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誤以為你是凶神惡煞之人,憑白殺掉一個謝燕璇,也沒有什麼的。可後來日子久了,慢慢覺出妹妹菩薩心腸,最是一個惜老憐貧的,連庭院葉叢中的螻蟻都不肯輕易踩死,又怎麼會狠心殺掉一個如花似玉的宮嬪?不瞞你說,你的古怪性子,我確是仔細思量了許久,論理是不該問的,或許又是你……」清姿說到此處,欲說還休,哽咽住了。
我輕笑,「或許是我心狠手毒,蛇蠍心腸,想殺一個人開開刃也未可知。」
清姿臉一紅,慌忙起身要走,「妹妹果真如此說,便是置我于不仁不義之地了。」
我急忙拉住清姿的衣角,陪笑道,「姐姐我錯了,長了一張猴兒也似的嘴,胡亂說話。」
花鼓姑姑也上前勸慰,「貴人要是這麼走了,我家主子又該不自在了。」
小房子也慌忙攔截住清姿的去路,滿臉推笑,幫襯著說道,「我家主子是張嘴胡說亂笑呢,貴人听听也就罷了,真要走了反倒沒意思。」
清姿這才停住腳步,半嗔怪,半玩笑道,「進了你們雪芳閣,真真猶如進了賊窩一般,你們是一個個猴精溜怪的嘍,你們主子就是頂頭的寨主。」
我盈盈含笑,「我要是頂頭的寨主,頭一個就吩咐嘍擒了你來,陪我在荒山野嶺里對弈談笑,听曲解悶,再也不肯放走的。」
「罷了,罷了,不敢招惹寨主大人就是。」清姿凝蹙的蛾眉舒展開,融融一點暖笑,綴唇而綻。「小女子貧嘴賤舌,招攬是非,寨主大人宰相肚里能撐船,就饒了小女子這一遭吧」
我雙眉一軒,「姐姐如此說,可見是取笑妹妹了。」
「我並不敢,只是……」清姿吞吞吐吐,慢聲續道,「只是你這人古怪精靈,不按常理出牌,行止里透著一股詭譎,讓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我微微一笑,「姐姐這般推心置月復,肯和我說了許多體己話兒,可見是愛我的了。」
清姿輕輕嘆了一口氣,幽幽道,「你初見謝燕璇,便狠心賜她死罪,我心里就結了一個難解的疙瘩。這俗話說的好,‘唇亡齒寒’‘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更有甚者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與謝燕璇交惡已久水火不容,確是事實,但好歹是同年進宮,共承浩蕩皇恩的,她忽然被你冤死了,我心底竟也隱隱哀戚,整宿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魂夢里只是她的活著時候的模樣。」
一點淡淡融陽瑤光,綴落進她那雙明澈的美眸,倒影彤彤,訴不盡的憂郁哀戚。
親手除掉謝燕璇,看著她滿眼惶遽,痛哭流涕地高呼,搖尾乞憐,直至被幾個有力量的嬤嬤拉出雪芳閣,杖斃庭外,听著她在海棠樹畔高喊救命,聲嘶力竭,喊得嗓子都化膿流血,一聲又一聲,「帝姬,饒了我吧,臣妾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沒有復仇的歡喜雀躍,沒有除掉異己的暢快淋灕,沒有執掌死生大權的倨傲尊榮,唯有一股彌漫肆意的淒涼幽怨,一種恨,一種從高空直墜入深淵般的恨。
我恨,恨自己無端卷入皇族紛爭,恨自己要算計,要謀害,要殺人。
我是一個兩手沾滿血腥的劊子手,無論我做了多少善行,都無法洗刷我曾殺過人的罪孽
「帝姬,你……」抬首迎上花鼓姑姑遲疑的眼神。
我低頭一看,方發覺自己的手竟微微顫抖不止,慌忙笑著掩飾過去,「寒癥發了,手腳總有些不利索。」
「寒癥?這病可是害人,我們原先的主子也害了這個病,一遇見天寒地冷的,就手腳冰涼。」花鼓姑姑的眼神摻雜著疼惜,雙手遞上一只錦繡紋金的湯婆子,正是我當初用慣了的。
「這只湯婆子是我們昭儀娘娘的,她當初用慣了,天一轉寒就摟在懷里,把上面的漆金紋繡都蹭掉了,帝姬如若不嫌棄,就暫且用著,奴婢明日回了內務府,另做好的頂上。」
我伸手摩挲湯婆子上略微蹭掉了的紋路,心中一怔,恍然有若隔世,忙笑了笑,「這個湯婆子我用著正好,不必另做了,用它就是。」
看到我手里的湯婆子,清姿幽幽嘆了一口氣,凝眉道,「唉,我苦命的妹妹。」眼神不勝哀戚,緩緩道,「當初一時牛脾性,揚言說了些決裂的話,本以為過幾日她低頭服個軟,大家姊妹間便和好如初了,誰知……誰知她竟去了我連最後一面都不曾見過,就眼睜睜瞧著皇上縉封她一個薄嬪的頭餃,修葺了衣冠冢,埋進皇陵里面,兩廂不復再見了。」
我低眉,不動聲色道,「我若是姐姐,一定恨毒了那位薄昭儀呢。她見利忘義,辜負了姐姐一片玉壺冰心,就算橫死街頭,也是她業報罷了,何必為這等人傷情」
清姿搖了搖頭,哀戚道,「妹妹這麼說,可就是冷石心腸了。」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拂衣,彈掉幾痕塵灰,淡淡笑道,「我是鐵石心腸,可姐姐就算普陀菩薩轉世,滿心的慈悲,也斷斷沒有不恨她的道理。」
清姿凝眉,「此話怎解?」
「人就是那麼奇怪,被不相干的人傷了,害了,嫉恨了,折磨了,除卻自怨自艾薄命,倒真真沒什麼可恨的。可是一旦被傾慕垂憐的人傷了心,心頭那一股子恨可是猶如黃河決堤泛濫一般,永無止息,來勢洶洶。」
「妹妹說的極是,我確實是恨她。」清姿雙手鉸在一起,撕扯錦繡幽藍的鮫帕,眼里盈盈含淚,「我恨她辜負了清芷門楣的聲譽,為了區區一點子榮華富貴,便賣了自己的魂靈尊榮,我恨她不識好歹,棄明投暗,我恨她平白無故地拋棄了我和剪葉兩個……當初推心置月復,割頭換頸的好姊妹,展眼就成了旁側佞臣的走狗,你說,我哪能不恨」
我低低垂下眼簾,「姐姐說的不錯,她背信棄義,著實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