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窗半開,春日夜晚的涼風送進屋中,窗邊長桌上閑放一卷《孟子》,是長平王消遣時隨手亂翻的。此時被風拂過,書頁沙沙而響。兩點桃花瓣落在卷冊上,靛藍的封,嫣粉的花,靜謐而嬌艷。
如瑾的目光落在花觚上,心思如供奉桃花的清水,安靜之中透著淡淡芬芳。
和長平王說出這些話,她沒有委曲求全,更不是曲意粉飾。她所說的,正是她心中所想,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所預測的未來。
自從知道了長平王的心思,甚至在兩人成婚之前憑著直覺揣測,她就已經可以預料一旦隨了他,將會面對什麼樣的生活。他府中姬妾眾多,上有正妻,下有寵妾,她原本就沒對婚後生活做太多期冀。她是懷著報恩、從命的心思進來的,而婚後所得到的一切,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
當一個人本無奢求卻憑空接到金餅子,原本的恬淡心境會不會就此改變?因為得了一,知道了一的好,所以對二三四也有了期待,想得到更多,想過得更好?
這是世人常有的心思。
如瑾並非無垢聖人,她的心中也起過波瀾。尤其是嘗過了夫君的體貼愛護,兩情相悅恩愛日深之後,就越發不想讓兩人之間插入第三個人。有時候半夜醒來在朦朧光線中看見長平王的側臉,她會靜靜地注視許久,惟願此刻永恆,歲月莫要往前走。
因為她很明白一旦他得償所願,迎接她的將會是什麼樣的日子。
或許她會成為第二個皇後,第二個慶貴妃,第二個媛貴嬪、寧貴嬪,甚至第二個前世的藍如瑾。
不過,當情思繾綣的午夜過去,新的一天開始,理智便勝過了一切。不為人道的一點點屬于女子的小心思,像海水里翻卷的浮沫,隨著日出而消散無蹤。她明白自己的位置,更明白活在當下的道理。
他對她好,她便對他好。他肯信任她,她便為他做好他交待的一切。
除此之外,任何想法都是多余。
她想通之後的心靜無瀾,使得她能心平氣和與他說出上面的話。
然而長平王卻似並不認可,听了之後反而搖了搖頭。
「瑾兒你錯了,兩情長久既在朝暮也在專寵,我要的是和一個人的一生一世,你應該也是這樣期待才對。」
他深沉的眸色映著燭光,熠熠生輝。
如瑾與之對視,心底有怦然之聲響起,如夜空渺遠鼓歌。
一生一世,和一個人麼?
自然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事情……然而戲文中尚有變故波動,何況現實世事。
「阿宙,你可知道你所期待的事情有多難。」
如瑾的手被長平王握著,能清晰感受到他手心的薄繭。這薄繭便是他辛苦向前的見證。他背著人練武,人前裝體弱,他潔身自好,人前卻要用荒唐掩飾光華,他背著人籌謀經營,那遍布王土的各種生意,以及一冊冊厚厚的卷宗,皆是他這些年打拼苦熬的記錄。
見微知著,他以前那麼難,以後還會更難。而他若真得期待什麼「和一個人的一生一世」,那便是難上加難。
長平王點頭︰「我知道。」
他的眼楮比平時更亮,聲音很低,卻有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做得到,你呢?」
如瑾靜默一會,別開臉轉向窗外,想平復一下心緒。
長平王的堅定讓她動容,心跳都加快了幾分。平穩的情緒像是緩慢流動的溪水突然遇到險灘,激動,忐忑,更有澎湃直擊三千里的沖動。
一瞬間她趕緊控制住心情,認為不能這樣草率決定。
鵝黃色的月亮從天邊升起來,透過尚未成蔭的柳梢映入軒窗。長桌上的桃花又落了幾片淺粉的痕跡在書頁上。人間四月芳菲盡,這是早起去山中探望藍如琳的婆子順路帶回來的山桃花,剛拿進來的時候尚且開得活潑,一天過去已經有些打蔫,花瓣也片片凋落。
「阿宙,烏飛兔走,花開花落,世上一切都自有規律和道理。若是逆了這個規矩道理,會有想象不到的艱辛困苦,而且最終未必能夠如願。就比如這幾枝桃花。」
如瑾示意長平王看過去,「它們本來好好開在山上,正常的話還能開好幾天,人卻偏要將它折下來,斷了它的生機,回來反倒要供在水里求它多活一會。這便是違背了道理。所以你看,它已經開始凋謝了,明早換鮮花的丫鬟就會把它丟掉。」
長平王搖頭,「你這個比喻不好。我要做的事說不上順應天道,卻也不是逆情理而為。規矩和規律是兩種東西,花開花落是規律,妻妾成群卻是不成文的規矩,規律尚且可破,何況規矩呢?又何況是不成文的規矩呢?真到了那一日,我想做什麼,沒有人能攔得住。」
他的語氣相當肯定,有居高臨下睥睨一切的氣勢。
面對這樣的男子,心靜無波是不可能。
如瑾對著桃花默默良久。
他是這樣堅定,而她該如何?
信嗎?未來不但做他私下里的唯一,也做明面上的。可想而知哪會有多艱難。
不信嗎?的確是非常難以實現的願望。他若做不到,她也沒有理由強求。
市井販夫若多了一些銀錢還要典個年輕小妾來享樂,何況是皇親貴族?何況他身不由己。
不但不應該相信,而且應該勸他也放棄這種打算——這是一個清醒的女人、一個賢德的妻子理所應當該做的事。
可是……
即便側著臉,她也能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
那麼濃烈的渴盼,希望得到回應。
兩個人相處以來的片段飛速閃過腦海。他的忍耐,體貼,信任,玩笑,耳鬢廝磨,肌膚相親……
每一個片段都是一朵浪花,匯聚成海潮洶涌而來。
阿宙……
「我該相信你。」
如瑾突然在一瞬間下定了決心。
即便腦袋里有另一個小人兒在狂呼不可以,但此刻她願意沖動一次。
她重新轉頭看向他,同樣目光灼灼。
「你所求的一生一世,我曾經想過,但那時想想也就算了。既然你要堅持,那麼從此刻起我就開始期待了。你準備好了麼?」
她露出笑容,殷殷看向他。
籠煙眉下橫波目,像是三月時節的山山水水,陡然間春風吹度之後便活潑明朗起來,令人目眩神迷。
「自然可以。」長平王手上稍微用力,將她拽到了懷中。
如瑾靠著他的肩膀,柔順地讓他抱著。
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吉祥親手在廊下點燈,一盞一盞的六角琉璃燈在檐下亮起,暖暖的光芒籠住院子里含苞欲放的花樹。
春風拂度,月色溫柔。
飯桌上杯盞漸冷,可此時此刻兩個人都沒有動筷的心思。
如瑾的唇角一直上翹,半晌不曾落下。長平王伸指撫過她的唇瓣,笑,「就這樣高興?」
「當然高興。」
「可你方才並無一點喜色,反而處處提醒反駁我。」
「那是擔心你只一腔熱情卻沒有深思熟慮,將妻妾的事情想得太簡單。」如瑾將他摩挲的手指握住,輕聲說道,「你們男人在外運籌帷幄,對女人的事向來大而化之,若是此時說得斬釘截鐵,後面遇到障礙卻又以百般借口和無奈來做搪塞,推翻最初的諾言,那麼倒不如你起初就不曾說,我也從來不曾信。」
「我是那樣的人麼?」
如瑾笑盈盈地看著他,不說話。
長平王只得說︰「好,那便日久看人心好了。」
如瑾只是微笑。她心底已經信了他。相處日久,她知道他是說到做到的人。
這樣的承諾突如其來,卻又顯得那麼順理成章,此時此刻她是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圍的。
在深宮里過了那麼久,又親眼看著父母之間嫌隙日深,她怎會不明白姬妾是夫妻之間最大的障礙。什麼正室賢良,什麼內宅和睦,全都是男人用來自我安慰自我麻痹的鬼話罷了。
不信去問那些妻妾,哪一個真得喜歡和其他女人分享同一個男子?哪一個不是有種種無奈,委屈心酸都往肚子里吞?
皇後就是典型的賢妻。安國公府出事之前,舉國上下提起國母誰不贊一聲賢良?但真正能接觸到內幕的人,又有誰不為皇後的面甜心苦、殺人于無形而感到驚懼?
或者如母親秦氏那般,心灰意冷,夫妻形同陌路?
她在出嫁之前,對婚姻和情感沒有任何期待。前世種種告訴她一個刻骨銘心的道理,男人的喜好很短暫,歡愉過後,移情別戀,留給女人的便是無休無止的內宅瑣碎、枯燥蒼白的生活了。深宮如此,貴門如此,市井人家也大抵相同。
長平王的愛護和信任于她來說,是一場莫大的驚喜。
所以她懂得惜福,願意全心全意陪伴他,做他賢良的妻。是主動賢良,而非被迫。
即便沒有正妻的名分,她也願意擔起正妻的責任。陪他向前,陪他迎接成功或失敗——這是她的理智。
如果日後歲月淡化了感情,她便做他最可靠的同伴。
但現在他說,一生一世都是她。這錦上添花的驚喜是如此珍貴,讓她更提醒自己要珍惜。
「阿宙,希望十年以後,二十年以後,不管我們在哪里,你都不要忘了今夜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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