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葦吟 第八章 陌上花開緩緩歸(五)

作者 ︰ 安璧城

爹爹率領一眾家丁慨然下峰,衣袖翩躚,氣度凜然。

木青城兀自追隨幾步,嘴里不停認錯道,「薄老爺,老夫是一時氣急了,教痰迷住了心竅,您可萬萬別把老夫的話當真啊湘水玉林一帶的寶地是薄家世世代代的祖墳基業,老夫鄉野村夫,豈敢覬覦,不過是孩兒家口角玩笑罷了薄老爺,您可別當了真啊哎哎哎,薄老爺,您說咱們兩人十來年的交情究竟是不淺的,就為了這麼點芝麻綠豆的瑣碎事兒,從此往後斷了關聯,可真是得不償失了……哎哎哎,您別走啊……這自古以來是冤家宜解不宜結的……薄老爺您听老夫說啊……」

爹爹猶如充耳不聞一般,徑直朝峰下翩然走去,直走到一處峰回路轉的幽僻所在,方停步道,「這個木老牛,真真是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我仿佛是做錯了甚麼,駭得臉色青白,唯恐爹爹降罪于我,不免蜷縮著身形,垂首靜立在一隅。

爹爹望向我,搖首嘆道,「你母親冰魂玉魄,握瑾懷瑜,斷斷不是木老賊說得那般猥瑣不堪,他的話你千萬別擱在心里」

我緩緩點頭,哥哥在側嘟囔道,「甚麼冰魂玉魄,這般言辭也好形容秦樓楚館里頭的娼ji粉頭,她明明就是一介沒臉沒皮的賤胚子」

爹爹听著哥哥嘟囔,一愣道,「老大,你說甚麼?」

哥哥慌忙把頭一扭,巧笑道,「爹爹,我不曾說甚麼啊。」

爹爹凝重道,「你們花姨娘是個了不得的脂粉英雄,巾幗靈秀你們小孩子家休教外面的yin言浪語迷了心竅,辜負了爹爹對你們的一片心」

我和哥哥姐姐又是一頓點頭,將腦袋墜得像撥浪鼓似的。

爹爹輕輕走上前來,握住我瘦削的雙肩,淺笑道,「你母親是一個了不得的女人,她和一般庸脂俗粉不同,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靈魂……她看不慣的事情,她就敢看著你的眼楮說不,她敢跟煌煌帝王高官權臣說不,她敢跟天皇老子大羅神仙說不她是一個了不得的女人,爹爹這一輩子遺恨終身的事情很多,唯獨沒有後悔冒天下之大不韙,盯著重重的壓力娶了你母親,爹爹從沒有後悔過,從沒有」

翠碧青峰下,蓊蓊郁郁的蒼松連成一線,遙望仿佛無垠的海洋。爹爹的眼神凝重而又淒涼,晶瑩的淡栗色猶如深海里安靜沉睡的一片琥珀……多少年淒迷的光陰一掠而過,仿佛是脅下生了雙翼的飛鳥,攜著我的思緒和童年飄忽幽轉,終究又落到了眼前。

殿上之君的眸子熠熠生輝,是乾照威嚴的眼楮,「適才還伶牙俐齒,舌辯蓮花,如今怎麼一言不發傻了眼啦?哈哈哈,朕就料到你對不出下聯白兒的對聯出得精妙,不是憑空蹦出來一個黃毛丫頭就對得出乳臭未干的小蹄子,有句古話說是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怎麼,適才你夸下海口,說你要和朕比試比試,你要是輸了,那可就是是殺是剮,都任憑了朕說的算對不對啊?」

我垂首淡淡道,「確實如此。小女適才的確說過要是輸給皇上的話,就是殺是剮,悉隨尊便」

「好好好丫頭模樣雖然稚女敕,可頗有膽氣,倒也是個巾幗英雄」乾照嘿嘿一笑,又道,「既然如此,朕便賞你一個全尸,葛大黑呢?」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公公躬身上前,「奴才在此,皇上有何吩咐?」

乾照擺了擺手道,「賜這名秀女三尺白綾,一壺鶴頂紅,回寢宮里自裁而絕吧」

葛公公媚笑道,「皇上仁慈,有堯舜之德,大禹之行,天下萬名有皇上庇佑,真真乃蒼生之福啊」又轉頭踹了我一腳,輕聲道,「這名秀女,還不趕緊謝了皇上賞賜快說謝過皇恩浩蕩,賞奴婢一個全尸快說啊」

我冷冷抬首,睥睨了葛公公一眼,高聲道,「皇上,您何必著急要殺臣妾,臣妾還沒對下聯呢」

「哦?刀都架上了脖子,你還敢嘴硬?好啊,朕就給你一個機會,你就對給朕看看,對得出便毫發無損地走出舒芳閣,此事既往不咎,對不出……嘿嘿,那就當場飲下一杯鶴頂紅,如何?」

我淡淡一笑,「那便快些說吧,省得耽擱時辰,臣妾的雪芳閣里還有一件刺繡要忙活呢」

我言談慵懶,氣勢卻極其凌厲,乾照不禁又淡淡笑了,仿佛覺得頗有情致似的。

錦榻上的木槿白看似閑淡,雍然嗅著一枝朱紅色的重瓣芍藥,微微上斜的鳳眼仿佛蒙了水霧,但我心知肚明,他的一顆心正在胸膛里猛烈撞擊著,撞擊著……

記憶的閘門打開,那首曾听聞過一回的下聯猶如滔滔江河般涌來……

我淡淡道,「蟠峰撐杰閣,都說辛氏爐伊始,哪指鮑明遠弗傳,晉史缺疑,究未聞見從誰乎?由戰壘仰慕皇初,想當年許多人物,但雲屈子離騷,曩熊遺澤,萬古常昭。其余劫霸圖王,稱威俄頃,任成滅黃弦,莊嚴廣駕,共精組練,靈築章華,落落豪雄,終歸于蒼煙夕照……」我滔滔不絕地背誦下去,乾照的眉毛擰得愈來愈緊,仿佛是兩根打架斗嘴的蚯蚓。

「這便是臣妾的下聯了,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大殿之上一片肅然靜寂,仿佛死一般的靜寂。

葛公公悄聲道,「皇上,您看這妮子所言如何啊?要是不好的話,老奴這便遣了御前侍衛,把她當庭杖斃啊,皇上,你瞧著怎麼樣啊?」

乾照沉吟良久方緩緩道,「好好……好對得工整,言辭又極是精巧,好好」

我淡淡道,「皇上謬贊了,臣妾不敢當。」

葛公公低聲呵斥道,「皇上說你好,你就是好,何必鬧這些虛文謝過皇上的浩蕩隆恩才是真的」

我凌然站直身軀,並不俯身施禮,葛公公瞪了我一眼,還要橫顏冷面地喝斥幾句,槿白淡淡道,「葛公公,你下去吧,這里不用你伺候了。」

葛公公奴顏婢膝,媚笑道,「白公子,這句話可就不對了,皇上在哪里,老奴就要在哪里。雖然這時候用不著老奴,可是過會兒皇上嘴干舌燥,要喝杯涼茶甚麼的,還不是要老奴伺候麼那幫子年青奴才個個眼皮子淺,豎爪子輕,要不就是茶倒得太燙了,要不就是失手砸碎了茶盅,反正是沒有一個人能合皇上的心意,所以說終究還是要老奴留著伺候的,這有句古話說啊,衣裳是新的好,人吶,還是舊的好。」

木槿白淡淡一笑,「煢煢白兔,東游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含情脈脈地望著我,繁復吟誦這一句詩,「煢煢白兔,東游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煢煢白兔……好你一個葛公公,沒想到是個講究的讀書人呢,果然是金玉其中,敗絮其外啊」

葛公公躬身笑道,「哎呦喂,白公子您可是拿老奴開涮了,甚麼讀書人呢,也就是些微識得幾個大字兒,不願做個睜眼瞎罷了再者說來,老奴整日跟著皇上,就是不會吟詩作曲,撩逗風月,好歹也得會背一兩首唐詩宋詞,不給皇上丟人吶」

槿白的眼楮略微漂浮過一絲厭倦的神色,但當著皇上的面不便表露,唯有淺淺笑著。

乾照終于緩過了神,他緊緊盯著我,低沉著嗓音道,「朕听聞你是湘水宣城一帶的人?」

我輕輕點了點頭。

「朕記得白兒你……你的桑梓之地也在湘水宣城那一片吧,朕有沒有記錯啊?」

槿白神閑氣定,淡淡笑道,「皇上聰敏無儔,哪里有記錯的道理,我確是湘水宣城人,和薄贊善還是同鄉呢」

乾照的眼楮飄忽著陰影,仿佛意識到自己被木槿白和我攜手耍戲了一番,我的手心微微沁出一層涼寒。

木槿白不朝乾照望去,只是自顧自數著指尖上淡淡的簸箕,悠閑道,「我至今還記得薄贊善家里的盛況,逢年過節總有數不清的車輦穿梭,府邸屋檐上高高掛著紅燈籠,兩只大理石的石獅子凜然蹲在大門首……我小時候一直渴盼著走進你們薄家瞧一瞧,看一看,該有多少新鮮有趣的玩意兒啊,只可惜我出身貧賤,別說是進你們薄家府邸瞅一眼了,就是你們家的小姐少爺去廟里進香拜佛,我們窮人家的孩子也被大人們三番四次地叮囑,萬萬不能胡沖亂跑,一個不慎沖撞了薄府的車輦,那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真真沒有想到,我有朝一日也能端坐在錦榻之上,而薄贊善您卻跪在地上,可見是山不轉水轉了」

木槿白看似是在追憶往昔舊事,實則撇清我們之間的關系,乾照的疑慮慢慢地被打消了。

事到如今,我也只有跟著瞎編一通了,「是啊,那時候薄家聲勢盛大,確是令湘水一帶百姓畏懼,不過……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年湘水鬧了饑饉,朝廷命官卸任不干了,餓殍遍地,情狀委實淒涼,最後還是爹爹開倉賑災,湘水才得以挺過了這一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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