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在鳳音宮里倚窗悶坐,長長的金玉護甲搭在紫湘迎枕上,寶光璀璨。一身明黃寢衣代表無上尊榮,可對于發間已現銀絲的半老女人來說,滿身的貴氣珠光只更襯托出她的孤寂。
衣飾像一層殼,宮殿像一層更大的殼,重重將一國之母包裹其中。除了皇後的名分,她再沒有其他。
侍女秋葵近前剪燭芯,輕聲勸︰「娘娘,時辰不早,安歇了吧。夜里天涼,坐在那窗子跟前會受風的,您千萬保重鳳體。」
保重鳳體有什麼用?皇後自嘲地笑了笑,問︰「皇上今晚就在西林苑住下,不回宮了?」
西林苑雖然緊挨宮殿,但不在原本的格局之內,宮里人都將之視作宮外。一國之君不住寢宮,跑到享樂之地流連忘返,那是要被詬病的。
不過,這兩年朝中大事小情不斷,皇帝對言官把控很嚴,言流表面上熱鬧,其實卻沒有什麼傷筋動骨的言論冒出來,頂多是朝中大佬們互相攻訐,沒人敢把矛頭指向皇帝。所以,在西林苑造湯池與寵姬共浴,這等明顯可被視為荒婬、亡國之兆的舉動,朝中卻是無人開口。
皇後私下里曾吩咐娘家鼓動言流規勸皇帝,但安國公府大夫人親自進宮傳話,委婉地勸她不要因小失大,一個宮嬪蕭氏不值一提,何必為了打壓這種人去觸皇帝的虎須雲雲。
皇後沒想到娘家竟然這等態度。
她與安國公府休戚相關,自來只有她吩咐家里做事的,哪有家里反過來教導她這個國母的?聯想到自己最近倍受皇帝冷落、中宮權柄也被靜妃分薄去了的處境,她未免有淒涼之感。
連娘家也開始不服她了。身份再尊貴,也是安國公府走出去的女兒,要行的又是不可告人之事,父兄不願意做,難道她還能強迫不成。于是只得放棄這條路。
她便讓人在宮里散播流言,說蕭綾狐媚惑主。
結果,靜妃借著協理六宮的權力,干淨利落地隨意拿了兩個人問罪,將事情捅到了御前。雖然矛頭沒有明確指向鳳音宮,但皇帝明顯頗有些聯想,最近幾日連一句正經話都沒與皇後說過。
內外皆不順意的皇後,只能孤坐寢殿吹風。
侍女秋葵听著她口氣不好,躊躇好一會才答言︰「是,皇上今晚宿在西林苑。」
「蕭才人伴駕?」
「是。」
「呵呵。」皇後輕輕笑了笑,然後自己卸首飾挽發,過去就寢,躺在床上還在自嘲,「我終于是老了,皇上再不願意多看我一眼。」
「娘娘……」
「秋葵你不用勸,我心里什麼都明白。所謂的中宮皇後,母儀天下,不過是面上看著光鮮罷了。我生平一切榮耀都源于他,一切權柄也來自他,他看重我時那便一切都好,一旦他心生嫌隙,我所有的一切就都成了空架子。」
皇後盯著虛空微笑,神情枯寂如槁木。
「娘娘!您可千萬別這麼想。皇上現在的年紀容易青睞妙齡少女也是正常,不過是將她們當玩物罷了,您才是中宮正妻!」
「對啊,我知道,我才是正妻,我才是皇後。」皇後的眼楮半闔,閃著幽藍的光,「作為女人我敗了,可作為皇後,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皇上百年之後,無論是誰坐上龍椅,我都是名正言順的聖母皇太後!」
秋葵不敢接這個話。
皇後卻自顧自地盤算下去,仿佛于久久的孤寂沉溺之後終于捕捉到光亮。
「慶貴妃母子絕對不能上位,否則本宮死無葬身之地。靜妃也絕對不行,人大心大又有人丁興旺的母族,她若成事絕對比慶貴妃還要糟糕。唯有媛貴嬪和陳嬪這兩個人才值得本宮扶持。老六壞了事,為何壞的還未曾模清,暫時不能在他身上用力了。所以……唯有老七。」
唯有生母地位低賤的長平王,才不得不忌憚嫡母的高貴,不得不依附。便是現下他輕狂不服管束,可待他踫了壁,少不了要來投靠了。
不靠中宮,難道慶貴妃會舍了親生兒子幫他?難道寒微出身的陳嬪有本事幫他?
到時候,他還不是要來求鳳音宮!
「……或者,哪個低等宮嬪現在懷孕產子也不晚,抱到鳳音宮來教養,從小看著長大那才是真的可靠。皇上才過不惑之年,在位的日子還會很長,這倒是不錯的出路。」皇後說到這里卻突然想到蕭綾,眉頭緊皺,「她最近常常伴駕,可不要忽結珠胎才好……」
秋葵忙說︰「御膳房送去蕭才人宮里的日常吃食,都按老規矩加著‘名貴調料’呢,娘娘大可放心。」
于是皇後開始細數宮中各位妾嬪,忖量著要挑哪幾個心月復去爭取受孕。隨後又想到長平王府。
「老六好歹有個女兒,老七是一個子女也無,若想謀上位,膝下無子嗣可是大忌。少不得本宮要為他好好謀算了。」
「娘娘……容奴婢說句冒犯的,七王爺對您……」
皇後微微一笑︰「本宮知道他不喜本宮,心存忌憚,不肯合作。不過已經有了六娘前車之鑒,難道本宮還會硬塞人給他麼?自然是要他心甘情願。」
「……奴婢不太懂。」
「你不必懂,按本宮說的辦就是了。至于六娘,且讓她牽制著藍氏和其他人,慢慢打擂台去吧。昨兒不是讓人交待她了麼。她這個佷女不與姑母親近,本宮也只好當她當棋用。」
秋葵臉色為難,「娘娘,昨兒是借著送東西將娘娘的話帶到了,但六小姐的態度……」
「態度不好有什麼?隨後她仍舊照辦了不是。」皇後輕哂。若不辦,她自有千百種辦法讓佷女生不如死。六佷女是聰明人,知道要乖乖听話。
「娘娘……六小姐雖然照辦了,借著藍家庶女的事挑撥藍妃和七王爺,但……藤蘿說,王爺似乎不為所動。」
「老七自幼性子 ,幾句言語就能讓他有所動?那他就不是老七了。」皇後笑得意味深長,「只要藍氏心緒一亂,行動出格,內院里亂起來,老七才會心煩,才會在別人身上留心。咱們,才有機會。」
浸婬後宮許多年的皇後娘娘,在控制皇子上也喜歡從內院入手,將女人當做無上利器。
「娘娘……原來如此。」秋葵恍然大悟,「您料得不錯,奴婢還沒來得及稟報您,今天藍妃果然把她妹妹送到覺遠庵去了呢!听說原本是要送其回家的,咱們六小姐到她跟前走一趟,最後就變成了這樣。」
「覺遠庵?」皇後頗為意外,繼而釋然,「果然藍氏沉不住氣。到底還是年輕啊。」
「是呢。只因六小姐幾句話,藍妃就對親妹妹下了這樣的重手,落在王爺眼里定然是心胸狹窄了!娘娘,您穩坐宮中就將此事拿捏得當,看來讓七王爺低頭依附于您是指日可待的啊。」
主僕兩個相視而笑,皇後陰霾密布的心情終于透了一點陽光。
……
如瑾帶著照幻給的核桃手串回娘家。
秦氏見面就抱怨,「三天兩頭往家里跑,成什麼樣子,從沒見過誰家出了嫁的姑娘整日吃住在娘家的。你是皇家的人了,更要注意分寸。」
「母親,女兒這次回來是為了老太太。」
如瑾止住秦氏的絮叨,將手串拿出來,「且看智清方丈的名頭管不管用吧。要是祖母能好,那才是皆大歡喜。」
嘴上這麼說,其實心里並沒抱太大希望,畢竟藍老太太渾噩的時候太長了些,吃了多少藥都不管用,說句不好听的,這次也不過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
卻沒想到,原本神志不清的老太太听見「智清方丈」幾個字,連陪坐的錢嬤嬤都不顧了,立時緊緊盯住手串。
「祖母?」如瑾意外之極,忙把手串遞了上去。老太太立刻緊緊握在手中,胸口起伏,神色激動,弄的咳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
「祖母,這是智清方丈開光加持過的,鎮穢驅邪,常帶在身邊可以安神。」如瑾柔聲解釋,藍老太太卻沒仔細听,只握著手串不放,示意眾人退出去。
錢嬤嬤起身相送︰「太太和姑娘別見怪,老太太篤信石佛寺香火日久,這才失態了。」
秦氏笑道︰「怎會見怪。這樣也好,老太太還知道石佛寺,可見有清醒的希望。只是要勞動嬤嬤辛苦伺候了。」
回到後頭,素蓮私下來辭行,「奴婢已經想好了,這幾日便要離府,特來與姑娘道別。以後不知道還能否相見,願姑娘事事順遂,身體康健。」
如瑾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命人打賞了二兩銀子給她。素蓮叩謝而去。
秦氏正和孫媽媽議論置辦田產的事情。錢嬤嬤交上來的老太太私產不少,除了原有的田地房舍不動之外,余下的現銀還能添置許多。秦氏留了五千兩銀子做底,一部分放在家里,一部分存入了銀樓,五千兩之外的那些就全部準備換成房和地。只是一時還沒想好要去哪里置辦。
如瑾道︰「這不急,等我回去問過王府的管事便是,哪里有好地好房子他們都知道。」
秦氏就說︰「這樣好。等你問清了我就派人去置辦,也不瞞著你,這些都是我要給你置辦的私產。你陪嫁太少,現下補回來正好,到時候房契地契都寫你的名字。」
如瑾想了想,「寫誰的名字不要緊,我手頭不缺錢,還不忙著置產。只是若真添了莊子房舍之類,我要和母親借地方養些人手,您可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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