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葦吟 第八章 沉醉不知歸路

作者 ︰ 安璧城

鶴軒頗不服氣,美麗如畫的眉眼燦然一閃,比得煌煌大殿黯然無光,「那……既然你是宮里妃嬪,我是皇族後裔,最該劃清界限,兩步煩擾的……」他搖首晃腦地重復著我的話,又忽然眼楮一亮,嘻嘻笑道,「你又來上溪宮作甚麼……還不承認是思念我麼?」

鶴軒眉眼微笑,頗有幾分孩子氣。

他就像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天真頑童,燦然微笑,心胸清澄,讓你想恨他,卻怎麼也恨不起來。

我禁不住撲哧一笑,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用手絹子捂著嘴。

鶴軒搖頭道,「女人最愛扭捏作態,動輒便揚起一張手絹子,惺惺作態地捂著嘴,笑不得大笑,哭不得不哭,我最是深惡痛絕了你笑得時候很美,為甚麼一定要按宮廷禮節,像那群庸脂俗粉一般的捂著嘴呢。放下手,開心大膽地笑一個」

我轉臉不去看他,「四皇子言笑了。」

「我才沒有言笑呢,我說的字字都是正經之談。《女論語》里面寫得都是屁話,甚麼笑不露齒,行不擺裙,語莫掀唇,三從四德的,統統都是一派胡言罷了誰言女子不如男,本皇爺反倒覺得巾幗脂粉也當肩能擎天,坦蕩豪邁,不受俗世定規的拘泥」

鶴軒的雙眸炯炯有神,微露出真摯豪爽的光芒,言談曠達,竟讓我心潮起伏久久。

他字字珠璣美玉,正中鄙人下懷,心有靈犀,如出一脈,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鶴軒這般不羈的男子,能夠當著眾人之面侃侃而談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了。

可是,望著鶴軒深邃熱忱的雙眸,我心里一竊,不由自主地選擇了逃避。

「四皇子您……您此番言論頗有嘩眾取寵之嫌,小女不敢苟同。」

「不敢苟同?怎麼,難道是本皇爺說錯了麼?《碩人》有言,‘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來盛贊齊女莊姜美貌,千古頌美人者無出其右,是為絕唱。詩三百,思無邪,連天之木鐸孔聖人都夸贊美人齒如編貝,宛如瓠子,今人婦女露齒一笑又有何妨」

我本當旋即交付素楓一事,可鶴軒一片言辭恰好說到了我的心坎上,英雄所見略同,不免惺惺相惜。

便不由淡淡嘆一口氣道,「此一時彼一時罷了,自徽國公朱元晦弘揚理學于天下,存天理,滅人欲,世風大變。三從四德猶如懸于頭頂的一柄利劍,束縛閨中弱質,尋常女流,四皇子口中所言的康泰聖境,是一去不復返的了。」

四皇子微微一笑,「徽國公腐朽酸澀,滿篇盡是孔孟之道,卻偏偏學不來孔孟之胸襟眼識。單單就對待女人的態度,朱子比之孔子可就差得遠了」

我誠心想考一考鶴軒,遂刁難道,「非也,孔聖人以天之木鐸之尊,不也講過我們女人的壞話麼,‘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四皇子博聞強識,才思斐然,不知對這番話又有何新見妙解?」

鶴軒搔了搔腦袋,尷尬笑道,「孔子這……薄贊善,您這可是難倒我了」

我凝神望向上溪宮庭院里一株自在開綻的丁香樹,淡淡道,「孔子稍及朱子的地方,也不過是準不準女人笑能露齒罷了。有男人在的地方,女人就宛如這丁香樹畔的青青雜草,留著是一抹蔥綠的點綴,哪天有事不順意了,說拔去就拔去,連眉頭都不皺。」

鶴軒赫然一笑,「但薄贊善就絕非雜草。」

我溜眼望向鶴軒,「四皇子您的意思是小女連雜草都配不上吧?」

「哪敢哪敢,如果小王下此評斷,豈不是太有眼不識泰山了?小王鄙意之見是……薄贊善就像……就像是蔥綠健碩的一根藤蔓。」

「藤蔓?」

「是啊,一根藤蔓,初看起來的時候弱不禁風,仿佛沒甚麼大能耐,但是假以時日,便好風憑借力,凌然于萬里蒼穹之上了。」

我微微一笑,搖首嘆道,「凌然于萬里蒼穹?四皇子口中所言是大鵬鳥,可不是藤蔓。」

鶴軒頑皮一笑,兩頰露出淺淺的梨渦,愈發得清朗俊逸,狀若神人了,「適才那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解不出來,可是這個嘛……嘿嘿,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說罷,背手轉進內屋,梨花白的身影倏然不見。

青錦附在我耳畔輕輕道,「這個四皇子古靈精怪的,仿佛滿腦袋的新鮮主意,不知道這次他又要玩甚麼花樣。」

我亦是微微一笑,「咱們暫且拭目以待吧。」

過了不多時,鶴軒大步流星走了出來,手里拽著一只美人風箏,工筆精描,絲縷入扣,敷色妍麗,氣象高華,一望而知是上等之作。

青錦揚起一張嬌俏俊臉,笑道,「四皇子,您拿風箏作甚麼?」

鶴軒微微一笑,從腰間抽出一柄寒光凜冽的寶劍,嘩然一聲,劈斷了萎軟纏繞于丁香樹干上的一根翠綠藤蔓。鶴軒把藤蔓一圈,隨手繞上美人的脖頸,桃羞李讓的美貌佳麗仿佛戴上了一串翡翠頸鏈般,徒添嬌媚。

鶴軒笑笑道,「薄贊善您瞧,這藤蔓不就是凌然于九空之上了麼」

說罷縱身一躍,雙腳騰然凌空,仿佛鴻雁般翱翔而去,直蹬上了三尺之外的涼亭屋檐,手里拽著的美人風箏也忽悠悠地飄向碧空。

青錦拍掌笑道,「好身手,小姐您瞧風箏飛得好高啊」

澄明得仿佛青瓷的碧空上,一只粉妝玉砌的美人風箏飛得極高闊曠遠,鶴軒站在高遠的涼亭屋檐上,燦然笑著,轉臉朝向我道,「真的是凌然于碧空之上了,有一天你也會這樣的。」

我望著悠然翱翔的風箏,默然不語。

鶴軒拔劍出鞘,嘩然削斷瑩白的風箏線,騰空一躍,再倏然跳落在我身畔。

這一來一回,端的是神采飛揚,流光溢彩。

我淡淡道,「四皇子為何忽然不怨恨我了,為何忽然……待小女如此之親近?」

「因為你也不是真就那麼討厭。雖然你打破了本皇爺的頭,還弄巧成拙地給我塞了一個甩也甩不掉的蛇姬側妃……還有誣陷造謠,說本皇爺甚麼和民間少女風流嬉笑的混賬話,弄得父皇遷就盛怒于我,害得我禁足三月,不得出門……但是除了這些,你也不是那麼討厭。」

我抿唇一笑,「這些還不夠麼,毀掉四皇子您的清譽,插手您家家事,更有甚者,還傷了皇子您的聖體,四皇子當真與小女不計前嫌,不咎既往了麼?」

鶴軒微笑道,「本皇爺不是宰相,肚子里撐不了船,從前的事兒還是要一筆一筆地跟贊善您算個清楚明白的。」

我垂首淡淡道,「小女犯錯在前,四皇子信賞必罰,明察秋毫,便任憑處置罷了。」

鶴軒雙眸熠熠生光,壞笑道,「這個懲罰之道麼……好,贊善您既然打破了本皇爺的頭,那……本皇爺也打破贊善您的腦袋,一報還一報,公平交易,童叟無欺。不知贊善意下如何?」

我一愣,「四皇子所言並非玩笑之談?」

鶴軒斂容嚴肅道,「您看本皇爺像是隨口言笑的人麼」

我凝眉道,「好吧……既然是我不對在前,那就任憑四皇子處置了。」

說罷,淡淡道,「四皇子您想打我解氣就打吧」

鶴軒搖首道,「本皇爺神功蓋世,力能扛鼎,你睜著眼楮看本皇爺一拳頭捫下去,非暈了不可,還是識趣點,乖乖闔上眼楮」

青錦急道,「四皇子您還真要打我家小姐啊民間人都說,好男不跟婆娘斗,你堂堂七尺男兒,身強體健的,不就是被女人撓了幾下麼,連這蝸角蠅頭的愁怨都解不開,往後還指靠著您執掌天下哩……」

「青錦」我輕聲喝道,「你越來越不像話了,是我得罪四皇子在前的,受到懲處是我活該罷了,這里哪有你丫鬟置喙的道理」

「小姐,你瞧瞧四皇子的手掌,大得跟蒲扇似的,這一巴掌要是嗐下來,您弱骨縴形的,哪里經受得住」

我恨恨道,「叫你住嘴」

青錦嘟囔了兩聲,極不情願,可究竟拗不過我心意,遂也不敢再言。

我眼鋒掃過鶴軒銅錘般大緊緊篡著的拳頭,心里略微有幾分涼意,微微闔上雙眼。

忽然,眼前仿佛一抹光影掠過,我心間一緊,只當鶴軒銅錘似的拳頭已然狠狠砸了下去,待要疼痛得叫喊,不料耳畔卻听得鶴軒輕輕笑道,「快睜開眼楮吧」

睜眼一瞧,面前是鶴軒輕輕攢著的拳頭,五指翕動,仿佛手掌里有飛鳥蠢蠢欲動,待要張開羽翼飛翔。

我心里大惑不解,遂不由抬頭望去,「四皇子您這是作甚麼?」

鶴軒粲然一笑,「變」

五指張開,一只彩煌斑斕的大花蝴蝶鼓動著粉翅,緩緩地,輕輕地,從鶴軒溫暖柔軟的掌心里飛了出來,仿佛貶謫人間的仙子般翩躚曼舞,繞著我的身軀飛舞了兩圈,方朝遠處花叢飛去。

青錦撫掌大笑,喜不自勝道,「四皇子,您這個蝴蝶戲法是怎麼變出來的,也太神了」

小房子嘻嘻笑道,「四皇子您教奴才這一手吧,等奴才學會了,也在雪芳閣里耍給咱家贊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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