不過法門學的粗淺,稀里糊涂做了幾年鬼事,最後落得個風癱,在床上熬了幾年便撒手西去了。有了這層淵源,老太公倒是很熱情地招待了那風水先生一番。

老先生是走慣四海路的,天上地下的見識多得很,龍門陣一擺起來,一家子听得眼珠子都掉了,眼巴巴陪了他大半夜。到了後半夜,老太婆熬不住了,便帶了孩子先去歇息。

老太婆一走,老先生對老太公說︰「我看老爺也是個正經讀書人,只不過你沒有入學堂的命,十考九敗,是也不是?」

老太公虛心道︰「先生是明眼人,我也不瞞你,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家業,到了我這里,是求官不得官,求財不得財,漏底瓢兒裝清油,早晚都要敗光了,勞煩先生給指條明路。」

老先生眯眼道︰「你想要財富還是子嗣?」

老太公心里打了個突兀,這老頭子口氣大得很,若不是騙吃喝的浪蕩子,便是真有幾分本事,我先試他一試。當下問道︰「子孫開幾戶?」

老太公這話問得極有分數,自古求人丁的,講的是個開枝散葉,兒孫越多,長大之後各立門戶的自然就多。夭折的,枉死的,無後的,那叫野孤兒,就算求來,也只是個哭門喪,空歡喜一場。所以懂行的人一般都問開幾戶,而不是問有沒有子嗣。

鬼事這一行當有個規矩,你要不問,我就不說。好比求財,財分急緩,所以有急財,有穩財。急財是偏財,如過眼雲煙,口渴的時候給你一口水喝,讓你一時痛快。穩財是正財,細水長流,溫潤澤被,等于給你挖一口深井。偏財易得,正財難求,主家人不懂這個的,先生也不會說破,什麼好求就給你求什麼。老話說便宜行事,講的就是這個。

老先生見老太公明白事理,笑道︰「你祖上最好的一個墳是天火南來,過午不侯,書上叫做獨門青,你家梁上青幔走單線,也是獨門青,只怕是改不了了。」

老太公一听,眼鏡都掉了,老先生講的這兩件,端的是鐵口直斷。第一件是祖墳,當時家里經常祭掃的便只有老太公父親的墳,那是坐北朝南的,日頭過了中午便照不進墓門,當真是過午不侯。第二件是家宅,青幔指的是檐頭水,屋檐水不分叉,所以堂前水溝里都是一個個筆直的大窟窿。

老太公很是高興,其實他心里也有盤算,家里頂著個壇神,甩也甩不掉,子孫福不用說了,早就沒了念想,他這樣問,只是想試試老先生的深淺。

見這老先生說的頭頭是道,他便問︰「財富怎麼來?」

老先生賣了個關子,沉吟道︰「那就要看你有沒有誠心了。」

老太公也不是個冒失的人,腦瓜子一轉,心想霉運到了頭,再壞也壞不到哪去,左右沒什麼損失,且看他有什麼講章,當下便說︰「先生盡管說。」

老先生點頭道︰「我跟你講三件事,第一件是你家那孩子,我想讓他跟我學手藝,我是個孤寡人,手藝傳了他,他以後得給我送終。」

外公當時才六七歲年紀,也不好讀書,被老太婆寵上了天,整日里鬧得雞飛狗跳,只怕將來也不是什麼好來路。老太公心想,有個人管著,指不定能轉了性子,也是一樁美事,至于給老頭子養老送終,那倒是小事,當下便答應了這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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