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旭與三女走了一路,互通了姓名。
初時為虎所制之女名白露,取自《詩經》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粉袍女子姓陸名子衿,名取《詩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紅袍女子姓黎名雁羽,名出《詩經》「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一句。
彼時,趙旭以為這三女不是修行隱士,便是修行隱士之女。終南山林深霧密,自古修隱之所,時值二十一世紀,此類厭倦紅塵之輩甚多,或拋家舍業,或攜妻帶女。然一番交談,趙旭不得不改變看法。此三女言談舉止、氣質容姿皆非做作,歷史、文學精通之才女尚望其項背,當紅之古裝女演員更遙不可及。跟隨之余,他那腦中不禁閃出一想法︰「我穿越了?還是我看見了穿越女?」
趙旭自幼喪親,年少早熟,養出了同輩人所無有之膽氣。好奇心驅使下,他非但未驚慌失措,反倒想看個究竟。
未過多時,四人到了山嶺間。兩山之間地勢平坦,兩旁皆是覆雪之野草,只中央顯出條一步見許之小徑。
黎雁羽活潑異常,三步並著兩步,又蹦又跳地到了小徑上,看了看遠處,又回頭招手道︰「子衿姐姐、白露姐姐,鉅子和那黑矮子正坐于迎客亭。」
陸子衿與白露一並走了過去,趙旭卻停步張望,果見五六十米外有一木亭立于道旁。木亭下有一石桌,隱約可見一白一黑兩個身影。木亭外有道木欄,拴著一白、一棕、三褐五匹馬。
趙旭錯愕,暗忖︰「奇怪,難道我真的穿越到了古代?這……這怎麼可以!」想起國家隊,想起金牌,想起體訓隊教練、隊友,他心有不舍,鼻子一酸,頗為難過。
這時,他只覺右手一暖,才見白露已在身側,听其嬌柔說道︰「旭哥哥,我三姐妹隨鉅子到此,是故要先歸其身邊,待稟報後,再護你下山。」
趙旭聞听此音,宛若仙樂繞耳,不由一蕩,又見其面露羞赧,亦有些不好意思,一面收回手,一面點頭道︰「好!好!」
二人一前一後走到小徑,黎雁羽忽冷哼一聲,側目道︰「白露姐姐,你何必關心這小賊人。他獨身上山,迷于林野,只怕不是好人。若非草莽流寇,便是流民逃兵。這等言語怪異之徒,教他自生自滅豈不好?」
趙旭不是斤斤計較之人,遇著女人也禮讓幾分,可他偏又心氣高強,人若辱他,他必還之。然而,陸子衿卻搶先一步,瞪視黎雁羽,不悅道︰「羽妹,休得無禮!」
黎雁羽不敢再言,亦不敢對陸子矜若何,只得怒瞪趙旭一眼,自顧自朝木亭走了。
陸子矜回過頭來,對趙旭好言道︰「趙公子勿怪,我這妹妹……」
趙旭心中憤懣,奈何事已至此,也不好薄了陸子矜之面,于是暫熄業火,大度道︰「沒事、沒事,我不在意。」
接著,陸子矜身子一側,舉手一招,說一聲「請」,便先行帶路。趙旭與白露亦跟了上去。
趙旭與那黎雁羽不睦,心中有事亦不向其詢問。陸子矜言語柔和,頗有大家之風,奈何氣質高貴,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之感。趙旭縱對其觀感甚好,亦不敢相問。唯那白露,順和溫柔,與其相親。他便輕聲問道︰「你們口中的那個鉅子是什麼人?你們又是什麼人?」
白露輕聲回道︰「鉅子為墨家首領,我等皆為墨家門人。」
「墨家?這倒是我孤陋寡聞了。」趙旭呵呵一笑,暗自尋思,「墨家鉅子?這到底是什麼年代?她們剛才提到了隋帝,隋朝還有墨家嗎?」
白露為趙旭玩笑之句認了真,急切道︰「旭哥哥不知不為怪。秦漢之際,天下大亂,墨者卷于戰火,十去六七。待漢孝武皇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鉅子先人唯恐遭禍而率族人遠遁山林。後漢末三國、晉末胡亂、南北二分,天下戰亂不休,鉅子先人復稱‘鉅子’,以此名號收納流民。然此,我墨家不過秦末一二,且皆隱于山林,復出亦不以墨為名,是故無人知之。」
趙旭好不容易理解了其中之意,也不由接受了穿越事實。
其時,四人已至木亭前。黎雁羽先至卻在亭外等候,陸子矜、白露後至亦是如此。趙旭見狀便也止步不前。
亭中二人相對而坐。只見黑衣人面向小徑而坐,三十余歲,頭戴襆頭,一身圓領窄袖黑袍,皮膚較常人黝黑了些。趙旭心中好奇,不知其人是否如黎雁羽所言,是個黑矮子。
白露輕聲附耳道︰「那黑衣人是蒲山郡公李玄邃。白袍人便是我家鉅子。」
趙旭望去,見那白袍人背向而坐,頭裹白巾,發披背脊,一襲長衫寬袍,宛若歷史書中隱士打扮。他正想偷看其人容貌,忽听其人說道︰「玄邃老弟志于伐隋,當于中原叱 ,何必來我山野討酒?」
言畢,鉅子拾起桌上酒杯,一飲而盡。
只听這話,見這舉止,趙旭便好生敬佩,仿佛見了查老師筆下之令狐沖,瀟灑人生、笑傲江湖。
李密拱了拱手,眉頭緊鎖,舉起酒杯欲飲不飲,良久落下,言道︰「先生世之高才,可比諸葛孔明,當之取天下謂名、勢、人。隋帝暴虐,生靈涂炭,起義師以誅暴隋,此為名。方今天下騷然,鄒平王薄擁兵數萬寇亂齊魯,韋城翟讓聚眾興兵據有瓦崗,河北、河南、江淮、關中,無處不有盜匪,此為勢。」
「哼哼哼……」鉅子高深一笑,道,「誅暴之名,先有商湯討桀、周武伐紂,後有楚義帝滅秦,此可為名。盜匪縱橫,此為亂世。古人雲‘時勢造英雄’,漢高帝、楚霸王、曹劉孫,無一起事于太平之世。此可為勢。只這‘人’何解?」
李密道︰「人,天下才俊也。王薄、翟讓之流草寇爾,此輩重財帛而輕天下,縱稱霸一時而未可問鼎中原。天下才俊慧眼識人,自不棲身隋廷,亦不屑于賊寇。」
鉅子笑道︰「玄邃既知此理,當于中原網羅天下才俊,而非來此。」
趙旭暗笑︰「這鉅子是傻子嗎?他說的才俊不就是你。」嘲笑之際,卻听李密道︰「先生,起事之人非在下,另有他人。」
「玄邃才智遠過常人,能令汝奉命于前,亦非常人。」鉅子頓了頓,問道,「玄邃為哪家英雄效命?」
李密環顧周邊,俯身上前,輕聲道︰「故司徒楚景武公之子,楚國公楊玄感。」
鉅子吸了口氣,先是點頭,又是搖頭,詫然道︰「楚國公盛名于外,居于廟堂,奈何要反?」
李密道︰「隋帝猜忌諸臣,楊氏顯貴,久必遭害。楚國公深恐于此,又憐黎民禍難,故欲起兵。」
鉅子道︰「楚國公身兼文武,負有盛名,登台一呼而天下應。至于人,滿朝文武半為其父門生,定有追隨。然隋室帝業未亂,楚國公手無兵丁,奈何起事?」
「此事不難。」李密細說道,「隋帝二征高句麗,楚國公奉命居黎陽督運糧草。其欲趁隋帝遠離洛陽之時起事,而今名、勢俱在,只缺人。」
「是故玄邃弟來此招人?」鉅子趣問一句,呵呵笑了起來。
李密道︰「先生手掌墨門,徒眾數百,文有治國興邦之士,武有萬人敵之將。況先生文武兼備、國士無雙,實乃定國安邦不二之人。楚國公若得先生之助,大業定成。」
鉅子搖搖頭,失笑道︰「文武兼備、國士無雙,玄邃才是如此。楚國公若得玄邃相助,大業自是可成。然,楚霸王有範增、韓信、陳平等而不知用,是故失卻天下,身死國滅。楚國公縱有高才輔佐,若如項羽剛愎自用,亦不可成事。」
李密頜首,深以為然,說道︰「先生之憂是矣。楚國公出身顯貴,此類項羽。」
鉅子嘆了口氣,說道︰「玄邃與我八拜之交,非我忘義,實乃天下騷然,各路英雄、盜匪起于牧野。我本一隱居山民,若非成事之主,不敢輕易投效。」
「這……」李密一愣,良久才問,「先生如何才肯出山?」
鉅子莞爾而笑,答道︰「自古得關中者得天下,楚國公旌旗入潼關之時,即是我率墨門從命之際。」
「好!」李密奮然,拱手笑道,「那日,玄邃自當于渭水設宴,以迎先生及墨門才俊。」
「玄邃自知關中之重,然那楚國公未必如此,渭水之約只怕無期。」
李密搖頭,斷然說道︰「楚國公非是目光短淺之輩,自會西入潼關。」
鉅子搖了搖頭,卻道︰「楚國公起于黎陽,只怕舍遠求近,拋卻關中八百里,以求洛陽百里。玄邃為人謀,亦應為己謀。」
李密失聲笑道︰「先生多慮了,我為楚國公謀主,自當為其效命。我有三策,進可取天下,退亦可稱霸。」
鉅子猶豫一番,擺手問道︰「可否說來?」
李密頜首,坦然道︰「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