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葦吟 十六章 念蘭堂紅燭

作者 ︰ 安璧城

我看見箭簇,駭了一大跳,慌忙把八皇子攬入懷里,朝雪芳閣外面高聲喊道,「快快來人救駕,八皇子在這里」

耳听得外面乒乒乓乓闖進來一群奴才,個個都驚駭惶遽,「八皇子在哪里,快快保護八皇子」

趁著外面兵荒馬亂,我朝八皇子耳畔悄聲道,「八皇子你幫姐姐一個忙,今天在雪芳閣見到的听到的,都千萬別告訴旁人,千萬千萬,你知道了嗎?」。

八皇子重重地點了點頭,「贊善姐姐你放心吧,我是絕不會泄露半個字的。」

我由衷握了握八皇子軟綿綿的小手掌,發自肺腑道,「八皇子真乖,姐姐多謝八皇子了。」

便在此刻,八皇子的乳母嬤嬤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一見八皇子就緊緊摟住,瘦瘦小小的身子被箍在嬤嬤肥碩的胸膛里,掙扎著動彈不得,「我的小祖宗啊,皇天菩薩保佑你沒甚麼閃失,你要是掉了一根頭發,跟著你這些奴才的腦袋可就保不住了心肝肉啊,求求你你別亂跑了」

乳母嬤嬤正不停摩挲八皇子小腦袋的時候,我趁機背過身去,把刺繡藏進袖子里。

小房子朝窗牖外面瞅了一眼,稟告道,「贊善,咱們安全了,御林軍統領周素已經調動了一百御林軍,把咱們雪芳閣圍得是水泄不通,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我推開窗牖從間隙里望去,西府海棠翠碧的樹蔭下,果然有個黑臉壯士仗劍而立,英武非凡,便放心地點了點頭,「你們先把受傷的宮婢扶到我床上去,再趕緊請個御醫來。」

花鼓姑姑道,「早就請了,御醫館的劉御醫已經在道上了。」

這時外面急匆匆奔進來一個內監,稟報道,「御林軍統領周素求見。」

我轉身走了幾步,在面北的座位上穩穩坐落,才義正辭嚴道,「請御林軍統領進來吧。」

隔了不多時,一位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壯士慨然入內,撩起前襟,單膝跪下,宏聲如雷道,「贊善萬福金安,臣御林軍統領周素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周素身長九尺有余,肌膚黝黑,猶如炭色,相貌甚是雄壯英武。他是秦貴妃的嫡親外甥,是秦貴妃大姊胡國夫人秦如海的愛子,生父是人稱「一石二鳥百步穿楊」的神箭手周寰安,周素生性沉穩,豁達大度,文韜武略皆是可圈可點,因此乾照十分看重。

我牽掛青錦的安危,便把虛里冒套的繁文縟節拋到了爪哇國,直截了當道,「周統領速速請起,我的貼身宮婢青錦出去辦事,直到現在還沒回來,回來稟告的宮婢話沒說兩句就昏暈了,後背插了一柄箭鏃,我疑心是刺客惑亂宮廷,才急急召了統領前來。」

周素朗聲道,「可否讓罪臣看一眼宮婢身上的箭鏃,說不定能辨認出凶手。」

我點了點頭,朝小房子使個眼色,小房子從懷里掏出一個月黃色的手絹,輕輕翻開布帛,里面包著一根小小的暗青色箭鏃。

周素輕輕捏起這枚箭鏃,眯縫著眼楮,對著陽光細細瞧了一番,又放在鼻子上嗅了一嗅,終究是沉吟不語。

我急道,「統領大人,您可看出是誰人暗害青錦嗎?」。

周素抱拳道,「稟告贊善娘娘,這只箭鏃外形和中原本土的武器大略相同,用的材質卻很稀罕,竟是匈奴北寒之地盛產的青玉石。」

我愣了一愣,「周統領的意思是……這事是匈奴人干的?」

周素不敢抬首,只低著頭抱拳,慨然說道,「罪臣不敢妄言,只是刺客敢在皇宮里動手傷害宮婢,膽子確是不小,而這箭鏃又是用番邦的青玉石打制的,牽涉了軍國大事,須要從長計議才好。」

這是我第一次見周素,卻也隱隱約約觸覺到他是個慷慨激揚的熱血漢子,沉著豁達,堪當重任,如果我能預見將來六十載的斑駁光轉里周素的忠誠陪伴,今時今刻,我絕不敢如此謾罵他。「甚麼從長計議我的丫鬟已然出走了兩個時辰,生死未卜,好容易活著回來的一個還昏暈不醒躺在內閣里面等御醫診脈,周統領想從長計議,青錦她等得起麼」

青錦自小伴我長大,名義上雖是主子僕婢,情誼卻濃于血蔭姊妹,她驀然走失了,我的心髒仿佛空缺了一大塊,是惶然無措的惶遽和驚恐,讓我無法克制地像街頭悍婦般叫喊起來。

周素終于抬起來頭,「贊善的貼身僕婢臣定然派人分頭細細搜尋,一旦找到蛛絲馬跡,立馬回稟贊善,還望稍安勿躁。」

我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頹然端起一個茶盅,輕輕啜了一口,竭力使波動的情緒平復下來,「適才是我失態了,還望周統領大人原宥。」

周素微微一怔,不禁抬頭瞧我,「贊善娘娘言重了,罪臣萬萬不敢。」他的相貌談不上俊美,但卻擁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令他整個人都顯得英勇果敢,可是此刻這雙眸子里卻蘊藏著疑惑的光芒。

皇宮里的女人多是繡在錦緞上的翠羽鳥雀,一輩子都困在了這大而深的墳墓里,把瀲灩韶華付與了薄情寡淡的帝君,這就是為甚麼她們願意不厭其繁地鉤心斗角,願意對著不相干的奴才侍衛撒潑耍橫,見過了太多太多虐待宮婢的妃嬪,卻頭一次踫見了朝御林軍統領道歉的贊善,周素大概是因此疑惑了。

就在周素疑惑之際,湘簾又是一陣輕響,里屋躬身走進來一位老御醫,五品服色,須發皆白,神情頹喪,兩條墨斗般的濃眉耷拉著,額角細細密密一層汗珠,一見我便噗通跪倒,磕頭猶如搗蒜,「贊善娘娘恕老臣無能,老臣……老臣診斷不出來啊老臣死罪,老臣死罪」

我驀然一驚,手里端著的茶盅子不禁顫抖了一下,「劉御醫還請明示,甚麼叫做診斷不出來?」

劉御醫不敢站起來,跪在地上稟告道,「贊善的宮婢已然奄奄一息了,可是昏暈不醒毫無回光返照之兆,手腕上的脈搏全褪了,可是心口窩還有余熱,眼白發青,嘴角流涎,這種形狀甚是鮮有,《黃帝內經素問》上說‘夫脈者,血之府也,長則氣治,短則氣病,數則煩心,大則病進,上盛則氣高,下盛則氣脹,代則氣衰,細則氣少’……」

劉御醫是出了名愛掉書袋的酸腐秀才,此刻愈發絮絮叨叨滔滔不絕起來,我柳眉一豎,顧不得什麼淑女風儀,厲聲喝止道,「劉御醫這都火燒眉毛了,趕緊撿要緊的說吧」

劉御醫噯了一聲,滿面羞慚,趕忙垂下了腦袋,低聲下氣道,「要緊的……要緊的就是這位宮婢脈象古怪,老夫憑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壓根就診斷不出來究竟是甚麼毒物擦在了這枚箭鏃上。」

劉御醫是御醫館的翹楚,醫術精妙無儔,有「扁鵲重生華佗再造」的美譽,解毒的手段更是當朝無人能及,連劉御醫都診斷不出來的毒物,普天之下恐怕無人診斷得出來了

我心里微微有點寒意,預感告訴我那個宮婢必死無疑了,但猶是心有不甘地小聲問了一句,「中毒的宮婢不會死的,她不會死的是不是?」

劉御醫為難地垂下了頭,囁嚅道,「這個……這個是老臣無能,贊善的僕婢中毒太深,更兼中毒後狂跑了一陣,經脈運行迅疾,毒液流轉周身,恐怕……恐怕是救不過來了」

「救不過來了?」我失聲道,嗓子已是沙啞粗糙,略略帶了些哭腔。

又死了一個宮婢,杜鵑兒、瑞兒、萬公公再合上這個宮婢,一共是四條無辜性命了,他們甚麼都沒有做,甚麼都沒有說,他們只是安安靜靜地依循著宇宙軌跡螻蟻般存活著,卻一個不慎,被某個角落里陰鷙的眼眸盯上,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成為妃嬪間博得尊榮濫用權謀的犧牲品。

皇宮深院,看似高牆肅寂安謐和諧的好風景,卻處處藏滿了心機和危險。

小房子見我眼圈紅紅,早滴落了幾抹熱淚,忙雙手遞上來一塊帕子,憐惜道,「贊善,您就別傷情了,俗語有言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這婢子福薄,命里注定逃不過這一劫啊」

我不接手帕子,任憑眼淚肆意流淌,「我偏不信命,如果執掌皇宮的人仁慈純良,眾妃嬪各歸其位,各率其職,斷斷然不會接二連三發生慘絕人寰的命案杜鵑兒、瑞兒、萬公公他們都不會死,青錦也不會驀然失蹤生死未卜」

小房子噯了一聲,回身朝周素和劉御醫努努嘴,兩人知意,拱手道,「臣等告退。」

周素臨行前回頭望了我一眼,仿佛是不經意,但眼神里卻又分明混雜著凝重。

不知道為甚麼,我對這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有一股堅不可摧的信賴,就憑他堅毅的神情,憑他嘴角冷峻的弧度,我就相信他會把青錦完璧歸還。

周素和劉御醫走了,我仿佛渾身都散了架,懶懶歪在錦榻上,頭枕著包著牡丹花瓣的鮫帕,靜靜地閉目養神。然而,青錦的音容笑貌卻盤旋于腦海之間,輾轉流離,雪芳閣每一處角落都藏著她明朗的微笑,清脆的聲音,她嘻嘻笑著,翠碧色的衣裙翩躚飛舞,仿佛晨光熹微里翩飛的彩蝶,明媚而美麗。

青錦,你在哪里,你究竟經歷了甚麼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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