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與拉斐爾剛剛踏進客廳的大門,保羅便迎了上來.顯然他已等了許久,不待安琪向為他們開門的侍從表示完感謝,他已急急拉過她往屋里走去,剛剛在沙發上坐下,便忍不住數落︰「這又是上哪去了?我不過出門一會兒,你就又亂跑。這才剛剛出院沒多久呢,就這麼瞎胡鬧,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答應你出院。」
劈頭蓋腦的職責直說得安琪發怔,愣愣地坐著,任憑保羅捂著她微涼的手,听著他繼續數落︰「你看你,手這麼涼。外面這麼冷,要跑出去,也不知道多穿一點。你這孩子啊,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安琪瞥向偷笑的拉斐爾,有些不好意思地用中文對父親說︰「阿瑪,拉斐爾還在呢,您別把我當小孩子一樣的,好嗎?」
「是是是,你長大了,也知道照顧自己了。」保羅好脾氣低應和著,「就是不知道為什麼三天兩頭總往醫院跑。」
安琪無力辯駁,只得求救地看向坐在他們對面,正在低聲吩咐護士為復檢做準備的拉斐爾。感覺到她投來的目光,他轉頭看過來,見她一副苦惱的樣子,忍不住就笑開了,卻並沒有接口,只用口型對她說︰「活該。」
安琪亦用口型乞求他,並投以更可憐的巴巴的表情。那燦若星子的雙眸滿含期待,盈盈楚楚間竟有幾分淒艾。只是這剎那的恍神,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山谷里,日落西山,余暉如金,照得她一雙金棕色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爛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只是這眼里只有無盡的哀愁與絕望,她用她從未有過的卑微乞求他︰「拉法,求求你,我只要三天的時間,你相信我,我會處理好一切。」
他答應了,其實從一開始他便沒有打算為難她,他想盡自己的可能去幫助她。然而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幫了她,還是害了她。
他與她深深對視——夜空的涼意仿佛驟然從萬丈高空降到他們中間,在他們眼中各凝結了一點涼涼的水光。他終于長嘆一口氣,接過護士遞來的听診器,提出復檢可以開始。
保羅聞言眉宇掠過一剎的陰霾,旋即平復如初,「多謝你有心,這孩子一點都沒有做病人的自覺,你看一看也好。」
安琪只得笑笑︰「是。」
拉斐爾帶上听診器,一端小圓筒貼緊安琪的胸口,他凝神听著她的心跳聲,灰色眼眸一眨不眨,仔細辨認著。他的眉心微攏,听了良久仍是不發一言。
保羅在旁看著,見安琪目光低垂,氣息平穩,只是那臉頰耳後的皮膚白皙,瑩瑩膚光透出一抹病態的嫣紅。
雖是復查,拉斐爾依舊檢查得仔細。最後他終于放下听診器,交給身邊的護士。
「安琪的情況如何?」保羅問,語聲還算平靜。
拉斐爾看了安琪一眼,眼中似有起伏,卻笑容謹慎地對保羅說︰「安琪小姐的病情恢復得很好,只要她能夠完全按照醫囑,一周內就可康復。」
「那她的宿疾呢?」保羅追問道,有一絲壓抑和企盼萬幸的慌亂,「她還會像上次一樣暈倒嗎?」
拉斐爾有些錯愕,再次看了看安琪,她正低頭整理微亂的衣服,仿若沒有听到保羅的問題一般,但他卻明顯看到她在听到問題的同時,手上明顯停滯了一秒。他沒有拆穿她的小心事,也裝作沒有看見,只對保羅說︰「閣下,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敢保證她的宿疾不會發作,但她只要能保持良好的心境和飲食習慣,不給心髒造成更大的負荷,那麼至少短期內她都不大會受到宿疾的影響。」
保羅冷冷地問︰「那以後呢?」
拉斐爾迎視著保羅的目光,「如今說道那麼以後似乎還言之過早。」他注意到保羅的臉色不太好,有明顯虛弱的蒼白,于是開口詢問︰「倒是閣下,這兩天是不是感到體虛頭暈?想必近日您一定沒有休息好吧?」
話題一下子從安琪身上跑到了自己身上,保羅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安琪已在旁插話進來,「那麼麻煩你也為我父親做個檢查吧,謝謝。」
安琪的語氣平靜,不興波瀾,甚至都沒有看保羅一眼,可她話里的關心卻溢于言表。
拉斐爾和護士攜了診箱,提出最好到房間里去,需要貼身檢查。
保羅只得說︰「那去樓上吧。」
安琪抬起投來,目光自保羅臉上掃過,轉而望著拉斐爾,似欲言又止。她沉默地望著父親領了拉斐爾和護士往樓上去,身影消失在樓梯處,良久才起身走到了窗邊,目光定定地望著崖下的大海。
夜幕降臨,風浪很大,卷涌起海水濃烈的腥味,泛起絲絲的寒意。
護士為保羅系好血壓計,再戴上听診器,小小的圓筒塞入其中。拉斐爾則戴上另一只听診器,貼在保羅的胸口。
保羅的脈搏正常,然而在一系列正常的脈搏之後卻出現了一次提前而較弱脈搏,其後又有一較正常延長的間歇。
拉斐爾收了診器,皺著眉頭,不由出言指責︰「看來閣下也並不是一個好病人。」
保羅也不多做辯解,直截了當地說︰「前段日子,安琪的身體確實讓我擔心。」
「可您應當注意休息。您如今已患有風濕性心髒病,既然您向安琪小姐隱瞞了病情,您就當注意身體,否則,您以為以小姐之聰慧,您又能瞞得了幾時。」
「是啊,你也知道終究是瞞不住的。」保羅一邊放下挽起的衣袖,一邊意有所指地望向拉斐爾,最後他還是挑明了他的話題,「安琪的病到底如何?你們隱瞞了我們什麼?」說到後面,他似乎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連聲音都有些顫抖,「難道她的病有生命危……」
「沒有。」拉斐爾適時打斷了他的臆想,截住了他的話,「安琪小姐的病已經沒有大礙,只要她遵照醫囑,她的身體不會有大礙。倒是您的身體狀況不太理想,您已經活動後氣短、心悸、陣發性呼吸困難,如今您又連續熬夜,出現脈搏異常,我只擔心小姐好了,您又病倒了。」
保羅並沒有特別注意拉斐爾後面的話,只在確認安琪病情穩定之時,滿意地點了點頭。
拉斐爾並不探究他的滿意是為何,只是問︰「您還感到有別的不適嗎?最近又咳嗽嗎?」
「有一點,而且最近我感到有些月復脹。」保羅如實回答。
拉斐爾又檢查了一下保羅的咽喉,復又重新檢查了一遍,他說︰「您這是勞力性氣促伴咳嗽,這是風濕性心髒病最早期的癥狀。如果您不注意保養,當心髒瓣膜損害嚴重,影響到心髒功能時,則會產生種種癥狀,如氣促、頭暈、胸悶、咳嗽、咯血絲痰等,嚴重時還會出現心力衰竭,呼吸困……」
「咦?」收拾好診箱的護士抬起投來,正好看到安琪不知什麼時候起就站在了門邊,因為房間光線和距離的問題,她看不清她低頭隱匿在門旁陰影里的表情,只是覺得有股震驚與不安縈繞在她的周身,即使隔了數米的距離,她也能深切感受到她的焦慮。
護士以為她會進屋來,可等了許久,她卻依舊沒有動,似乎也並沒有注意到她看著她,于是護士終于忍不住叫了她︰「洛汀亞西斯小姐。」
一聲輕呼,不僅驚動了保羅與拉斐爾,也終于讓安琪抬起投來,看到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正盯著她,局促的、驚訝的、疑惑的、探尋的,可她懶得去思考,片刻之間也收斂了自己所有的情緒,換上一副風平浪靜的表情,若無其事地說︰「我本來想回房間的,正巧經過,也就想過來看看,檢查完了嗎?」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多麼蹩腳的謊話,她和保羅的房間明明是兩個方向,試問她又如何剛好經過呢?
一句話說完,大家都沒有說話。
半晌之後,拉斐爾回答了她的問題,「檢查完了。」然後他又吩咐了保羅注意休息和飲食營養,還有適度的鍛煉。
安琪始終在門邊站著,沒有動,也沒多問一句,只在拉斐爾擦身而過的到時候表示謝意地點了點頭,和一記淡不可聞的笑意。
夜風吹動,房間的陽台並沒落窗,雪白的簾紗仿佛波瀾,起伏不定。
安琪的眼神疲乏而空洞,也不看保羅,只直直盯著房間中陳列著的巨大的母親的畫像。
這是她剛剛考上劍橋大學時所畫的油畫,曠日長達三年,每一筆每一劃都傾注了她對母親所有的思念與掛懷,濃郁渾厚的色彩下是她十年如一日的喟惋。
畫中的母親是記憶中的溫婉,斜坐在許願池邊,一只手高高揚起,一枚硬幣正在空中飛旋而墜向池中。身後是書名天國的天使塑像,他們悲天憫人,俯瞰眾生,微傾的身軀,仿佛是在爭先恐後欲第一個得知母親的願望,亦或只是為了一睹她的芳容,又唯恐驚動了她的靜謐。
如此恬美的畫面,連腳邊的百合花都綻開了笑顏,在藍天白雲下開放得燦爛奪目。
畫完這幅畫的時候,她一個人盯著畫中的母親發了一天的呆,仿佛在等她從畫中起身,慢慢地走出來,再一次溫柔地喚她︰「龍兒。」
蘇靖軒放學回來,見到一切,奪了她手中的畫筆和調色盤,輕輕抱住她,說︰「哭出來吧龍兒,哭出來就會好受一點。」
于是她開始抽泣,然後默默地流淚,到後來哭得無法自抑,仿佛要將數年來一直積壓的淚水一次性地釋放出來,這是她自母親去世後的第一次落淚,也是唯一一次。
她哭得聲嘶力竭,到最後沙啞的嗓子里在也發不出哽咽的聲音。
第二天,安晟便從溫哥華來到了劍橋,等他回國的時候,執意帶走了這幅畫。從此這幅畫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房間,這個留下母親許多氣息和回憶的房間,也僅此而已。
離別。
時隔多年,難道她又不得不再次經歷那樣痛徹心扉的殘酷嗎?
「龍兒。」安琪長久地佇立門邊,保羅終忍不住出聲喚她。
她將目光從畫上移開,掃向自己的父親,只見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沙發,叫她︰「過來。」
安琪順從地走了進去,在他身邊坐下,有些不自然的局促。
她與保羅都沒有說話,他們都在猜測對方到底知道自己隱瞞了多少,也在揣測如何開口才不會顯得咄咄逼人,一時竟都開不了口,只好尷尬地沉默著。
安琪望向陽台邊,屋外又下起了雨,卻只是如細針,如牛毛,落地無聲。風吹起窗簾,也吹入清冷的水氣。
微涼的空氣讓她精神一泯,仿佛記起了什麼極要緊的事情,猛地轉回頭來對保羅說︰「阿瑪,等我過了二十歲的生日,我就和David結婚好嗎?」
「什麼?」保羅顯然不會想到她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會是這個,他估計過所有她可能問他的問題,唯獨這個他從未想過,他驚訝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你和David什麼?」
「這樣不是很好嗎?」安琪平靜地解釋,「我和他在一起已經十年了,說到婚姻,其實也並不突然了,而且您和江伯父、伯母不也早有這樣的想法嗎?」
保羅才不會相信她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懷疑地盯著她臉上的每一寸表情,然而她的神色卻平靜得一如深海的底淵,即使再大的風浪也難起漣漪。他問她︰「為什麼?」
「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安琪撇了撇嘴,「我愛他。」
保羅說︰「這個我信,但這還不夠構成你願意嫁給他的原因。」
安琪反問︰「那麼您認為是什麼原因呢?」
保羅想了想,然後問她︰「拉法的診斷你听到了多少?」
他將問題挑明了,安琪也沒準備撒謊,如實地回答︰「我知道您患有心髒病。」
「是這個原因?」
安琪不置可否,低了頭什麼都沒有說。
「我就知道。」保羅了然地說,望著女兒不知該是喜還是悲,她關心他,他本該高興,可她的決定有這麼草率與幼稚。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斷然地拒絕︰「如果是這樣,我不會同意的。如果你只是想逃避,那其實有很多的辦法。如果你是為了我,那便更沒有必要。」
「我以為這樣子你們都會安心。」安琪喃喃地說,「我也以為您會願意見到這樣的結果。」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但是龍兒,如今醫學昌明,心髒病雖然無法根治,但治療手段已經很高明,只要我平時注意,應該不會有多大的問題,更何況你忘了,拉法還是這方面的翹楚,你該相信他,也該相信我。」保羅說,「你放心,我會等到你有一天心甘情願地想嫁給某一個男人,無論是誰都好,我會讓你挽著我的胳膊走入教堂,成為他人的妻子。」
他頓了頓,接著說︰「如果你只是累了,你可以回來繼續讀書,學校里面的人事關系始終相對會簡單一些。你可以去波士頓,那兒有全世界最好的大學,David和Calvin也在那兒,你和Phoenix去那,我也會安心。如果你的心還是無法平復,回英國之前,去見見你的教父吧,他會給你指引的。」
她久久沒有出聲,將頭靠到父親的懷中,長大之後她和父親在米有如此親密過,因此一開始她有些不適應的局促,然後漸漸的,她開始放松了僵硬的身體,緊緊地靠在父親的胸膛。隔著衣料的柔軟,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強健有力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她分不出也想不明白這和自己的又有什麼差別,怎麼它就如同一個不定時的炸彈一樣呢?誰也不知道它到底何時會爆發,又會帶來怎樣的結果。她不願想,更不敢去想。
她的心揪起來,這種不確定
令她心底深處翻出痛來,她又一次清晰地感到正在失去,這失去令她無措。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嘩嘩的雨聲,听在人耳里,只是添了一種莫名的煩亂。
「阿瑪。」
「嗯?」
「您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安琪沉吟了一會兒,自父親的懷中抬起頭來,她的眼神疲乏而空洞,出口的話也飄忽綿軟,讓人覺得不甚真實,只听她說︰「阿瑪,十年前額娘離開之時,我真的很難過。我花了十年時間去忘記,可直到今天,我依舊無法忘記那些悲痛。所以阿瑪,請您讓我自私一點,如果這次要再經歷離別,請讓我先走好嗎?因為,我再也經不起離別了。」
「呸呸呸,童言無忌!」一句話驚得保羅連連揮手,似要揮去她話中的不吉利,隨後嚴厲地責備︰「說什麼啥話!年紀輕輕盡胡說八道,我都多大年紀的人了,你還和我比。」
安琪無所謂的笑笑,「所以您要長命百歲啊,這樣我就會快快樂樂長長久久。」
保羅無奈地嘆息︰「你這孩子。」
「那麼,您能答應嗎?」安琪追問,見保羅遲遲不願承諾,她絕無僅有的沖他撒嬌,「阿瑪,你答應我嘛,就算給我一個安心好嗎?」
她的語音宛然,在這樣的風雨靜夜中,說不出的動人柔美。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表情,恍惚是多年前他不得不按照家族的傳統進入英國皇家伯利茲皇家陸軍學院學習,隨後又被派往阿富汗地區服役時,在隨部隊離開的前一夜,雅斕對他說︰「向我保證,你會平安回來,給我一個承諾,讓我安心好嗎?」
那時的雅斕也是同樣的為他的未知而憂慮,為他的安危而擔心,她的聲音和如今安琪的聲音一樣,有著極力節制的顫抖,還有滿懷的期望。當年的他無法拒絕雅斕的請求,如今的他亦同樣無法回絕她唯一女兒的乞望,他承諾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