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悶咳出聲,蒼白的臉頰因為咳嗽而顯現出一種病態的酡紅。瑞焱輕摟她在懷中,關切地詢問︰「沒事吧?剛剛還好好的,這會兒怎麼咳得越發的嚴重了,肯定是這海風吹的。回屋去吧。」
安琪低垂著頭,以手掩口,微微喘過氣來,輕搖著頭,「不礙事的,只是這時間已經耽誤太長了,我沒有太多的時間耗在這里了。」
瑞焱用食指止住了她的唇,溫熱的觸感讓她倏然一怔,適時看到他滿眼的自信,他沖她搖了搖頭,隨即自己開口問鮑爾︰「她不了解,那麼你認為我呢?」
鮑爾兀自走神,听到瑞焱的問話,回頭看向相擁在一起的兩人,安琪嬌媚清俊,一如夜空中的皎月,讓他自黑暗中剎那捕捉到她的光亮。而此刻,眼前這個俊朗剛冷的男子卻如同光耀的晨曦一般,自淡煙昏黃中綻放出萬丈的光芒,燦爛奪目,他的低調隱忍迸發出耀眼光芒,便再難讓人忽視他的存在。然而這明明如陽光般的男子,渾身上下卻在黑色的包裹下顯得邪佞而沉郁,那雙深沉眼窩中的深黑色的雙瞳,有無盡而沉重的壓迫感,讓他無法直視,也不敢直視。
瑞焱將他的惶惑盡收眼底,他說︰「我想你應該听說過我的過去,那並不是什麼秘密。自我出生那天開始,我從未見過我的父親,母親亦患有嚴重的抑郁癥,一次我的童年幾乎是靠政府救濟金生活的。後來養父收養了我,生活總算安穩了下來,可母親卻突然離世,命運對我又何其殘酷。但我同樣沒有放棄過,人不可以選擇自己的出生,但可以憑自己的雙手去改變命運,到了今天,我亦可以驕傲地對那些不可一世的天神說,你可以玩弄我的命運,但我同樣能征服你。」
他驕逸狂傲,言辭間帶著對天神的不屑一顧。這簡簡單單的寥寥數語又如何能道盡他這之中的辛酸與艱苦呢?而那一切不是親身經歷過的,又如何能盡數體會呢?他的確和安琪不同,安琪生來高貴,她是天神的寵兒,一出生就擁有這世上幾乎最好的一切,而他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靠著自己的努力打拼而來。
因此鮑爾亦相信,比起安琪,他確是更能體會和理解自己。他轉眼看他時眼中充滿了敬意和贊賞,但他依舊不願輕易妥協,「瑞先生,既然您親歷過那樣的生活,您便應該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生命顯得有多麼的卑微,那些貴族們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便能輕易終結我們現有的一切,哪怕我們擁有的已經很少很少了。」
瑞焱不屑地冷哼︰「這不過都是借口,只要你不想他人掌控你的人生,你便可以為自己做出選擇。」瑞焱看了看自己微籠著的女子,了然地微笑,「而且,你覺得是洛汀亞西斯家族的嫡長女可信呢,還是旁的人可信?你可別忘了,到最後洛汀亞西斯集團終還是她和她弟弟的產業。」
瑞焱最後**露骨的話語讓安琪不喜,時至今天她尚未想過要接手洛汀亞西斯集團的事務,即使今次接下這個官司,也只是單純地想為自己一直虧欠太多的父親做點事情,以盡微薄的孝道。
然而鮑爾卻不這麼認為,瑞焱的話仿佛點醒了他,他突然意識到安琪她畢竟是姓洛汀亞西斯的,亦是侯爵最寵愛的女兒,即使外界傳聞她與父親的關系如何不穆,但在侯爵窘境時,她亦同樣義無反顧地伸以援手。他想,他們的關系大概也不如傳聞中的僵。如若安琪日後報復,手段也絕不會人次綿軟到哪去。
他的沉思讓安琪和瑞焱瞬間捕捉到他的內心已然開始瓦崩動搖,因而安琪適時冷然出聲︰「我說過,我並不是一個純善之人,凡是傷害到我的家庭和家族利益的人,無論他是誰,我都絕不會善罷甘休。但同樣,幫助過我維護它們的人,我亦會永感恩于他。」
鮑爾微寒,安琪這話分明意有所指,字字鏗鏘,發人生醒,可他並經無法盡然明白她的話語。他呆愣地看著在瑞焱扶持下已然起身的女子,她姣瘦的身軀里卻隱藏著一顆堅韌冷傲的心,讓人瑟瑟生寒。
正在他內心苦苦掙扎之時,瑞焱貌似無心地插口一句︰「巴頓先生,我想你還不知道吧,你的父親在倫敦還有個名字,他叫巴頓?奧爾罕?帕慕克。」
「什麼?」這一次不只是鮑爾驚奇,甚至連安琪都倍感驚異。
巴頓?奧爾罕?帕慕克這個名字對于學法律的她來說簡直太熟悉,這個粗心的建築監理,因為自身的疏忽造成了一棟正在施工的高樓倒塌,造成27名建築工人死亡的慘案,也是近年來歐洲最大的建築意外。而他在審判之後,離奇地消失在了英國,至今都未能找尋到他的蹤跡,然而沒有想到,他竟會是鮑爾的父親。不知道是不是命運的嘲弄,他們父子二人所經歷的意外卻又何其相似。
「我不相信,你憑什麼這麼說!」突然听到別人提及自己父親的真實身份,而且他居然是個畏罪潛逃的罪犯,鮑爾難以置信地從地上跳了起來,站在瑞焱的面前,雙眼直瞪著他,心卻在瑞焱篤定的眼神中越發慌亂驚疑,他的手指在瑞焱的眼前,顫抖不止,「你說謊,你有什麼證據?」
對于鮑爾的激動,瑞焱無動于衷,他按下他直戳在自己眼前的手指,「在安琪病倒的那幾天里,我曾閑來無事去書房翻閱過幾本書籍,我想那該是你父親的書。在狄更斯的《懺悔書》中,我看到了那封信。我很抱歉,未經你們的同意便看了你父親的私人信件。」他言語上雖是抱歉,可倨傲的眼中卻並無歉意,眼見鮑爾猶疑,他說︰「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看。」
瑞焱的話雲淡風清,並無太大的波瀾,安琪卻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妥,又一時半會說不上哪兒不對,只是狐疑地看了眼瑞焱,隨即又轉頭看向鮑爾。鮑爾呆立了瞬間,隨即轉身向著家里跑去,他急于去證實這一切的真實性。
眼見他匆忙離開的背影,瑞焱的嘴角浮現出一絲清淡的笑意,仿若一切了然于心。
九月,和風細細,吹拂而過,分外舒適。
晨曦斜陽,脈脈余暉,天際燻染一絲流紅緋雲,漸漸暈開,薄薄幾縷細雲,在微弱的光亮里,光影陸離。
幽幽蕩蕩的米船飄搖在內陸河上,河流溫順安寧,碧如翡翠。那茅草和竹枝搭成的船篷,古樸,優雅,遠遠看去,如同漂在一脈靜水上的野村田舍,桃園草廬。伴著船工「吱吱呀呀」的蕩漿抑或是撐蒿聲,听珍禽水鳥鳴叫,觀岸上人家生息,恬靜,安逸,宛若進入人間仙境。
船屋中,陽光洋洋灑灑地漏過船篷落在簡陋的船艙中,斑駁燦爛,浮塵翻飛,與湖光倒影相映,越發的顯得流光溢彩。
安琪今天的心情極好,接連五天的抑郁終于有所舒緩,兩天前,鮑爾在看過父親的禪回信之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父親的信該是臨終前向天神的懺悔,希望得到亡靈和神明的寬宥。字里行間的悔恨,痛苦,悲傷,乃至于恐懼,字字句句都敲打著自己的心,而瑞焱不冷不熱的那句「如若你想日後像你父親一樣的生活,那麼你可以留下來,我會勸服安琪的。但是你父親生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並不算長的一句話卻讓鮑爾本就動搖不定的心徹底土崩瓦解。時至如今,他終于明白父親為什麼不願再回英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也明白父親為何如此害怕听到警笛聲,因為心無坦蕩,終歸惶惶不得安寧。他也終于明白父親在路經工地時那郁郁寡歡的神情,那是一種無法向人言說的恐懼與懊悔……
這一切的一切,在這一刻仿若重現眼前,難道自己也要過同樣的生活?難道自己也要像父親一樣在沉郁悲憫中郁郁早逝,甚至死前都在恐懼亡靈與神冥的難以原諒?
不,他不要這樣的生活,他寧願現在就受到罰誡,也不願日後不得安寧的日子。一日一夜的深思熟慮之後,他終于找到了安琪和瑞焱,同意出庭作證。
安琪悠閑地為瑞焱和自己倒上一杯咖啡,這是當地盛產的咖啡豆,不是上好的咖啡豆,卻因為心情好而覺得異常的芬芳。
她一邊調著咖啡,一邊說︰「這次的事情,真的非常感謝你。你不僅幫我找到了證人,還幫我勸服了他。」
瑞焱依舊是那淡然的笑容,不知為何,在安琪面前,他絲毫沒有平日的冷傲,他儒雅地說︰「你是我的學妹,也是我的朋友,舉手之勞而已。」
安琪不語,輕泯一口咖啡,有話要說,卻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瑞焱見她欲言又止,放下咖啡杯,問︰「有話要說?」
安琪不置可否。
「是想問我關于巴頓?奧爾罕?帕慕克的事兒?」
「是的。」她是在好奇,「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這世上其實並沒有什麼秘密,有些事情無法真相大白,不是因為沒有證據,而是因為不需要去深究這背後的秘密。」他的話誨莫能深,「其實在我們來印度之前,阿撒茲勒就已經查到了鮑爾?巴頓父親就是巴頓?奧爾罕?帕慕克。」
「那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呢?」
「畢竟帕慕克已經死了多年,中國有句古話叫做‘逝者已矣’,也就是說人死了一切也就抵消了,恩怨情仇也都罷了。所以我想,既然如此,又何必讓更多人知道呢?」在說到此時,瑞焱用了中文回答安琪的疑惑,眼神示意她在此還有船夫在,雖不見得他知道帕慕克,但此事兒畢竟不宜聲張。
安琪會意,亦用中文問道︰「可你後來還是告訴了鮑爾和我,這又是為什麼?」
「《三十六計》十六計中說︰‘逼則反兵,走則減勢,緊隨勿迫,累其力氣,消其斗志,散而後擒,兵不血刃。需,有孚,光。’所以,我並不急于勸說他,我告訴他關于他父親的真相,讓他自己花時間去想,慢慢動搖他的良心,而這無疑是一種有效的手段。」
「你還看中文的典籍?」安琪不由感嘆,瑞焱不是中國人,卻對中文研究頗深,隨口而來的典故甚至連她這個半個中國末代皇族都望塵莫及。
她眼中的崇拜與敬佩讓瑞焱倍感自豪,他驕傲地說︰「以前是看養父看這些書,所以我也就跟著他學了中文,看得多了也漸漸悟出,商場如戰場,兵法計謀同樣在生意場上同樣適用。而中國人在著書立傳上,真真是語言精闢,見解獨到。」
安琪在他輕松的言語中似漸漸能體會出他成功背後的努力,心中的好感不由又增進了一分,看著他時竟不經意的出了神。
瑞焱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不是沒有被女孩這樣直盯著過,他是個英俊有才華橫溢的男人,從小到大,愛慕他的女人並不少,可他都可以冷漠回視,即使對著瑞雅,他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靦腆,然而面對安
琪,他竟如同初戀的男孩般羞紅了臉,不自然地轉開臉,語帶調侃地說︰「洛汀亞西斯小姐您到底知不知道您那高貴的雙眼有多勾魂奪魄?」
安琪這才回過神來,對于自己先前的失禮也窘迫得羞紅了臉頰。她端起咖啡,虛掩著自己的羞怯。
她不說話,低頭飲著咖啡。瑞焱也沉默著,轉頭看向青碧的河水,船艙中一時靜得沒有聲息。
「那麼那封信呢?真的是帕慕克的親筆嗎?」
一杯咖啡見底,安琪也平穩了心神,開口打破了沉寂。
瑞焱一怔,「為何這樣問?」
「因為我覺得以你做事的沉穩和淡漠,你不會對他人的**如此感興趣。」安琪漫不經心地問,「不知我的推論是不是正確?」
瑞焱饒有深意地笑著,「但你似乎忘了,人總是好奇的,總期望或多或少地窺視一點他人的**。」
「可每個人八卦的程度往往也是和他的性格相關的,而你,卻不像是那種人。」
她了然自信的淡笑若雲似煙,飄渺而淡薄,卻透著讓人無法忽略的光芒。瑞焱無奈地搖了搖頭,贊許道︰「果然不愧是劍橋大學法學系的高材生,洞悉分析力果然非凡。」
她欣然接受他的夸獎,「多謝。」隨即她又將話題回轉了過來,「那麼那信過真不是帕慕克的親筆信了?」
「是不是帕慕克的親筆重要嗎?」瑞焱雙手交握置于臉前,他笑著反問︰「《三十六計》第七計說‘誑也,非誑也,實其所誑也,少陰,太陰,太陽。’這世上本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凡事兒又何必追根究底?在律政這個行業中,證據固然重要,然而又是在非法律限制的範圍內,一定的手段也是必須的。更何況,鮑爾有句話倒沒說錯,這個世界根本就是一座罪惡之城。」
他說著,雙眼似望向前方,又似看著更遠的地方。在那一瞬他眼中所透出的黑暗和邪魅,竟讓安琪感到如同巨石在胸,呼吸亦無法暢通。甚至連晴好的天空也在剎那間轉變了顏色,烏雲無期而至,壓頂而來,簡陋的米船外片刻便是大雨傾盆,猛烈而急切,「 啪 啪」地直擊人心。
內陸湖上緩泛的小舟不由加快了返航的速度,一道亮光和著驚雷遽然響起,安琪警覺望去的目光深邃而凌然,卻再抓不住那雷聲滾滾中消隱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