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葦吟 第七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作者 ︰ 安璧城

「是的,小姐。萬公公家里弱女服藥生養之事,青錦自會悉心照看,不敢有半點閃失怠慢。青錦我被從前的事情嚇破了膽,總斜楞著眼楮提防著萬公公,還當他心里藏奸,誰知萬公公他竟是如此仁義忠誠」

「人死不得復生,些微銀兩雖不能報答萬公公大恩,好歹也叫我心里安生些。」我心尖兒顫巍巍地一陣痛楚,「謝燕璇和咱們雪芳閣結下的梁子,是永遠都化解不開了。她欠我的,我一定會加倍奉還,萬公公決不能白白地就死了」

花鼓姑姑眼楮微微迷蒙地望著我,聲音冷淡猶如深海寒潭,「近些日子來,一事接著一事,沒半點消停的時候,這宮里頭的日子是愈發地不好過了」

「再如何不好過,總要咬緊了牙過下去,我便不信,這煌煌宮廷里就沒有我薄寥汀的立錐之地」

自打進宮之後,風波接連著一起又是一起,我被不斷地銷蝕打磨,仿佛一枚臥躺在海岸的鋒利石子,在海水肆虐狂暴的沖刷之下,原本堅硬的稜角逐漸磨平了,變得圓滑溫柔,已然不是一枚石子了。

可是萬公公之死,仿佛一枚重磅炸彈,將原本的那個薄寥汀再一次震醒了。

心潮兀自起伏澎湃,門首內監尖聲稟告道,「春嬤嬤到」

花鼓姑姑和青錦、小房子慌忙撢掉身上的灰塵,直直地站成一溜,恭敬相迎。

春嬤嬤被兩位貌美宮娥攙扶著,顫巍巍地邁步進殿,舉手投足間的派頭,渾然是高門大戶尊貴的老太君,哪里有半點奴才的模樣

「贊善好老身來瞧瞧你。」

我亦是頷首一笑,「春嬤嬤好。」

春嬤嬤見我清冷寡淡,並不像是被秦貴妃挾制逼迫的走投無路,反而像是秦氏有甚麼把柄落在我手里,不禁微微有些起疑,遂淡淡笑道,「贊善屋里的薰香真是透著古怪,仿佛是甜的,又仿佛是辣的,一氣地沖著鼻子嘴,讓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這屋子里的薰香是打薄府老家來的,里頭摻了些椒草,有股怪異的辣味道也不足為怪。」

「薄府老家?」

春嬤嬤詭譎地笑了一笑,「老身本怕贊善懸心記掛著老家雙親,一直閉緊了嘴巴,不敢提贊善家中之事,怕贊善牽扯思鄉之情。不過,贊善既然自己也說了,那老身就給贊善講一段貴鄉的有趣事件吧。」

我端起繡紋著漆金花紋鳥獸的青瓷碗,細細抿了一口涼茶,「哦?鄙鄉弱土之上,也曾發生了甚麼有趣事情?這我倒沒聞說過,還煩請嬤嬤給咱們講一段呢。」

「這事情老身也是道听途說的,算不得真,贊善權當听著取樂吧。據傳這贊善家鄉曾出了一位出了名的美人閨秀,十三歲上就被皇上選中進宮做了秀女。她原先也是本本分分的,每日晨鐘暮鼓地埋頭做著女工,等候著一日進宮承蒙聖上恩寵,可是天下總有些孽緣,叫咱們這些凡夫俗子扎著手發愁沒法子,老天爺倒在天上擺了戲台子酒宴,望著底下的人耍笑。這位美麗溫順才學橫溢的大家閨秀,一日卻忽地被個梨園戲子迷得團團轉,家里嚴父的責令也不管了,兄弟姊妹們的前程也顧不上了,甚麼家風,甚麼清譽,通通拋去了爪哇國心里想著念著的只有那個三教九流都入不上的梨園小白臉,竟然忘掉了自己已然是皇上選中的妃嬪,是有了歸宿名分的了,這被男人栓緊了的閨女比高粱米輾碎熬成的糊糊還要黏人,說不準甚麼時候就能捅出不才的大簍子,贊善你猜猜,這秀女能做出甚麼砍腦袋的大事?」

我宛然一笑,雲淡風輕道,「能有甚麼新鮮戲文,不過是鶯鶯戀上了張君瑞,私底下定了終生唄古往今來,痴男怨女掉腦袋也要拼著愛一場的事兒還算少麼,嬤嬤講得不過是些老生常談罷了。」

春嬤嬤一愣,繼而笑道,「贊善家風謹嚴,府里的清白閨女斷然是做不出這一檔子事兒的,可擋不住有些高宅大院,外面看著是富麗堂皇,可抵不住芯子里頭壞得透底,黃花大閨女沒臉沒皮倒是其次,第一點是不要命,自己出去逃了風流快活,卻把老子娘和兄弟姊妹的腦袋一氣擱進鍘刀架子上了,砍頭這事兒,斷斷然不是鬧著玩的。」

春嬤嬤譏誚我姐姐是沒臉沒皮的下濺人等,我氣得牙齒咯咯打顫,臉上卻依舊是濃濃笑意,「被砍了頭倒好,一刀下去,干淨利落,不像甚麼別的刑罰零零碎碎地受罪。」

春嬤嬤听我將話題引到刑罰上面,反而正中她下懷,遂冷冷陰笑道,「可不是麼,當年先皇處置了一位和侍衛私通往來的秀女,那可是將她雙手綁縛于樹干之上,命七八個侍衛剝光衣裳,拿鋒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剮死了,她那時身上有三個月的孕,侍衛們剛剮了一半,腿上白森森的骨頭將將露出來,那秀女的胎兒就落了,嘖嘖嘖,血肉模糊的一團子不知甚麼鬼東西,老身如今一把年紀了,甚麼難沒經歷過,可是一想起那個不識趣兒慘死的秀女,心里頭還是得慌。」

我輕輕放下手里端著的青花瓷碗,「被一刀一刀剮死的滋味固然不好嘗,可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受折磨死掉的冤魂,恐怕也不安生吧?」

春嬤嬤臉色忽變,騰然立起身道,「贊善年青,宮里頭的驚風駭浪還沒見識過,一疊子的瑣碎規矩也都不得一一知曉,這一點秦貴妃娘娘固然是不敢挑剔甚麼的……不過,要是宮里頭最起碼的幾件事情,甚麼該說,甚麼不該說,甚麼詞兒提得,甚麼詞兒提不得,甚麼詞兒就算是嗓子里長瘡,直流膿水也不得再說一丁點,這些事情贊善心里最基本也得啞巴吃餃子——心里有個數。」

我看春嬤嬤臉色驟變,青白嚴肅,不禁有一股惡作劇得逞般的歡喜雀躍,遂亦是淡淡一笑,「我不過是隨口說說,春嬤嬤哪里值得如此大驚小怪,我縱然年紀輕,不懂事,但宮里頭該守的規矩也是萬萬不敢破的,那些話說了能刺痛秦貴妃娘娘的心,我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可惜了濉儒帝姬才剛滿六歲就猝然薨逝……我家鄉有這麼個規矩,越是俊秀聰慧的小娃子,就越不得起甚麼悅耳名號,反而要叫甚麼阿貓阿狗的,方便養活,也不得穿錦緞綾羅,吃山珍海味,就是害怕孩子生養得太出挑了,被老天爺收了去。」

春嬤嬤眼底有幾分默然,亦是有幾分酸楚,「只是可惜了濉儒帝姬,那麼俊俏伶俐的小丫頭,眉眼神情,舉手投足都像極了秦貴妃娘娘,誰料得到好端端的一個小孩子,竟然變成波斯帝國的狗腿子黃毛報復咱們大銘朝的工具可憐濉儒帝姬啊,也可憐了秦貴妃娘娘」

春嬤嬤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原本盛氣凌人的笑容也慢慢褪去了,我心里忽然有了幾分不忍,告訴一位痛失愛女的母親她女兒真正死因,本是為人分內之事,可在我這里,可在這座浩蕩恢宏的宮殿里面,分內之事竟然也變成了保命的籌碼。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春嬤嬤您適才給我講了一個故事,現在我也獻丑給春嬤嬤將一個故事吧。」

春嬤嬤滿月復狐疑地盯緊我意味深長的眼神,竭力使臉上露出祥和的笑容,「贊善您要是肯講一段故事,必然是極好極妙的,老身可謂是有耳福了。」

我微微一笑,「倒不是甚麼驚天動地的大故事,只是滿篇都透著蹊蹺古怪,我生性愚鈍,想破了腦袋瓜子也想不明白,春嬤嬤您博聞強識,見過的世面又是極多的,說不準能猜得透其間奧妙玄機。」

春嬤嬤一雙老狐狸也似的眼楮提溜提溜地瞅著我,「贊善但說不妨,老身洗耳恭听就是了。」

我兀自給自己斟了一碗涼茶,端起青花瓷碗,一飲而盡,方緩緩道,「從其有一戶高宅大院,老爺娶了八房姨太太,其間最寵愛二姨太和三姨太,兩人都妄圖得到老爺的專房寵戀,于是乎她們倆就不分晝夜地斗個不停。一日三姨太興高采烈地方覺自己懷了老爺的骨血,由是意氣風發,這讓膝下無子的二姨太嫉恨深深。隔了不多久,二姨太發覺自己也有了喜,這本是一件闔家歡喜的大好事,可是二姨太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她自己月復中骨血晚了一個月,而且鎮里著名的郎中把脈說,二姨太月復內骨肉差不離是個丫頭,可是三姨太肚子尖尖,懷孕時候又愛酸這一口,眾人便都紛紛言道說三姨太懷了個兒子。」

春嬤嬤開始還陰沉不語,後來臉色愈發青白難堪,遂忽然打斷我的話頭道,「適才贊善還批判老身的故事是老生常談,如今贊善講得,不也是戲文里頭尋常見的麼自古以來妻妾成群的大家族,一貫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也值得贊善白費了唾沫口舌來講」

我淡淡一笑,「我講的可是和戲文大相徑庭,有雲泥之別。戲文里唱的無過是三姨太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一一稟告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當機立斷,殺掉了蛇蠍心腸的二姨太,然後三姨太又扶了正,名正言順地做起夫人。我今天要講的,卻是時隔六年之久,這三姨太不動聲色地殺掉了二姨太當日誕下的孩兒,給自己未曾出生的孩兒報了血海深仇的事情。」

春嬤嬤听得愣住了,半晌方直著眼珠子問道,「贊善,您的意思究竟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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