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葦吟 第十八章 香殿留遺影

作者 ︰ 安璧城

青錦走失的這兩個月里,整個雪芳閣冷清孤寂了許多,她丫鬟房里的擺設紋絲不動,我素昔賞賜兩個的鑄有「富貴呈祥」、「鯉魚跳龍門」的金果子,一左一右靜靜擺在枕榻邊,妝奩旁有盒胭脂,蓋子半遮半掩,露出朱紅的香粉,那是前月青錦親手采摘了血紅的牡丹芍藥,碾子搗碎了,漉淘了兩盒胭脂,顏色又輕,香氣又好。床榻腳是臉盆,架子上搭了軟帛,臉盆里還剩了些殘水,想是著急伺候我忘了倒掉。

我靜靜站在青錦的丫鬟房,撫模著她素昔家常用的什物,彷然若失。

花鼓姑姑攙著我,輕聲道,「贊善,青錦姑娘生了一張圓臉,額發長得高,是個有福氣的相貌,這次她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

我這些日听慣了安慰,心里已經都麻木了,輕撇了撇嘴角,笑了笑。

花鼓姑姑想想又說道,「周統領是皇城里出了名的英勇善戰,有他緝捕刺客,青錦姑娘一定沒事的。」

我淡淡道,「如果青錦這次有了什麼閃失,這輩子我都不會原宥自己。」聲音微微有點哽咽,「青錦忠心耿耿跟了我這好些年,什麼苦痛都吃過,卻什麼好處都沒撈著……你瞧瞧這件屋子,什麼值錢什物都沒有,就兩枚金果子還罷了,那還是她十五歲將笈之年賞的,隔了這麼久,黃金的光澤還跟當初一樣耀目,鑄著的紋飾也沒有磨損,可見她整日當寶貝似的供著,輕易不敢拿出來玩賞……」我說著,淚水便似斷了線的珠子,滴滴打落,濕了繡著斑斕孔雀的前襟,「是我對不起青錦,我對不起她……」

花鼓姑姑蹙眉,心疼道,「贊善,青錦姑娘和你情同姐妹,你這樣傷心,青錦姑娘看見一定會難過的。」

我听不進去旁人的好言相慰,苦澀笑笑,啞聲道,「花鼓姑姑,我想一個人安靜會兒,你暫且退下吧。」

花鼓姑姑嘆道,「喏,奴婢這就退下,但贊善您記著早些就寢,您已經接連三日不曾入眠了,這樣下去鐵打的人也挨不住啊。」說著,便一步三回首,不情願地離開了。

空蕩蕩的丫鬟房,只有我寂寂坐著,朝南的兩扇窗牖洞開,廊柱上纏繞不清的翠綠藤蔓恰映入眼簾,一片鮮活蓬勃的女敕綠,玉階涼寒,月色成霜,淡霧繚繞樓台。香雪海,絲黃縷,不知玉人**何處。

我直直朝窗牖走去,暗夜晚風生涼,只穿了一件單薄蟬紗衣的我打個哆嗦,抱緊了雙臂。

「還是這麼不知道愛惜身子」廊柱後面轉過來一道白影,雪衣翩躚,上品杭州繡緞,腰間懸著一枝洞簫。美眸盈盈,膚如雪玉,嘴角有一抹邪氣,初看以為是誰家粉琢玉器的二八嬌娘,再仔細端詳,卻發覺是一位豐神俊朗的美貌少年。

少年溫文道,「你身子骨弱,哪能站在風口,快快回屋歇息吧。」

我只瞥了一眼,便調轉目光,望向荷塘千頃萬頃的碧綠蓮葉,「我薄寥汀的事情,不勞煩木公子操心。」

木槿白淡淡一笑,「就猜到你還在生我的氣。」

有一陣寒風吹過,夾帶著蓮花的凜冽清香,撲向了我的面頰,「就算是生氣,也是生值得之人的氣,在我薄寥汀心里你木槿白早就死了,我不會生一個死人的氣。」

「你肯定會生我的氣的。」他不甘願地笑了,眼角微微有挑釁的意味,「再者說從小到大,哪一次生氣不是我絞盡腦汁哄得回轉過來的,你忘了嗎,你十二歲那年失手打碎了薄唳之的宣窯青瓷雙耳瓶,他心疼瓶子,痛手摑了你一巴掌,你當時直直立著一聲不吭,等薄礪之轉身走了,才哇得痛哭了出來,我當時奇怪得很。」

閬苑瑤台,風凝秋露,玉階重影斑斑。荷香如酒,我微微感覺到沉醉,「我是不願意當著別人的面痛哭,我素來不習慣在外人面前示弱。」

「我知道,所以那時候我屏息靜氣藏在大樹後面,等你哭夠了才出來。」

往昔崢嶸歲月,仿佛潮水般涌來,庭前繁茂的梧桐樹沙沙隨風搖擺,一枚半紅的楓葉幽然飄落,仿佛殘翅的玉色蝴蝶。我的嘴角不免微微翹起,「你剛剛出來就駭了我一跳,臉上橫七豎八抹著黃泥,活像是濟公轉世,紋絲瞧不出是朝夕相處之人……我還以為是沿街討錢的叫花子哩」沖口而出的「朝夕相處」四字,令我不覺微微臉上火辣。

幸好槿白渾然不覺,只肆無忌憚笑了起來,「哈哈哈,那是當然了,不把臉涂得花里胡哨,又怎麼唱張翼德怒鞭督郵那一場戲」

「張翼德怒鞭督郵」是我最愛看的一場戲,便不禁輕蔑地啐了一口,「甚麼張翼德怒鞭督郵,虧得你還在梨園混,張翼德分明是一張黑臉,你把臉涂得黃懨懨又算甚麼真真是氣死人了」

槿白聞言一愣,忽然拍大腿狂笑不止,我這才驚覺自己又上了他的套。

木槿白款款走近,雪白翩躚的衣角拂過玉色闌干,他解開領口系的朱紅長袍,伸臂一掀,蓋在了我的身上,「現在……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他離得極近,我甚至不敢抬眼,惶遽撞上柔情似水的眼神。他衣角薰香是痴纏悱惻的罌粟,妖孽而嫵媚,明明知道有毒,卻讓人無法拒絕。

他和鶴軒極像,只是多了一分陰鷙豪情,而少了一分率真耿直。

畢竟是青梅竹馬的鄰家哥哥,我……我竭力定了定心神,「你當我還是宣城府的薄二小姐麼,這麼輕易就被你的甜言蜜語蠱惑沖昏了頭腦,木槿白木公子,我已經變了,變得聰明了,不會再上你的當了。」說著,便將披肩的朱紅長袍拂落在地,殷紅的緞子掩映了半盞南迎春,一時間朱碧痴纏,說不出的美麗嬌羞。

我直直望進木槿白的眼楮,他的瞳仁深黑色澤,瑩如瑪瑙,隱隱有股邪氣,「木公子如果沒甚麼要緊事,還煩請回鑾舒芳閣,宮婢的閨閣可不是公子呆的地方。」

木槿白又笑了,嘴角最初的凌厲褪去,暈染了頹唐和失落。

我轉過身去,清冷孤傲,宛如深夜獨眠的白蓮花,決絕地不去看他。隔了不多時,身後果然響起了幽然頹敗的腳步聲,木槿白悄無聲息地走了,正如他悄無聲息地來。

又是一陣清爽的微風拂過,落在身上,竟有砭骨的涼寒。我深深嘆了一口氣,嘴里呼出的白氣在澄明夜空化成一朵琉璃雲,對著深而廣袤的洪荒宇宙,我驀然感到了絕望。

春困秋乏,近些日子懶懶歪在雪芳閣里,不情願動彈,唯一的要緊事就是翻來覆去看那塊刺繡。花鼓姑姑靜靜立在我腳邊,手里托了一把拂塵,我抬眼看見,詢問道,「好端端的,怎麼由姑姑執拂塵,雪芳閣的內監怎麼都沒了影,可是見我今日筋骨松乏,一個個都學著歪懶挺尸了。」

花鼓姑姑忙笑道,「他們哪里敢呢,這把拂塵是小房子的,今兒是那宮婢的頭七,那丫頭在皇宮里無依無靠的,小房子說那天他動腳踢人,著實是不對,好歹也去充了個親戚,給她燒點紙錢。」

青錦之事,我心猶有余悸,慌忙說道,「燒完紙錢就趕緊回雪芳閣,囑咐他別四處瞎溜達。」

花鼓姑姑深知我意,也微笑道,「清早走的時候就囑咐了,他應承得倒快。」

我輕輕吁了一口氣,垂首瞧著手里捏著的刺繡,喃喃道,「白費了大半個月的光景,可還是猜不透這刺繡的奧妙。」

花鼓姑姑躬身勸慰道,「這樣已經是不錯的了,要不是八皇子誤打誤撞送來這什物,誰料想得到‘天女散花’四字竟有玄機,贊善還當是咱雪芳閣那匹綢緞哩,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可見老天還是長眼楮的」

我驀然一愣,豎起身子,幽幽道,「這我可倒忘了,雪芳閣里也有一匹天女散花的綢緞,還是姚淑妃娘娘賞賜的。」

花鼓姑姑瞧了瞧我,試探道,「贊善要看看那匹綢緞麼,還在庫倉里好好藏著呢」

我一愣,「拿來,速速拿來」

花鼓姑姑噯了一聲,便款然去了。我推開窗牖,花鼓瘦削的身影漸行漸遠,逐漸模糊在一片秋光里,我朝外面蒼然碩大的西府海棠樹望去,只覺得那雪白柔軟的花蕾仿佛姚淑妃的眸子,深邃而柔情。

忽然,身後輕輕一咯 ,房梁落下個黑影,我驚駭不已,剛要叫出聲來,就听得梁上君子說道,「傻丫頭,是我鶴軒啊」

我顫聲道,「你是鶴軒,不騙我?」

那人款步近前,微微一笑,「童叟無欺,如假包換。」

雪芳閣斑駁暗影里,那人一襲明紫色綢緞,江南精繡,腳上著踩花蝴蝶鞋,右手食指一枚白玉扳指,項上戴一圈瓔珞美玉,雙眸盈盈如星,嘴唇微抿,兩道劍眉隱然英雄之氣,風流倜儻,貴氣逼人。不是皇城第一美男子鶴軒又是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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