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醫院時,在走廊上保羅被護士攔了下來。
她不讓他進病房去,保羅只能隔著玻璃,看見醫生和護士圍著雪白的病床上的那個人,將人遮得一點都看不見。
等待醫生出來的時間漫長,保羅呆坐在走廊椅上,滿腦子亂紛紛,壞的念頭像水面的泡沫不斷浮起,他似又回到了雅斕去世的那一天,潔白的病房里只有她和年幼倔強不肯哭泣的安琪,她那樣寧靜怡然,儼然只是如她每天習慣的午睡,或許下一刻她就會睜開眼,溫婉地對他微笑,輕柔地換他︰「你回來了。」
然而,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就這樣離去?不是說好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嗎?她怎麼可以這樣突然的一個人就走了,留下他如此孤獨寂寞。
安琪如今的樣子,總讓他不自覺地想起亡妻,他要很用力才能將這些黑色泡沫壓下去,不去想那些可能但他絕不願發生的結果。
終于等到醫生出來,等來的結果是支氣管擴張誘發咯血,雖暫不用手術,但萬一惡化出現大咯血,就會有生命危險。
病情拖到如今才到醫院治療,先前接到電話而趕來醫院的拉斐爾忍不住詢問︰「安琪小姐這咳嗽到底拖了多久了?怎麼會嚴重到這般地步?」
保羅如實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她回家之後便時有咳嗽,讓她來醫院看看,她總說Phoenix有開藥給她。」
「蘇小姐如今在醫學界也算小有名氣,按理說她開的藥如果按時按量服用,應該不至于變成這樣,除非……」拉斐爾並沒有再說下去,但他要說什麼誰都清楚。他嘆了口氣,「看來,安琪小姐真不是一個听話的病人。」
「是啊。」對于安琪的固執,保羅更加無可奈何,只能細細詢問︰「她這樣會有什麼並發癥嗎?」
「如果病變嚴重的話,就是肺源性心髒病,到時候會有心力衰竭,便隨大咯血,更何況安琪小姐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因此危險性會更大。」
保羅蹙眉听著,沉默了半晌才重新開口問︰「是她的宿疾引起的嗎?能查出她宿疾的原因嗎?」
「小姐現在太虛弱,所以我暫時只抽取了她的血液樣本,需要化驗一下,等她精神好些了,還需要多做些詳盡的檢查。」拉斐爾抬腕看了看時間,「如果閣下沒有別的事兒,那我就去化驗室看看結果出來了沒有。」
「那好,你去忙吧。」保羅拍了拍拉斐爾的肩以示感謝,「今晚就辛苦你了。」
拉斐爾點頭示意了一下,便離開了。
推開病房的門,冷冷的藍白二色撲面而來。
保羅放輕了腳步走到病床旁,看見細長的輸液管垂下,連著一段針頭扎進她的手背,透明膠帶下的皮膚白得透藍,修長的手指靜靜搭在床單邊沿。
她閉著眼楮,唇色很淡,眉色很濃,輪廓起伏柔和,沉靜疲憊的樣子像一塊柔化的白色大理石,有無數故事潛藏在看不清的紋理之下。
他不敢出聲,連呼吸也怕驚擾了她。她卻忽地睜開了眼楮,好像不曾睡著,稍有一絲動靜,立即清醒過來。
「阿瑪,我沒事兒。」她眯著眼楮看清了他,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即使如此虛弱,笑里仍有歉意和溫暖。
慶幸。
這是听到她的聲音之後,保羅當時心里唯一的念頭。
忽然間他看不清她的臉,才覺察眼淚涌上。他倉促轉過臉,眨掉眼淚再回過頭,見她目不轉楮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麼,卻什麼都沒說,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里的安撫和暖意更濃。
保羅將拉斐爾的話轉告給她。
她皺眉听著,听到要住院一段時間,眉頭擰得更緊。
他輕聲說︰「這次你回來,難得拉斐爾正好在國內,等過些天,你的精神好些了,讓他給你做個全身檢查,或許能找出你宿疾的……」
安琪打斷他︰「應該止血就能出院吧?」
「都病成這樣了,還想著出院,你這孩子怎麼諱疾忌醫到這種地步?這個病已經是累出來,拖出來的,拉斐爾說治療的時候不可以再勞累!」保羅忍無可忍,實在無法理解她的想法,盡管她最好的朋友是醫生,但她卻不知從何時起對醫院有了莫名的恐懼,不願就醫,更不願涉足半步。
安琪听著父親的數落,好一陣沒說話,陰郁臉色透出黯然。
保羅不知她想到什麼,會有如此神色,卻不得不硬起心來問她︰「你到底在怕醫院的什麼?我記得你小時候很乖的,不管做怎樣的檢查,不管那檢查有多辛苦,你都不會多說一句。可是,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你竟如此的避忌醫院的治療?」
她像是怔了一下,很快搖頭。保羅卻在她眼里看見一絲異樣的掩飾閃了過去,掩住了誰也看不穿的情緒。
沉默良久,終于听到她開口,聲音平靜淡然,隱藏了深深的憂傷,「因為這里是額娘最後離開的地方,病房濃郁的消毒水氣息中沉載了太多有關額娘的回憶,我只是想忘記那些不快樂的記憶,不想再看到那樣嘆惋的額娘。」
安琪娓娓說來,話里的無奈,讓保羅听得萬般不是滋味。
他知道雅斕的去世對安琪意味著什麼,本已是深得無法療愈的傷口,卻要在每次進入病房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回憶起過往的種種,撕開那血淋淋的傷口,一遍又一遍地感受那份疼痛與絕望。也正是這個原因,讓她每次在病後,總是遲遲拖著,不敢去醫院安心治療休養。
她在和自己的身體賭博,賭它可以不靠任何藥物的幫助,而能自我修復。然而賭博,本就沒有百分百取勝的把握,作為賭徒,其實在要輸的那一刻便以清除了結局,只是不輸得徹底,自己又怎會甘心呢?
到了這地步,她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已在生命危險的邊緣轉了個圈,還強硬著不肯認輸,希望能夠盡快結束治療回到家去。
保羅清楚她的固執,並不多勸她什麼,答應只要她病情穩定了,就給她辦理出院手續,只是要她必須承諾一旦有所狀況,就得回醫院復查。
安琪在醫院住了五天,病情穩定。
她積極配合治療,吃藥輸液都毫無怨言,精神也一天天的好了起來。
拉斐爾每天都回來跟進她的情況。不知為什麼,從她第一次見到他,便對他有本能的親近,一種仿若兄長的熟悉。她喜歡看著他充滿慈愛愉快的眼楮,喜歡听他溫柔地詢問︰「今天有沒有感覺好一點?還咳得厲害嗎?」
然後他會戴起听診器,一端小圓盤貼緊她的胸口,後背,不用吩咐,她已知道要深呼吸。他灰藍的眼楮一眨不眨,凝神細細辨認。
安琪並不在意,保羅卻在旁瞪大了眼楮,豎起了耳朵,只見拉斐爾久久之後取下了診器,听得他輕輕一聲嘆息︰「你還這麼年輕,卻要受這樣病痛折磨。即使是前世的責罰,難道這麼多年了,還不夠嗎?」
安琪靠在床頭,漠不關心地打了個哈欠,舒服地伸了個懶腰,仿若拉斐爾所說與她無關一樣,竟有心調侃︰「拉法,你到底是醫生,還是傳教士呢?」
保羅卻已急不可耐的插話進來,「怎麼樣?找到她的病因了嗎?」
「嗯。」拉斐爾點了點頭,從護士手中接過幾張CT片和一疊化驗單交給保羅,「她的心肺有先天的缺漏,兩個心室的中間有個極小黑洞,就像有把劍刺穿之後所留下的空隙。」他將片上的缺漏指給保羅看,「您看,就是這里。」
隨著他的手指,保羅依舊很難看到那個位置。若非拉斐爾是心髒科的權威,听出安琪心跳和呼吸時的些許異樣,否則他單看CT片是很難發現這個小黑洞的。為了確診,他反復研究了她的血液樣本和CT片,即使醫術高明如他,也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終于找到了病因——那如利劍穿過而留下的傷口,便是那時常折磨她,令她疼痛欲絕的宿疾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