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葦吟 第十二章 絕處逢生(二)

作者 ︰ 安璧城

我才說了幾句,清姿卻顧不得猜忌了,矢口辯駁道,「你這個小蹄子瘋魔了皇上賞賜了幾道精致膳食,你就牽扯了這許多龐雜之事,高祖皇帝遺命‘宮闈不問前朝’,秦貴妃就算顛倒乾坤牝雞司晨,也輪不著咱們這等人來管」清姿聲線不覺高了幾高,剪葉朝我們這里瞅,新奇道,「兩位姐姐,你們不嘗嘗皇上賞賜的糖蒸酥酪麼,可是好吃得緊呢」

我擺手道,「我昏暈才醒,脾胃涼寒,吃不得甜膩的玩意兒。」

清姿也微微笑道,「我素來吃不慣甜的,你愛甜就多吃些吧,雪芳閣短不了你的好東西,只是小心別噎著了。」

剪葉重又埋頭大吃起來,清姿拉一拉我衣襟,又徐徐道,「妹妹性子最是倔強,可秦氏一族在前朝勢力槃根錯節,秦貴妃娘娘又是皇上心頭寶愛,絕不是輕易就可扳倒的。妹妹休怨憤我多嘴申飭,我只怕妹妹你心急反吃了虧。」

我微微笑道,「姐姐珠璣妙語,妹妹自然是放在心上的。」

忽然,听得外面有內監一傳又一傳的擊掌聲,我听著尚不覺,清姿卻驚道,「天吶,是皇上他來了。」

大門緩緩推開,乾照款步走來,屋里僕婢烏泱泱跪倒一地,皆叩首施禮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和清姿、剪葉亦斂首施禮道,「皇上萬福金安。」

乾照一抬手,「免了吧。」

我們三人之間數清姿最得恩眷,遂由清姿淺笑道,「原來皇上也懸心蒲葦妹妹,特來看看。」

乾照瞅了瞅我,「朕的妃嬪之中美貌清麗者不少,但聰敏者卻不算多,你蒲葦妹妹就算一個,她病了,果然叫朕不放心。」

「臣妾螻蟻之軀,葦草之命,便是病倒了也沒甚麼,反倒是皇上您舟車勞頓,特意來探望臣妾,一旦傷及龍體,臣妾便是頭斷血流也贖不了罪孽深重。」

乾照淡淡笑道,「看你說的,朕來探視你,反倒像害你似的,你可是變著法兒來埋怨朕?」

清姿慌忙應承道,「皇上,蒲葦妹妹日夜渴盼龍顏眷顧,您今兒好容易來一趟,她歡欣雀躍還來不及,又怎生會埋怨皇上。」

乾照接了一口茶,額角的皺紋緩緩延展開,仿佛醞釀了幾分笑意,「我不過是隨口說說,瞧把你唬的,朕在你眼里就那麼駭人嗎?」。

清姿適才太過忘情,這時羞愧難當,用鮫帕掩住半邊臉,低聲道,「臣妾言辭失雅,臣妾有罪,臣妾該死。」

乾照搖首嘆道,「愛妃動輒就有罪該死,仿佛朕很愛申飭妃嬪似的你們也就十七十八,恰是桃羞李讓的碧玉妙齡,做朕的女兒還嫌小呢,虎毒不食子,朕再如何昏庸無道,也不至于殺掉自己的兒女所以把心放進肚子里面,你的好脖頸無人來砍」

我凌然一驚,皇上竟把我和清姿比作自己的一雙兒女秀女尊奉聖顏,換做尋常百姓家,則是妾侍伺候夫君,情愛再如何寡淡,究竟是痴纏著夫妻兩字,可如今皇上卻蓋棺定了論,以為我們是承歡膝下的女兒,這分明是把崢嶸往昔的恩愛悱惻都付了東流

我不曾紅袖添香,**歡愛,和乾照只是名頭上的夫君和侍妾,可清姿究竟是顛鸞倒鳳解衣寬帶過的槿白進宮承寵,乾照就再不念「一夜夫妻百夜恩」麼

清姿果然白了臉,輕聲道,「皇上,臣妾是您的後妃,伺候您沐浴安寢,枕榻合歡,又怎麼會是皇上的女兒」

乾照把玩著手里鵝卵大的一顆翡翠珠墜,淡淡笑道,「做朕的帝姬不好麼,為甚麼一定要爭著搶著做朕的女人朕的女人會害朕,算計朕,可朕的帝姬不會,朕對自己的女人從不曾放心過,可朕永生永世都不會懷疑自己的骨肉。」

乾照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清姿何等伶俐,自是不敢再辯駁了,唯有低頭捏著鮫帕不言語。

我淡淡一笑,「皇上把我們姊妹當做帝姬,自然是我們姊妹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說罷,雙手端上清茶,舉案齊眉,禮數甚是恭謹,「妃嬪也好,帝姬也罷,不管是自稱臣妾還是兒臣,終究是皇上您的子民,要為皇上分憂解勞才是。」

乾照不動聲色,輕輕啜了一口茶,裊娜的白氣升騰直撲到皇帝的額角,煙霧繚繞之中,平添了幾分憔悴。乾照幽幽道,「愛妃的心意朕領了,只是眼下朕的大銘朝河清海晏舉國康樂,還用不著女將軍帶兵打仗,愛妃要替朕分憂解難,倒是在床幃閨閣上多花些心思吧。」

清姿略一凝眉,忙欠身打個圓場兒,「臣妾這個蒲葦妹妹最是會說笑了,皇上瞧她一張蓮花妙嘴,整日呱唧呱唧的,說甚麼數中有術陰陽燮理,其實她才是個閨閣小姐呢,除了彈琴作畫刺繡女紅外,甚麼男子漢的事物都不懂,民間百姓說的嘴把式,就是她了」

潘剪葉終究是小孩子脾性,听得雲里霧里,卻一片天真爛漫,「清姿姐姐,你可別小瞧了蒲葦姐姐,我半月前來雪芳閣串門,還瞅見蒲葦姐姐手捧著一卷《孫子兵法》,讀得是孜孜不倦哩,葉兒長那麼大,還不曾見過比蒲葦姐姐更博聞強識的人。」

清姿皺了皺眉,還欲翻言回轉,乾照卻靜靜道,「愛妃果然與眾不同,尋常女子皆通讀《女則》、《內訓》一流,愛妃卻反其道而行之,偏偏翻閱《孫子兵法》,有趣有趣。」

我抬頭望了乾照一眼,微微一笑,卻不出言回答。

清姿一愣,神情有幾分惶遽,「臣妾是知道蒲葦妹妹的,她是個掉書袋的酸腐秀才,典籍文辭,詩詞歌賦,但凡是有字的她都愛涉獵,臣妾可以用項上人頭擔保,妹妹絕不是偏愛兵法權謀的野心女子。」

我依舊沉靜不語。

但听得乾照緩緩道,「沒有野心,閑來無事又怎生會翻閱《孫子兵法》呢,朕不大會擲篩子賭博,但這個莊卻敢做。」又冷冷一笑,「當初武則天牝雞司晨,顛倒了盛唐禮法尊榮,攪亂了祖宗千載基業萬年朝綱,究其根本,不也是因為這女人的野心太大了麼只是唐太宗掉以輕心,還當四海的女子皆像長孫皇後一般恭謹溫順哩,放虎歸山到底留了後患,換做朕,那*子制服獅子驄的時辰就杖斃庭下了,哪里容她禍亂天下」

乾照以武則天喻我,分明是動了殺念,我手心微微有些涼寒。

「皇上」清姿噗通跪倒在地,手里拽著我裙角,連帶著我也扭跪下來,「皇上,蒲葦妹妹小孩子脾性,言辭不知輕重,觸犯龍顏,還望聖眷恩隆,萬萬原宥了蒲葦妹妹。皇上如果氣不過,有甚麼責罰申飭,皆由臣妾一並擔當吧」

剪葉亦駭了一跳,噗通跪倒,叩頭求饒道,「皇上如果想砍清姿姐姐蒲葦姐姐的腦袋,那連葉兒的腦袋一並也砍掉吧」

三位秀女已然跪倒,一屋子僕婢也烏泱泱跪了,花鼓姑姑高聲道,「贊善如蒙大難,我們這些跟著做奴婢的也願身同其罰,慷慨赴死,絕不貪生。」

乾照看也不看,冷冷道,「你們三人情深意篤,倒堪比漢高祖的管夫人、趙子兒和薄姬了你們這群做奴才的又跟著瞎起什麼哄,難道還乞憐朕罰不責眾,看砍腦袋的人多就不舍得砍你們了麼」

眾人叩頭,怏怏高喊道,「奴才不敢。」

乾照背手低俯軀,眼楮烏溜溜轉著湊我極近,「薄贊善,一屋子的主子奴才都跟著你獲罪了,你可知罪嗎?」。

我頭也不抬,淡淡道,「知罪如何,不知罪又如何。」

清姿駭得滿額冷汗,伸手輕輕推搡了我一把,「糊涂蟲子,刀都架在脖頸上了,嘴巴還那麼硬皇上問你知不知罪,自然是知罪的了。」

我定定道,「秦檜也曾問過岳鵬舉知不知罪,岳鵬舉不知,猶是被莫須有的罪名誣以謀反,屠殺英魂。如果想殺掉臣妾,二話不說直截來殺好了,何必惺惺作態。」

我不卑不亢,神情鎮定自若。清姿卻滿面愁雲慘霧,蹙眉含淚,剪葉年齡尚幼,還一派天真爛漫,眼下卻也知道大難將至,瘦削的身軀唬得哆哆嗦嗦,顫栗不止。

乾照雙手反剪,纏在背後,繞著一尺見方的暖閣緩緩踱步,一言不語。空氣仿佛凝滯了一般,窗牖外面隱隱約約傳來鳥鳴啁啾,細微的聲響繚繞在雪芳閣的廊柱梁棟之間,愈發輕細幽微,甚是駭人。

不知隔了多久,乾照方淡淡道,「岳鵬舉建康之城,一鼓破虜,沖冠一怒,六郡歸宋,是我們漢族人了不得的大英雄,擎天立地,慷慨忠義,你又有何德何能,竟然膽敢自比于岳鵬舉岳大英雄?」

我靜靜道,「臣妾小女子區區,自然是不敢自喻為岳大英雄的了,只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國蒙辱難之際,悲歌慷慨,不畏死生,絕不啻于華夏歷史上任意一位仁人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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