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喀拉拉邦
遠處峰巒疊嶂,晚霞密布。夕陽斜映中,山嵐暮靄漸起,歸巢的倦鳥結伴返還,點點黑影掠過天空,若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美不勝收。
安琪斜靠在一棵椰子樹下,恬靜地閉目假寐。耳中盡是「嘩嘩」的海浪聲和偶爾吹拂而過的「呼呼」風聲。
「身體才剛好些就出來吹海風。」瑞焱語帶斥責,從鮑爾的手中接過一條薄毯蓋在安琪的身上。
安琪淡笑著睜開眼,平靜而坦然地接受了眼前這個男人的關心,從她昏迷直到現在,他對她的關心總是無微不至,即使在昏迷中,她依然能感覺到那只一直握著自己的手心所傳來的誠摯的擔憂。
她昏睡了一夜,他也在床榻邊通宵不寐,靜靜守候著昏睡的她,那樣的感覺如此不真實,仿若雲煙般,轉瞬便會無蹤無影,亦讓他的心中有著深深的失落和疼痛。第二天的清晨,他在教堂敲響第一聲鐘鈴之時,她終于醒轉過來,詫異疑惑地看著周圍陌生簡陋但樸質潔淨的環境,他一直提著的心才終于放下。
他的臉上有著明顯的驚喜,但話到嘴邊卻化為一句最簡單的陳述,他說︰「你醒了。」
安琪看著他,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淡笑,她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我家。當時事出突然,而且這里交通不方便,也只能讓您在我家暫時住下。」鮑爾和他的母親如常地給瑞焱送來早餐,不期然的看到安琪醒來,他們的臉上也有了輕松的笑意。
鮑爾見她打量著四周,有些窘迫地說︰「這兒確是簡陋了些,希望大小姐不要嫌棄。」
「我怎會嫌棄,相反我還更應該感謝你們。」鮑爾的窘態倒讓安琪對自己探究的目光感到羞愧,她說,「其實住在什麼地方關鍵還是在心情。如果那屋子充滿了愛與溫情,即使只是小茅屋,那也是我心里的豪宅,而相反,即使它擁有華麗豪華的外表,那它也還是具冰冷的軀殼。」
說到最後,安琪的眼中有些黯然。瑞焱看著她漸漸僵硬的笑容,想起關于安琪的那些報道,他似明白了什麼,她的母親不在了,那曾經擁有的關愛仿佛是一面鏡子,毫不留情地反射出她所失去的那份母愛,家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似在提醒著她,她過去所擁有的那種種快樂,但又叫她情何以堪呢?她不願回家,大概也是因著這個原因吧。
巴頓夫人畢竟是一名母親,安琪瞬間的眼神轉換,她便看出這個看似高高在上的孩子心中那份悵然,她不動聲色地轉開話題,「女子,餓了吧,起來喝點燕麥吧。」
她的英文並不標準,有明顯的印度腔調,但她慈愛的笑容讓安琪一陣恍然,曾幾何時,每天早晨,當陽光灑入房內,溫潤地映著她明媚的睡顏時,總有位嫻雅高貴的女子輕喚著她起身,「龍兒我的小懶蟲,起來喝牛女乃了。」
她的聲音細膩溫柔,充滿了寵溺的慈愛,此時卻讓她眼中有了清淺的濕意,她茫然呢喃︰「額娘……」
瑞焱扶著她坐起身,恰到好處地用背擋去了她眼中的潤色,體貼地為她擺好靠墊,待她坐好之後,方才轉身對巴頓夫人說︰「夫人,還是我來喂她吧。非常感謝您。」
瑞焱細心地吹涼之後才一口一口地位給安琪,口中仍舊擔憂地詢問︰「昨天你突然暈倒,醫生來為您看過了,不知道是不是這里醫療落後的緣故,他們竟找不出你的病因。」
安琪苦笑,「不,這並不關醫療的問題,這個病,自小看了不知多少醫生,卻從來沒有人找出原因。」
瑞焱眉心緊蹙,這平靜的一句話中到底蘊藏了多少的痛苦,她如此瘦弱縴弱的身體這麼多年來到底承受的是怎樣的病痛呢?他的神色黯然,心仿佛被人擰成結。
安琪平靜地微笑著,「沒有關系的,這病並無大礙,疼一疼也就過了,你不需要擔心。」
話雖如此,可是瑞焱的眉心依舊緊鎖著,喂食的動作變得更加親柔。
巴頓夫人看著瑞焱對安琪的關心,臉上笑意更深,顯然是誤會了他們的關系,以為這男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對,因而她的笑意充滿了無聲的祝福,拉著自己的兒子悄然退出了房間。
安琪終于反應過來了她眼中的笑意,秀臉羞赧地緋紅,卻不期然地迎入了瑞焱的坦誠的雙眼,他依舊不為所動,依舊一勺一勺地喂著她喝完了整碗的燕麥。其實他不是不在意,相反巴頓夫人的誤解讓他感到欣喜,卻不在安琪的面前顯露分毫,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她對他總有種超乎尋常的吸引,更讓她驚訝的是,她竟越發地適應起他是是非非的曖昧舉動。
鮑爾看了兩天,也見慣不怪了。待瑞焱為安琪搭好薄毯之後,他也走過去坐在安琪的身邊,兩天的相處,他也發現她並不如傳聞中的冷漠傲然,和她聊的天也漸漸多了起來。
「鮑爾,我終于開始明白你為什麼想留下來了。」
安琪的聲音悠然飄來,仿佛帶來一陣芬芳,讓人心神安寧舒暢。鮑爾卻拿不準她到底想說什麼,但他清楚她一刻也沒放棄勸自己回劍橋,只是每次她只是點到為止,他也不如最初的逃避抵觸了,每天兩人都還是會為這個問題說上好一會。
「我現在也在想,這麼美的地方我當初為什麼要離開它呢?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父親從英國來到這里之後到死都沒有再離開的原因了,他總說英國是個繁榮與腐朽並存的城市,現在看來,也確是如此。」
「那麼你也想入你父親一樣,再不離開了?」安琪問。
「是的,既然你明白,也希望你別再勉強。」
「非常抱歉,這個我無法答應你。有權決定你是否能留在這里的人是法官而不是我,我多能向你應諾的只是盡全力保障你的利益。」
安琪說得雲淡風清,卻讓鮑爾甚是不解,這麼多天下來,她始終都不放棄卻說他出庭作證,他有些無奈地問︰「我很感興趣您是不是對每個案子都如此執著?」
安琪撇了撇嘴,「很不幸這個問題我不知如何回答你,因為這也是我的第一個案子。」
鮑爾哭笑不得,半玩笑半認真地問︰「在這個印度的小鎮,您有多少把握將我帶走?」
他不過隨口一句,安琪倒是認真思索了片刻,然後回答︰「沒有把握,但我賭你的良心。」
鮑爾一怔,心中頓起漣漪,終是自嘲的開口︰「良心?您居然和我講良心,這世上有良心的人還有多少?死亡,傷痛,欺騙,貪婪……這些來自潘多拉魔盒的種種磨難遍布整個世界,難道您會單純的以為我幫過您,因此我便會听憑您的吩咐嗎?」
她靜靜听著他內心的憤怒,直視著他眼中的掙扎彷徨,「至少你不至于良心泯滅。」安琪沖他燦然一笑,但眼色隨即一變,「我也承認這世上也並不純淨,也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即使那天你的話只說了一半,可我清楚你既能不驚動海關地回到印度,沒有權勢之人的從旁協作,你又能如此順利呢?」
她的臉上擎著絲笑,眼底不期流轉的那絲嬌媚神韻似百合煙潤,粉荷重露,分外動人,可那未及眼底的笑靨卻似秋水寂冷的冰色,拒人于千里之外。鮑爾和瑞焱在觸及到她此刻的眼神時,心中都不由寒顫,那冰冷中所隱藏的銳利如天山雪頂的千年寒冰,冷銳酷寒,直刺向鮑爾背後所隱藏的秘密。
鮑爾心虛地側過頭去,不敢直視安琪水翦的雙眸。
安琪雙目漫無目的地望向前方,她說︰「鮑爾,我不知道他們承諾過你什麼,但想想那些逝去的生命和傷痛折磨的病體,你每天都能過得安穩嗎?如今你過著這種逃避隱匿的生活,而他們卻在光天化日之下紙醉金迷,你認為公平嗎?」
「公平?」鮑爾苦笑,似嘲非諷,「這世上本就不公平,天神創造人類的時候就注定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公平,有人貧窮饑荒,有人富貴如雲。大小姐,這一路行來你還沒有看到嗎?比起英國的高樓林立,繁華尊貴,這個小鎮殘破不堪,人們過的生活原始而落後,但它卻單純樸質,沒有英國的爾虞我詐。在那里有些人驕奢婬逸,卻可以在寥寥數語間決定他人日後幾十年的人生,難道這又公平嗎?」
「不公平。」安琪知道他的意欲所指,心中也有所觸動,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暗啞,她說︰「既然知道不公平,為什麼不說出自己心中所認出的那份公平呢?至少在我看來,法律面前人人是相對公平的。」
「相對公平?您也敢說它是相對公平,而非絕對。」鮑爾似嘲非諷地一笑,言語晦澀,「大小姐您太年輕,經歷的事情還太少,您以為法律真的公平嗎?即使同是坐牢,有人可以即進即出,而有些人卻只能老死獄中,只因他無法交納出高昂的保釋金。像您這種自出生起便坐擁一切榮華,凌駕于萬人之上的千金大小姐,您在侯爵為您營造的純潔中過得如天使般,從沒有經歷過這世上的黑暗,您又如何能理解我們這種人的感受和恐懼呢?」
安琪不置可否,壓抑的言辭讓她胸口微悶,前日里所犯舊疾並未完全復原,惹得她不由輕咳出聲。
瑞焱伸手輕撫著她縴弱的背,看著她臉頰因咳嗽而起的駝紅,不由微皺了眉頭,「這病還沒好利落,就跑來吹夜風,要是著涼了怎麼辦?」
安琪微靠在瑞焱的肩頭,他亦輕撫著她的背,舉止情迷曖昧,鮑爾卻置若罔聞,不經意地看向了遠方。
陽光正好,照在海面上反射出金燦燦的光芒。
安琪輕咳微息,迎入眼前那雙如黑曜石般幽黑深邃的瞳仁,心中卻越發窒悶。那臉上涂著濃妝重彩的祭司仿佛又出現在了她的眼前,他晶亮的黑色雙眸帶著深深的恐懼,口中不斷重復著︰「惡魔現世,必遭天譴。惡魔現世,必遭天譴……」
今日早些時候,瑞焱和鮑爾陪安琪上街散步,在屋里悶了兩天,撲鼻而來的清新空氣讓安琪感到呼吸順暢,連日來為著官司郁結的心也有了些許放松。
午後的陽光炎熱,街道因為突然冒出來的茂密椰子樹而顯得很清爽,和印象里繁雜的印度並不相同,這里是清麗的水鄉,街道是一色的老木舊漆,低沉暗啞的風骨,樸質的石板路上新摘的扶桑花隨意拋灑在藤椅的四周,空氣中有著淡淡的芳香。
他們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早起的小販在自己的攤位前張羅起了自己的商品,飾有象牙的手工藝品,金屬雕刻的古玩,瓖有珠寶的金飾帶,針法精細的刺繡服裝……琳瑯
滿目,色彩斑斕。
這些新奇而特別的物品讓安琪感到興奮,她游走在各個店鋪之間,好奇地細細打量著每件商品,時不時揚起自己喜歡的藝術品,帶著炫耀般的笑顏向瑞焱展示。瑞焱則微笑地看著她如孩童般純真的笑容,充滿了寵溺的嬌慣。他為她買下她所選中的工藝品,不多會功夫,他和鮑爾的手中都已抱滿了大大小小的物品。
安琪正在興起,前方傳來了「咚咚」的鼓聲,響徹雲霄,街上人潮涌動,人們停下手中的活計,商人們收拾了各自的生意,紛紛循著鼓聲傳來的廣場而去。安琪怔在當地,懵懂地看著那些與自己匆匆擦肩而過的人群,不明他們在這一瞬中臉上所蕩漾開的愉悅和憧憬。
瑞焱快步跨到她的身前,騰出一只手來將她緊緊攬入懷中,生怕匆忙的人群推擠到了她,他亦同樣好奇這人潮的涌動,他問身邊的鮑爾︰「這是干什麼呢?是要參加什麼集會嗎?」
鮑爾急忙解釋,因為人潮的紛雜,他提高了嗓音︰「不是,你們的運氣不錯,竟遇上了卡塔卡利舞的表演。」他的臉上也顯現出了向往的神色,「你們要不要也去看看?這可是神的舞蹈,並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安琪和瑞焱也並不拒絕,跟著鮑爾順著人流的方向,來到了中心廣場。
鼓聲依舊強而有力地擂動著,傳遍了整個小鎮,林子里的人听到後,便點燃了火把,走過稻田,穿過椰林,循聲而來。他們分立在廣場中央神牛南迪的雕像四周,那些跳躍的火苗和灼熱的陽光照亮了那些臉著濃妝重彩的演員們的雙眼,炯炯有神,充滿神聖和靜謐之感。他們**的上身用油彩畫得五顏六色,卻一律著一塊白布,色彩中有著強烈的視覺沖突。
一名老者走到了舞者的最前方,他的身上斜披著一件白袍,濃重的色彩隱匿在他潔白而濃郁的胡須下,他是舞蹈的祭司,亦是當地人眼中的先知。
他啟口念出一段冗長的梵文咒語,鼓聲漸止,隨之響起了南印度風格的音樂,魔力單根鼓,錢達鼓,小銅鑼,鈸等打擊樂器和諧地共鳴起來,舞蹈演員們邊跳邊用馬拉雅里語和著音樂唱響了《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中的故事。
樂聲,歌聲如西高止山脈山水淙淙,流淌過陽光下的薄霧,似夜鶯劃空縱情歌唱,似拉克河海漣漪細碎流觴,水瀾中一泓明日幽幽,細膩委婉,如泣如訴。
先前肅穆虔誠的人們也開始隨著音樂舞動起了身體,這本是個熱衷舞蹈的民族,他們在樂曲中狂歡,那輕揚的刺繡服飾寬大而飄逸,隨著人體的舞動而翻飛。那做工精細的飾物,隨著扭擺旋轉的手腳而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安琪看得出神,待她回過神之時,自己與瑞焱和鮑爾之間已隔了一道又厚又長的人牆。瑞焱站在另一邊倉皇地呼喊著她,她也努力地想要擠過去,但混亂紛雜的人群卻讓他們離得越來越遠,她不自覺地被推擠到了人群的中央,那身白衣就在她的眼前,濃重色彩後的雙眼慈愛悲憫地看著她,卻在看清她的容顏的剎那震驚異常,隨即變得仿若見到神祗般的謙恭敬仰,他竟跪倒在了她的身前,似在對她說,又似是惘然囈語︰「吉普莉爾大天使,水之守護天使,伊甸園的守護天使,您終于回來了,您終于又回到了我們中間。」
他跪伏在她的腳邊,和身邊盡情舞蹈的人群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突兀而不協調。安琪茫然地愣了一下,忙伸手想要去扶他起來,他卻謙卑地跪在她的腳邊,虔誠地親吻著她的腳背。安琪慌然失措,急步後退,卻被身後舞蹈的舞者絆了一下,重心不穩,人歪著就要摔倒。
祭司伸手想扶,而另一個人的動作卻更快,已將她牢牢拉入了懷中,冷聲對祭司道︰「不牢祭司費心。」
那聲音冷若寒冰,連被攬在他懷中的安琪都是一顫,更何況是那年老的祭司呢?祭司蒼茫地抬起頭來,男子眸光驟然明爍,鋒利眼皮下,如夜色深深的眸子仿似回溯千年的冷月流光,陰梟而冷暗。
他望著他,恐懼之色溢于言表,他雙眼瞪得老大,半撐著身子惶恐地倒退著,口中驚懼地囈語︰「惡魔現世,必遭天譴,惡魔現世,必遭天譴……」
他一遍遍的重復,如同咒語般直刺她的耳中,亦讓她心口的舊疾隱隱作痛,咳嗽難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