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濃重的黑暗里,洛奇軒緩緩睜開了眼楮。十一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在這個時辰醒來,不過今天他不用上朝,所以可以不必急著起來。
今天是二月二十一,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日子。一年前的今天,琳兒頭戴璀璨奪目的鳳冠,身穿華麗的紅色禮服,蒙上喜帕,坐上花轎,永遠地離開了他,成為聶長風的妻子。
一身紅妝的琳兒是多麼美艷絕倫,猶如仙子。那樣濃烈耀眼的紅,猶如利刃刺痛他的雙眼,令他淚流不止。他是多麼不舍,卻說不出一句挽留的話。他顫抖著伸出手,卻不敢觸踫到她。
她對他微笑,眼眸深邃仿佛永夜︰「皇兄,安寧走了,你要保重。」然後決絕地轉身,不曾回顧過一眼。艷麗的紅裳宛若一抹流霞漸漸淡去,從此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胸口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洛奇軒側過身,蜷縮成團,顫栗不止。淚水似雨點紛紛墜下,模糊了雙眼,那記憶中的畫面卻依然清晰地在腦海中一遍遍重放,令他哽咽到無法呼吸。
羅勇默默地守候在寢室外,直到听到洛奇軒的呼喚,才帶人進去為他梳洗。冰袋消除了雙眼的紅腫,額上散落的發絲不經意間將瞳眸掩去。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他也將開始新的演出。
旭日初升,玫瑰色的朝霞鋪滿天邊,金色的陽光透進窗欞,驅散了黑暗和寒冷。
用過早膳,林雅靜和蘭若帶著洛永銘來探望洛奇軒。
休養了十來天,洛奇軒的外傷已經差不多都痊愈了,青紫的淤痕也消退得不那麼明顯了,只是內傷依然有些疼痛,大部分時間仍躺臥在榻上休息。
「今天的天氣真好,母後和皇後可以到前面的千葉城去逛一逛。」
林雅靜忍著心痛笑道︰「你受了傷,我們卻每天四處游山玩水,真是對不起你。」
她的孩子受了這麼重的傷,她不是不難過,只是事已至此,難過又有什麼用?她是一位母親,她要給自己的孩子做出榜樣,所以她首先要讓自己成為一個快樂和堅強的人。
「沒關系的。母後本來要去燒香,皇後入宮後第一次出游,結果因為我全都留在了這里,我已經非常過意不去了。你們玩得開心,我也高興,身體反而好得快些。」
林雅靜關切道︰「皇兒,你的傷還十分疼痛,恐怕經不起顛簸,我們要不要在這里多停留一段時間?」
洛奇軒馬上說道︰「不用了。這里離都城只有兩天多的路程,兒臣的傷已經不要緊了,回宮以後可以繼續休養,而且有幾件重要的事情需要盡快回去召集大臣們商議,我們還是按照原來計劃的時間,三天之後回去吧。」
如果他推遲回宮,琳兒肯定會擔心的。盡管卓然每天都寫信來告訴他琳兒的情況,可是他總覺得不如面談了解得詳盡細致。多一天他都不願意再等了。
見洛奇軒說得有道理,林雅靜不再堅持︰「那好吧。」
說笑一陣,林雅靜和蘭若外出游玩去了,留下洛永銘陪伴著洛奇軒。
滿眼碎金般的暖陽中,洛奇軒低下頭,注視著懷里的洛永銘。彎彎的眉毛,清澈明亮的大眼楮,濃密而卷翹的長睫忽閃著,好像蝴蝶的翅膀,小巧的鼻子,嫣紅的薄唇,一切都和洛琳那麼相似。
洛奇軒輕聲呼喚︰「琳兒。」洛永銘立刻咧開小嘴燦爛地笑了,粉女敕的腮邊露出兩個深深的梨渦,稚女敕的胳膊和雙腿活潑地揮舞。淚水驟然間從洛奇軒的眼中滑下,滴落在洛永銘的臉頰上。
一年前的今天,他一生唯一一次喝醉,背叛了琳兒,生下了永銘,他竟然長得和琳兒如此相似。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都叫他「琳兒」,永銘很喜歡這個名字,每次一听到就會笑。這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洛永銘「咿咿呀呀」地叫著,柔軟的小手輕輕撫過洛奇軒的臉龐,將他的淚水拭去。洛奇軒流著淚,微微地笑了。他在洛永銘的臉頰上溫柔地吻了吻,輕輕地將洛永銘放進榻前的小床上。
「琳兒,對不起,我要批閱奏折了,等一會再陪你玩。」
羅勇在洛奇軒面前放上一張矮幾,擺上筆墨紙硯,將送來的奏章呈上。
洛奇軒看了看身旁的洛永銘,此刻的他一雙亮閃閃的大眼楮正興致勃勃地張望著小床四周吊著的五顏六色的玩具,一會兒伸出小手抓握拍打,一會兒舉起腳丫胡亂踢蹬,玩得不亦樂乎。洛奇軒笑著低下頭,開始批閱奏章。
半晌,洛奇軒停下筆望向洛永銘,喚道︰「琳兒」,洛永銘立刻轉頭回望他,一邊「咯咯」地笑著,一邊手舞足蹈,洛奇軒的眼眶又瞬間濕潤了。
他做了錯事,上天卻如此恩賜于他,給了永銘和琳兒相似的容顏,和琳兒相同的溫柔、善良和體貼,讓他在痛悔和自責中,又得到了這麼多的安慰。
夕陽西下,成群的鳥兒拍打著翅膀歸來了,遠近的村莊飄起裊裊炊煙,暮靄漸漸籠罩了田野和山林。
晚膳後林雅靜和蘭若再次來看望洛奇軒,歡聲笑語在晚風中悠悠吹送。
洛永銘早早打起了呵欠,林雅靜笑道︰「玩了一天,哀家也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皇後陪皇兒再多玩一會兒吧。」
林雅靜和洛永銘離開了,洛奇軒和蘭若臉上的笑容也淡去了,房間里頓時陷入一片沉寂。
蘭若低垂著頭用力絞擰著雙手,欲言又止。
一年前的今天,她假扮成公主的樣子欺騙了陛下。陛下說過永遠都不會原諒她,但是除了一句對不起,她無法讓時光倒流,讓那一切沒有發生。
「對不起。」蘭若終于還是說道,雖然沒有什麼用處,至少她要把自己的歉意表達出來。
洛奇軒沒有說話,他的答案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給過她了。
蘭若抬頭望向洛奇軒,眸中有深切的憂慮︰「陛下,您的傷,真的沒事了嗎?」
陛下是怕公主擔心才要按照原定時間回去的,他的傷到底痛不痛、有多痛,除了他自己恐怕沒有人知道真相。不過就算再怎麼痛,他也一定不會听從任何人的勸告,堅持要趕回去的吧?
洛奇軒淡淡道︰「朕以後不再需要妻子了,你隨時可以離開皇宮。你什麼時候想走就來告訴朕。」
洛奇軒答非所問的話語讓蘭若震驚得呆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萬千思緒一齊涌上心頭。
她很難過。她不是公主,她給不了陛下任何安慰,除了做一位裝點門面的皇後,她對陛下什麼用處都沒有,現在她連僅有的一點作用都失去了。
她想要撫慰陛下,然而她無能為力,甚至連她的存在本身對于陛下來說都是一種負擔,因為陛下不得不勞神費力地在所有人面前假裝出一副非常喜歡她的樣子。
她很驚訝。她是皇後,即使被廢也要住進冷宮,永遠不可能離開皇宮,但是現在陛下要給她自由。盡管她不清楚陛下會如何做,但是陛下既然承諾了,就一定會做到。
她才十八歲,還有很長很長的將來,離開皇宮以後,她可以重新開始新的人生。和父親歸隱田園,像父親曾經期望的那樣,嫁一個普通人,粗茶淡飯,一世安樂。……
是啊,無論對于陛下還是她自己來說,早日離開皇宮都是最好的選擇,只是她的心,為什麼感到這樣疼痛和不舍?
兩年前,在她毫無準備的時候,他一道聖旨強行把她帶到了他的身邊,一路磕磕絆絆走來,她一點點了解他看似冷酷無情的外表下溫柔熾熱的心,然而終究還是太遲了,從她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太遲了,他的身心早已經完全奉獻給了公主,再也看不見任何別的女子。
「皇兒還小,不能夠沒有母親,請陛下再給臣妾三年時間。」
只要能夠令陛下快樂,她願意做任何事,而離開,就是她能夠給予陛下最好的慰藉。
「即使你將來離開了皇宮,假如你願意,朕依然可以讓你陪伴在皇兒身邊,只是,不能再以母親的身份了。」
「謝謝陛下。」
「時間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臣妾告退。」
洛奇軒默默地聆听著蘭若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她是一個好女孩,值得擁有這世上最完美的幸福。他永遠也無法帶給她這種幸福,他期望在不久的將來,會有另一個人帶給她。
「羅勇,朕受傷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
「公開場合沒有人敢議論,不過私下里差不多都已經知道了。」
在這個世上有兩種消息傳播得最快,一種是光明正大的公告天下,另一種是遮遮掩掩的所謂秘密。他受傷的事情顯然不能使用前一種方法,而只能采用後一種手段。
「朕想休息了。」
「是,陛下。」
梳洗一番,羅勇放下帳幔,熄滅燈火悄然退了下去。洛奇軒靜靜地躺在黑暗里,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琳兒,你今天過得好嗎?一定要幸福快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