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葦吟 第九章 騏驥一躍(三)

作者 ︰ 安璧城

木槿白笑道,「青錦還是那個鬼精靈,我當初听聞跟隨你進宮的是青錦,而不是朱綴,心里便安穩了許多。」

我遙遙望向西府海棠樹蒼黑的枝椏,沉吟不語。

木槿白朝我走近一步,將嘴唇湊到我的耳垂畔,頷首低聲道,「相隔一載,我思君如渴如狂,今朝有緣重聚,卻還恍恍惚惚仿佛在夢里似的,寥汀好妹妹,你咬一口我的手腕,狠狠地咬,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

我冷冷笑道,「我倒寧願這一切都是夢幻也不願意知道木槿白哥哥你……傳遞消息給了梁子軒,幫襯著劫走我的姐姐,置我薄家顏面于不尷不尬之地」

「我是逼不得已的梁子軒是我推心置月復的好兄弟,當初我被爹爹趕出家門,流落街頭,要不是梁子軒收留診治,我早就混跡于陰曹地府,連奈何橋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遭了再者說,並非是我們籌謀劫走令姊的,而是蒲葦妹妹她……她是心甘情願跟了梁子軒私奔的」

「你胡說姐姐出閣前最後一晚,我們還曾言笑晏晏的,說些閨閣玩笑話,一顰一笑都瞧不出她要私奔的端倪……定然是你們,定然是你們巧舌如簧,拐騙了我姐姐是不是她……她眼下流落何地,穿著甚麼粗布衣裳,吃著甚麼糟糠腌菜,都是你們,都是你們害得她都是你們」

我嚎啕大哭不止,木槿白急道,「不會的,當初我們北上陽關,離別之際,我贈了梁子軒一箱金銀,都是我多年體積愛物,本是留著預備咱倆成親用的……可是誰料我快馬加鞭,剛從陽關趕回宣城,就得知你冒替秀女進宮的事兒。」

木槿白的眼楮逐漸黯淡下去,美麗黛青的雙眉漸漸峰巒如聚。

我長嘆一聲道,「姐姐她……她被秦貴妃捉了,此刻還不知是生是死呢」

木槿白一愣,驚道,「蒲葦妹妹被秦貴妃捉走了?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哭道,「秦貴妃察覺出我不尋常,她遣人去湘水一帶勘探,知道了我是冒替秀女進宮的,也不知秦貴妃使出了甚麼手腕,竟然挾持了姐姐,逼迫我暗害宮嬪,虧得我手里也捏著她親生女兒的秘密,這才逃過了一劫。我逼迫秦貴妃立誓,放了我薄家上下老幼……」

我娓娓哭訴著,木槿白在側嘆道,「蒲葦被秦貴妃的人捉走,梁子軒豈不是要急死」

我見槿白眉頭緊鎖,為摯友牽腸掛肚,心里不忍,于是撫慰道,「我要挾了貴妃娘娘,要她以濉儒帝姬的魂靈起誓,埋藏薄府的秘密,尤其是要放了姐姐,所以說此刻無論姐姐流落何地……好歹也不在奸人手里。」

槿白喃喃自語道,「這就好,她平安就好,要不然梁子軒兄弟這一輩子也不得安生了。」

槿白面容靜寂,我心里卻像有一團亂麻似的,怎麼解也解不開,于是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姐姐私奔,事情的始末究竟是甚麼?」

木槿白嘆了一口氣,娓娓道,「那一日黃昏,我去薄家府邸,你無意間透漏了令姊進宮的消息,那時候梁子軒遠在黃陵麟江一帶修行,深居簡出,與世隔絕,壓根不曉得意中人要出嫁了。我思前想後,覺得他們兩人夙緣情深,令姊一旦嫁進皇宮做妃子,那可真應了那一句古話,‘侯門一入深如海,蕭郎從此是路人’了,他們苦戀痴纏一場,最後緊要關頭,終究也該見一面,不說別的,就是了斷情緣也是好的。于是我便乘著一匹騏驥駿馬,馬不停蹄地奔向黃陵麟江,告知了梁子軒兄弟,他聞言亦是大驚大駭,遂也乘著那一批駿馬返回宣城,深夜潛進貴府……」

我一愣,「你們潛進了薄家,這怎麼可能是夜哥哥分派了數十名小廝,重重圍繞著姐姐閨閣,連只鳥雀都飛不進去,你們又如何進得去」

木槿白淡淡一笑,「我自七歲那年遇見你,就像糖人似的黏著薄府不放,薄家地勢山川,我比令尊還要熟悉三分呢令兄心思縝密,把令姊閨閣圍得是水泄不通,唯獨忘掉了假山石後面的一條羊腸幽徑。我和梁子軒兄弟喬裝打扮,穿著貴府小廝的衣裳鞋帽,偷偷從幽徑里溜了進去,恰通到令姊閨閣門首,梁子軒和令姊素有暗號,他朝門首輕叩了四回,悄聲說道,‘一朝春盡’,里面就說‘紅顏易老’,子軒又說道,‘李廣難封’,大門便吱嘎一聲打開了,令姊穿一件家常蜜合色綾羅緞子大襖,幽幽玉立在門首,一見到梁子軒的模樣,就潸然滴落下淚來,子軒亦是胸襟激蕩,一時間難以自抑,我見兩人濃情蜜意,仿佛又說不完的體己話兒要聊,便識趣走到一側,任憑他們坦露相思之意了。」

槿白所言句句都對景兒,我遂問道,「然後呢,姐姐……姐姐她是如何打定了私奔的主意的?」

槿白嘆道,「我看也是一時間的激憤罷了。兩人繾綣了片刻,梁子軒便吹聲口哨,那匹駿馬從幽徑深處顛顛跑來,子軒扶著令姊上馬,我倒駭了一大跳,不解其間變故,遂道,‘蒲葦妹妹,您明天就要進宮面聖了,怎麼今夜還要出去?’誰知令姊卻盈盈笑道,‘管面聖不面聖,反正我一心一計是要跟著梁大哥的,爹爹歡喜女兒嫁進皇室,那就讓別的閨女嫁好了,我是斷然不嫁的’令姊言辭鏗鏘,儼然打定了主意,我一時勸服不得,便只好由著他們二人去了,誰知卻害了你」

我不禁潸然落淚,「姐姐……姐姐她好生糊涂殊不知她一時意氣,差點弄得爹爹喪命,甚至是整個薄府上下都要跟著她受罪倒楣,她……她竟然分毫不顧薄家姐姐,你好糊涂啊」我自覺忘情,不由伸臂抹了一把眼淚,「那後來呢,他們兩個又逃去哪里了。」

「令姊逃出來的時候只穿著那件家常大襖,零星的銀錢都沒攜帶,梁子軒又是個手頭散漫的,家里索然四壁,捉襟見肘,少不得由我周濟貼補。是夜他們兩人同乘著那一匹駿馬,我又從薄府盜了一匹黃馬出來,三人快馬加鞭,趁著蒙蒙夜色趕往麟江琿縣祝融山家里躲避風頭,暫住了四五日,終究覺得此地不宜久留,我便當了祖傳的翡翠扳指,換了些銀錢給兩人做盤纏,又把陳年體積愛物一並賣了,所得銀兩也都給了梁子軒兄弟。我們三人七日之後從麟江一帶渡水朝北,馬不停蹄,不舍晝夜奔赴陽關一帶,找到了我舊日里一位摯友,名喚海彤泉,最是講義氣,願意為兄弟兩肋插刀的,不等他們兩人安置下來,我心里著實懸掛著你的安危,便快馬加鞭又趕回了宣城府,誰知……誰知剛一下馬,就聞說了你冒替蒲葦進宮的消息那可真是晴天霹靂一般,仿佛又個響雷在耳畔炸響了似的,我壓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唯有混混噩噩地闖進薄家,令尊不願意見我,吩咐鎖緊大門,我翻牆而入, 轆滾落在你閨閣的門首,高喊著你的芳名,可是隔了良久,也沒有人應承之聲,唯有朱綴從你閨房里走出來,雙目紅腫,手里拿著一個繡工精致的錦囊……」木槿白的眼楮愈發淒迷,仿佛盛滿了無窮的苦水,深沉如海,「我雙手顫栗著將錦囊解開,里面竟然是一塊晶瑩璀璨的玉玦,玦者,絕也你是要和我斷絕夙緣,此生不復相見,是不是?」

我听著听著,也不禁淚水滑落了臉龐,哽咽道,「你也說了,侯門一入深如海,蕭郎從此是路人,除了此生不復相見,咱們之間還能有甚麼更好的收束麼與其徒增煩擾,不及痛快斬斷情絲,斷絕情誼,豈不是更好麼」

木槿白冷酷轉過臉,恨恨道,「痛快斬斷情絲,斷絕情誼?你,你怎麼可以如此狠心難道你忘了麼,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你都忘掉了麼小時候我們一同去山麓青翠之處撲蝶,你管紫藍色的團圓雙翼蝴蝶叫做鬼火,管白色小蝶叫做無常。你夏夜在庭院里乘涼,望著滿天閃爍的流螢,心里好生歡喜,可是嬤嬤三番四次催你進屋就寢,你撅著嘴巴不願意,眼眶紅紅地要哭,我就心疼說,‘槿白哥哥給小寥汀變個戲法好不好啊?’費了許多功夫,在荒野山郊捉了一夜的螢火蟲,裝進細紗袋子里,掛在你閨閣里的黃樟木床頭上,你這才喜笑顏開,說道‘太好了,這樣夜里一睜眼就可以瞧見天上的星星’。還有,你小時候頭發發黃,像番邦異域的小孩兒似的,宣城府的孩童嘲謔譏誚你,你便躲在薄家假山石後面嚶嚶哭泣,我從一個久負盛名的郎中那里討要了藥方,說是要煮了十二只蚱蜢,一頭紅冠烏雞,十只蚯蚓……」

木槿白滔滔不絕地追憶往昔崢嶸歲月,童稚時候的每一條小溪,薄府家里的每一塊山石,都在我腦海里活轉過來,熠熠生輝,仿佛是昨天才剛發生似的。

我落淚道,「槿白哥哥,你對我好得不能再好了……可是,可是眼下說甚麼都晚了,我已然進了宮,成了皇室的妃嬪,從此生也是皇上的人,死也是皇上的鬼了咱們,咱們是回不去了……」

「回得去回得去」木槿白雙目爍爍,仿佛有一團火焰在里面熊熊燃燒著,「我說回得去,就是回得去是要你肯等著我,我一定想辦法讓你離開皇宮,平安回到宣城府」

我搖了搖頭,「槿白哥哥,你縱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搶不走皇上的女人……更何況,如今皇上眷顧哥哥美貌……恩愛榮寵,頗有傾覆秦貴妃之勢,哥哥如想一走了之,恐怕要比我更難了三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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