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從沒見過長平王跟下頭的人發火,看著他冷峻的側臉,她有些恍惚。
這個人,她好像一直到現在都沒真正認清過。即便在一起同床共枕,耳鬢廝磨,他在她眼前仍然隔著霧氣似的,看不真切。就像從銅鏡里看人影,總沒有遠洋鏡那樣清晰透徹。
這段時間他經常和她無所顧忌地開玩笑,促狹的,帶著壞笑的模樣,讓她一閉眼就會想起。還有……枕榻之間,他光果著,時而溫柔時而霸道的馳騁……
以及他密會僚屬時認真嚴肅的樣子,面對刺客時處變不驚的樣子,跟張六娘佟秋水等人不假辭色的樣子,還有,很久之前他沒正經地調戲她,以及來京路上的血火里,他身披銀甲,馬上彎弓……
這一切,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呢?
或者,所有加起來,才是真實?
馬車沒有動,靜靜停在一處不算寬敞的街面上,長平王沒有要走的意思,如瑾就在車里默默看他。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轉頭沖她笑︰「再等一會,要是困就睡吧。」他拍拍腿,示意她可以將其當枕頭。如瑾笑著搖了搖頭。
長平王盯著她看了兩眼,發現她眉目舒展,眼楮亮如寶石,就問︰「你好像一點也不害怕?」
「怕什麼?」
「有人放箭,放火,街上一片雜亂,你不怕嗎?」
如瑾搖頭︰「你說車壁很厚很安全,而且我們現在又不在火場中,我身邊有你,所以不怕。」
長平王捉了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如瑾連忙抽回手,怕被車外的人看見。車窗半開著,外頭除了王府跟來的人,還有兵馬司剛派來的兵卒拱衛呢。長平王笑笑,然後正襟坐著,只給車外人留一個嚴肅的側臉。
沒多久,五城兵馬司的都指揮使也來了,氣喘吁吁跳下馬,幾乎是飛著撲到了車前,跪在地上就是磕頭請罪。長平王對其態度倒是客氣一些,沒有像剛才那樣劈頭蓋臉地痛罵,不過說的話也不好听。
「趙侯爺,幸虧您來了,不然今日本王有沒有命回去還很難測啊。」
「王爺言重!卑職罪該萬死!」都指揮使連忙叩首不已,話鋒一轉,將手下的東城指揮使罵了個狗血淋頭,說其玩忽職守尸位素餐等等,然後只給自己安了個治下不嚴的過錯。
長平王叫他起來,「底下人的過錯,趙侯爺就不要自責了,本王明白許多事你也是力不從心。只是,這次上元佳節鬧出這樣的事,父皇和諸位閣老恐怕要追責,御史們也不會放過的。天子腳下怎會出現這等匪類?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簡直和前年天帝教的亂民一樣喪心病狂,而且,射向本王的箭上還帶著毒,趙侯爺,恐怕此事非同小可,你覺得會是何人所為呢?」
兵馬司的都指揮使歷來由勛貴擔任,這位趙侯爺世襲安陽侯,在御前也是能說上一兩句話的人物,但此時听了長平王的話,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心里只管叫苦。
這說的也太毒了吧?又是天帝教,又是毒殺皇子,又是作亂京城,整個聯系起來和謀逆篡國也差不多了。好好的元宵節,怎麼偏偏攤上這種事!再說這位王爺不在府里飲宴歌舞,跑到燈市上來瞎逛什麼,不是純給人添亂麼?他要不來,街上鬧一鬧匪類完全就是小事一樁,起了火也能說是花燈不慎燃燒所致。他一來,這事可就不能往深想了啊……不對,他要是不來,說不定都沒這檔子騷亂……
趙侯爺心里月復誹不已,嘴上還得敷衍︰「王……王爺,卑職一時也想不出是何人所為,請您容卑職下去詳查,屆時兵馬司上下一定給您一個交待。」
「不是給本王交待,是給皇上、給京城百姓一個交待。」
「是是是……」趙侯爺滿口應著,試探著問,「王爺,您看,要麼卑職派人先護送您回府?王爺千金貴體,在這里著實讓人放心不下。」
「無妨,本王等街上平息了再走吧,今夜百姓恐怕傷亡不少,本王也著實放心不下。」長平王長嘆一聲,吩咐趙侯爺到燈市那邊鎮場子去。
可憐的兵馬司都指揮使不敢頂嘴,只得又留下一批人手團團護衛著王府車隊,然後匆匆上馬。長平王卻又叫住他,安撫道︰「趙侯爺不必急躁,此事發生在東城,不如听東城指揮使分說緣由之後再做計較。」
趙侯爺滿臉灰敗,聞言眼楮卻是一亮,在馬上躬身作揖,揚鞭走了。
如瑾輕聲笑︰「你又算計誰呢?這下東城指揮使可要慘了。」那位也是事後才趕到的,拿什麼分說緣由?
長平王勾勾嘴角︰「出了這等事,五城兵馬司必定要有人倒霉。安陽侯忠于父皇,東城那位是太子的人,由誰背這黑鍋不是一目了然。」
「燈市鬧匪原本可大可小,往大了追究,安陽侯丟官問罪也有可能,你跟他達成了這個默契,他只有努力往東城指揮使身上潑髒水了,還得感謝你呢。」
長平王目露贊賞,「賢妻,你很陰險嘛。」
如瑾眼皮直跳。什麼叫陰險?她明明是在分說他的意圖好不好?事情可是他做的!她伸出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听他倒吸一口涼氣,方才舒坦。
長平王漫不經心地念叨︰「東城指揮使仗著儲君撐腰,跟上峰不對盤的時候不少,而且多次覬覦都指揮使的位子,安陽侯想找他麻煩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將這個機會給安陽侯,買他一個人情,以後好辦事嘛。」
就知道是這樣子。首當其沖被攻擊的是長平王,後續宮里和朝廷糾察此事,肯定要听他分說。同樣的事情,該怎麼說,向著誰說,還不是憑他一張嘴。他想把責任推給東城指揮使,安陽侯再一使力,哪有拿不下的。這個人情可賣大了。
如瑾默默想,要是照他這麼見縫插針的收買人心,離羽翼豐滿的時日也不遠了吧?
車窗外,不遠處的燈市上火光熊熊,多處起火,被撲滅的地方又騰起濃煙滾滾,月色之下一片狼藉光景,與之前的繁華璀璨形成了鮮明對比。如瑾隔窗望過去,嘆口氣。為什麼世上有那麼多壞人壞事呢?好好的元宵節不過,非要動刀動槍。
「阿宙,今晚這亂子是沖著你來的嗎?普通賊匪只管搶東西放火就是了,弄什麼毒箭。」
「嗯,大概是。」
「誰指使的?」
「尚不知道。」
「……能查得出嗎?」
「誰曉得。以前也有許多類似事,能確定幕後黑手的不過一半。誰讓本王驚采絕艷惹人嫉妒呢,想殺本王的人多了。」
如瑾瞪他。這種事適合開玩笑嗎?方才那毒箭要是躲得慢一點,說不定現在……
長平王卻笑︰「沒關系,查不出來反而更方便,到時想讓誰背這黑鍋,就讓誰背。」他的眸子閃過一抹殺意,在火光的映照里,亮得迫人。
如瑾默默握住了他的手,俯身伏在他腿上。「阿宙,你一定要小心。」
「嗯。」他一下一下撫模她的後背,轉頭望向火光與濃煙交織的半空,不知在想什麼。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最後一處火光終于熄滅了。王府的車駕在層層護衛之下,到一片狼藉的燈市上轉了一圈。百姓們都已經被疏散了,不久前還熱鬧繁華的街道上此時冷冷清清,只有站崗巡邏的兵卒和衙役,以及滿地灰黑色的煙灰、被燒毀的燈架子、來不及弄走的破損攤位。
都指揮使安陽侯來報,說百姓中有十四人死亡,重傷三十六,已經送到附近醫館治療去了,其余輕傷的早已疏散回家。長平王點點頭,坐在車里高聲對遇難百姓沉痛哀悼了一番,得到了安陽侯為首的諸多人的附和贊揚。然後,他放安陽侯回去處理善後,並寫請罪折子,讓他們下去了。
後續趕到的京兆府尹帶著一眾屬官也跑來請罪,長平王略略幾句打發了他們,帶人回府。
如瑾在官吏里看到一個穿藍色補服的中年胖男人,私下問︰「那是江府丞嗎?看眉眼很像江五小姐。」
「說反了吧,是江五像他才對。」長平王失笑,「此事之後京兆府尹又該換人了,他這個府丞卻是越坐越穩。」
京兆府尹大概是京城里最苦的官了。名義上管著京畿民生,但這地方遍地權貴,他敢管誰?一不小心就會得罪人不說,萬一出了事,還得首當其沖擔責任。而副手府丞則安全多了,背罪的機會非常少。因此府尹常換,府丞卻是穩如泰山,新來的府尹做事還要倚靠他,江五她爹真是佔了個好差事。
如瑾道︰「坐得穩才好,我的鋪子還要多得他助力呢。」
長平王笑笑︰「是啊,他是個精明的滑頭,泥鰍似的誰也不靠,就靠自己一張嘴一副笑臉,找他辦事倒是方便。這樣人坐在京兆府衙門里我也放心。不過……就是有些過頭,再跟姬妾們鬼混下去,真擔心他活不了多久,到時我還得操心府丞人選。」
「……」這說的叫什麼話。雖然對江府丞混亂的後院沒什麼好印象,但人家畢竟是江五生父,如瑾听著還是有些別扭,遂不接話了。
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就到,王府的車駕行到半路,迎面被人攔住,報上來,說是江府丞的女眷前來觀燈,听說藍妃在這里受了驚嚇,特來請安。
是江五來了嗎?如瑾看向長平王,長平王便命人帶她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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