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還是早春季節,下午下過一陣小雨,到了黃昏時分,西方滲開半天的晚霞,斜陽的余暉照在花園里大片的香根百合上,舒展綻放開來潔白如雪的花蕊,那一種純潔的白色,仿佛連人的心都得到淨化一般。
階下才草坪里,不知是什麼新蟲,唧唧地叫著。
安琪坐在花叢中,專心地在速寫本上勾勒著百合的形態。
她逆著光,周身因著晚霞與水霧,好似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仿佛踏著光輝而來的天使,高貴而聖雅。
拉斐爾過來洛汀亞西斯莊園準備為她進行復診,她並不在大宅里,他便自己到花園中來尋找。作為洛汀亞西斯家的私人醫生,對于莊園他很熟悉,轉過一片樹林,來到百合花園時,他所見到的便是如此靜好的畫面,讓他倒有些恍惚了,仿佛又回到了那風景如畫的山林中,微風拂過,落英繽紛,她自一片百合花中姍然起身,陽光拉長了她的身影,卻隱匿了她的面容,讓他如何都看不透她那一刻的心情。
而眼前,安琪听到了腳步聲,回過頭來,晚霞的光芒應在她的臉上,紅潤光潔的皮膚上有著絨絨的細毛,好像水蜜桃一般的香甜誘人,她水靈晶亮的鳳眸盯著他,一剎那顯出詫異的窘迫。她慌忙地將速寫本往身後一藏,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低著頭,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小聲地說︰「你怎麼來了?」
拉斐爾有些好笑地看著她,出口的話卻依舊有些許責備的意思,「我來看看那個不听話的病人,有沒有一點病人的自覺,還記不記得昨天出院時向我保證的事情。」
明知理虧,她也不加辯駁,只說︰「前幾天在醫院天天躺在床上,都沒有怎麼走動過,好不容易今晚雨後天晴,也就出來透透氣。」
拉斐爾將雙手抱在胸前,笑著反問︰「怕我催你回房間?」
安琪沮喪地點了點頭,如實回答︰「更怕你向我daddy數落我,順便將我攆回病房。」
難得見到安琪如此俏皮的表情,拉斐爾哈哈大笑,沖她伸出手來︰「不介意給我看看你的畫吧?」
「當然不介意。」
拉斐爾接過她的速寫本,一頁頁翻過,一幅幅百合花的炭筆素描便躍然于眼前。如此干淨利落的線條,雖只有黑白的色彩,卻將百合的千嬌百媚表現得形態各異,栩栩如生。他不由贊嘆︰「不愧是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的關門弟子,也難怪你的油畫能獲得如此多的獎項,能在評論界得到如此多的好評,真真是妙筆生輝。」
安琪接過他還回的速寫本,由衷地說︰「謝謝。」
拉斐爾一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在謝自己什麼。安琪似無心說明,已轉開了話題,「能陪我走走嗎?」
「榮幸之至。」
夜色漸深,天邊漸暗,莊園的路燈漸漸亮起,映著青碧野蘿下的一眼泉水,氤氳水霧伴隨泉涌汩汩涌出,蜿蜒匯入天然生成的彎月形池子里,幾乎沒有斧鑿的痕跡。
安琪與拉斐爾沿著河岸靜靜地並肩前行,沒有任何的交談,只是偶爾地轉頭看一眼對方,他溫和儒雅,風度翩翩,他從容自若,令人信賴,但遠遠不止如此。初月背後的陰影里,還有張她看不透的面容,看不清的微笑。
穿過靜夜蟲鳴的小徑,在螢火蟲飛舞的花叢間走過,他走在她前面,影子淡淡籠罩下來。
滿池荷塘幽謐。輕風送來若有若無的香氣,他走上伸向荷塘深處的木橋,望向遠遠近近初發新葉的荷葉,仿佛嘆了口氣。
路旁樹蔭的影子影影綽綽罩下來,她站在一團樹影的邊緣,懶懶地說︰「謝謝你。」
今晚是她第二次說謝,他卻似乎明白了她的謝意,隔著數里的距離,他沖她施以一記笑意。
見了他的笑容,卻是如沐春風,有種看不見的吸引力,吸引人去親近,去信賴,也在這一刻她終于開口去述說︰「拉斐爾,謝謝你,謝謝你替我隱瞞了病情,我已經……」
她向前走了幾步,卻見橘色路燈下,他的側影被朦朧照著,目光似乎被垂下的睫毛陰影遮了,仍有不可匹御的光彩……余下的話,就消散在他隱隱浮動的目光里。他也向她走近了幾步,眼里的哀傷便再也藏不住了,「你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你又怎麼會知道呢?難道……」
他握住她的肩,毫無征兆的酸澀直沖眼底,似有震驚,卻更多的是期盼與欣慰,情緒也遽然不受自己控制。然而只是片刻,他又仿佛否認了自己全部的臆斷,搖了搖頭,無力地放開了手,自言自語地道︰「呵,這怎麼可能,她根本不可能記得。」
「呃?不記得什麼?」拉斐爾的反應讓安琪不明所以,有些困惑,有些不確定地問,「難道我們以前認識?而我忘記了?」
他沉默,眯起眼楮看清了她,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掩不住的失望,「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起了另一個朋友。」
「你女朋友?」
「不是,更不能是。」他的心里沉甸甸的酸,毫不掩飾滿臉的落寞,「而且她已忘了一切,包括她自己。」
安琪不明白他的意思,卻也無心深究。她深諳在這浮生若夢的世上,每個人都會有一些自己的秘密,不願深埋,亦不願提及。既然如此,又何必咄咄逼人地揭人傷疤呢?她將話題重新繞回了自己身上,「其實我早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即使沒有任何的檢查報告,但身體是自己的,這一年來越來越頻繁的病發,我便知道病情是惡化了。」
「後來,我又親耳听到了亞列的診斷,魔醫亞列,我想你必然是知道的。他說這病是與生俱來,也將相伴終生,他還說有些事早已注定,即使逆天叛命,也改變不了什麼,結局不過是早晚的事。他說的後半句我並不太理解,但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我的病應該是治不好了,而那天你的表情也告訴了我,事實就是如此。」
「不過所幸的是,你們都說到它除了疼痛之外,並不會影響到我別的身體功能,那麼既然如此,又何必讓daddy多添煩惱呢?更何況,這對我來說,也並不見得就是什麼壞事。」
拉斐爾一直傾听著她的話,神色沉靜,仿佛也陷進了自己的情緒里。突然他似想起了什麼,驚問道︰「亞列?」他緊盯著她,目光變得有了寒意,不似平時的和煦,他說︰「你不該和他有任何接觸,無論是他,還是他背後的人。」
安琪迎視著他的目光,接受了他所有的好意,卻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路燈暖意投下,暮色便也漸漸四合。
這黑暗給人隱蔽的安寧感,藏在其中,看不到彼此神情,便也仿佛如釋重負。他看向昏暗里的安琪,只能看見她起伏的側臉輪廓,如同過去每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和她躺在青青碧草上,身後是巍峨雄偉的雪山,身前有緩緩流淌的河流,身邊有羊羔小兔依偎。眼前是白雲朵朵,鼻間是花香縈繞,耳邊是鳥鳴蟲吟。
一切如此靜謐,美好,每一次的回頭,便能看到她輪廓分明的秀臉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看到她唇角的笑意漸濃……
往事溫暖,記憶投映在眼前人的身上,卻帶起一股怎麼也揮不去的苦澀。
他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眼里有淡不可尋的傷感。
安琪恍惚在這一剎,以為他要說什麼,等了一陣,還是沉默。她抬眼望進他的眼楮,原來他要說的都藏在里面,或許她能懂得,亦或者她理解錯了。可無論如何,他終于是開了口︰「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這一年的病情發作越來越嚴重了?」
她眉宇間神色一閃,念動如電,似乎是明白了什麼,卻又欲言又止。他也並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這一年過得快樂嗎?面對如此多的糾紛和緋聞,我想你的心如何都平靜不下來吧。無論你最初的目的是什麼,可是如今你已陷在了其中,並且越陷越深。你也在激情、平靜、背叛間苦苦掙扎,不知該如何取舍。」
安琪目光復雜地看著他,「是我父親讓你來和我說這些的嗎?」
拉斐爾搖了搖頭,「我是你的醫生,你是我所遇到過最諱疾忌醫的病人。你的病需要保持心情的平靜,不該有太多的憂思。可你,即使是在治療的時候也總有失神惆悵的時候,這樣的心境只會越發加重病情,你……」
「可是我已經泥足深陷。」安琪打斷他的話,苦笑著說,「拉斐爾,作為病人,有些話我本不應該對你說,可你身上卻有一種讓我熟悉的氣息,就像最親的親人一樣,讓人信任。所以我可以很坦誠地告訴你,是的,這些日子以來我過得很不開心,從麗江回來我的心便亂了。我以為不見他,不去探尋他的消息,將自己弄得很忙,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是他的過往卻又讓我無法忽視他,又不完全是憐憫。那個晚餐,我知道是他的手段,他利用了我的同情心和不舍,可我還傻傻往陷阱里跳。幸好Phoenix在那個時候闖了進來,否則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
她走到橋上,趴在護欄上,望著夜風下有些躁動不定的湖水,終于說出了自己的內心︰「一邊是青梅竹馬,將近十年的感情,一邊是一見傾心,不到一年的激情,我不知道如何抉擇,所以我只能逃避。我回到家里,不出門也不見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可我的心依舊徘徊,一面為對他的好感而掙扎,一面為對他的三心二意而羞慚。」
她提到了兩個「他」,卻沒有明說。拉斐爾靜靜地听著,回頭能看到她的發絲微有凌亂,墜在耳邊,隨風搖擺。他凝視她,神色溫柔,眉心猶帶一道皺痕宛如刀刻一般,他說︰「我曾經有一位朋友,她也曾經徘徊在兩個男人之間,不知取舍,也不想傷害其中的任何一個,然而到最後,卻是他們三個人都過得不快樂。她因為愧疚,處處退讓,處處妥協,到最後逼得自己無路可退,終于走到了一個萬劫不復的地步。而我當時卻只能看著她一步步走向絕境,一步步走向毀滅,當我想施以保護的時候,卻終是晚了一步。」
安琪沒有想過,這麼一個溫柔儒雅,淡定恬靜的男人,心中竟藏著這樣的過往。她扭頭看他,他此刻周身所彌漫的傷感讓她不敢說一句詢問的話,亦同樣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他卻突然扯出一抹笑容,那樣的不真切,所有的懊惱與苦澀都顯露其中,「正因為如此,我不想看到你這麼多年後,又因為同樣的抉擇而重新經歷同樣的痛苦。」
他的聲音近在耳畔,可她卻听得並不真實。她覺得他有很多的話相對自己說,可不知為什麼又總是欲言又止。她很想去追問,然而話到嘴邊,卻看到他望著遠方的目光,謎一樣的幽深。
不為人知的前因後果,所有的答案都藏在他這雙平靜的眼楮里,只是她看不明白,他亦不想解釋。
靜默。
他們第三次的沉默,似都忘了先前各自進行到一半的話題,都不願提及,也都不願繼續。
華燈高照的湖邊小道,空曠寂寥,隨延伸的小徑一直沉默蔓延到天邊去。
直到侯爵派來的侍者,喚他們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