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一寸一寸地正從天空墜下去,酸酸的麻意也正順著腿爬上來,她一動不動,呆呆地瞧著那一分一分移過來的余暉。
陽光終于竊竊地站在了她的手邊,照著她指上的那枚戒指,鑽石反射著璀璨的光芒。
保羅站在屋外平台上看著她這樣坐在那兒,不知道是在想什麼,過了許久都沒有動。
他走下台階,害怕嚇著她,故意放輕了步子,不想自己剛一靠近,她已有所警覺,倏然回過頭來,輕喚道︰「阿瑪。」
保羅笑著點了點頭,「在想什麼呢?竟一直坐在這里發呆。」
她只是笑笑,並沒有吭聲,但保羅已明白她在想什麼了,便也不再追問,只問道︰「我听說你讓史蒂夫幫你訂回程的機票了,準備什麼時候回英國?」
「我想應該是後天左右吧。都已經回溫哥華一個多月了,回劍橋之後還不知道積壓了多少官司。」
「嗯。」保羅應了一聲,然後似又想起了什麼,說︰「回去之前,去看看你母親吧,她該想你了。」
「好的。」
第二天,安琪便驅車前往本拿比市。
她沒有早起的習慣,卻為了來給母親掃墓,特意起了個大早。清晨的墓園猶顯安靜,就連遠處工人一下一下掃落葉的「嘩嘩」聲都是若隱若現,听得並不真切。
和上次前來時一樣,天氣依舊陰霾,而她也將離開。
她將一束百合放在母親的墓碑前,這是她早晨起來親手在莊園采摘的,花瓣上還有晨露的痕跡。然後她就坐在墓碑前的台階上,如此近的凝視著母親的照片。照片上的母親依舊年輕、美麗,不曾露出病痛折磨下的衰頹。可是即使如此,十年光陰已過,守護得再好,照片也有了泛黃的痕跡,亦如多年來的記憶。
她撫模著墓碑上母親的名字,絮絮問道︰「額娘,女兒來看您了,您還好嗎?」
一陣風吹拂而過,仿佛母親听到了她的問候,給予她一個肯定的回答。
她望著風吹動的百合,聞著揚起的淡淡花香,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每次有不開心的時候,母親總是一個很好的傾听者,「額娘,您都知道了吧,女兒不孝,讓您和阿瑪擔心了。但有些話,女兒不知該如何和阿瑪說話,但您一定能夠明白。」
「當年,您和阿瑪、師傅之間是不是也和如今我與David、瑞焱一樣,難以取舍呢?一個多年相敬相知,另一個又神秘刺激,更重要的是他于我還有一種親近熟悉的感覺,讓我無法將她視為陌路,更不能對他不聞不問。可是David呢?我們一起這麼多年,他雖然偶有少爺脾氣,但長久以來他始終是一個合格的男友,而我的心里也放不下他。」
說到這兒,她似乎也倦了,腌搭搭地將額頭抵在墓碑上,聲音低得微不可聞,「額娘,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選擇了。額娘,當初您是如何在阿瑪與師傅之間做出選擇的呢?而您又有沒有後悔過呢?」
「你母親不會回答你的,而你自己又到底想得到怎樣的答案呢?」
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是誰在和她說話?她遲鈍地轉過臉,她的臉色本來白得像梨花一樣,這一看,連最後一抹血色也消失了。
看著眼前一身黑色神父衣衫的尤利爾,他紫色的瞳仁中隱有憤怒的容色。他總是如此嚴厲,不苟言笑,讓安琪從小便怕他,即使他是她的教父,但除了必要的受教,她從不主動與他接觸。所以乍見他出現,著實驚得她無所適從,過了許久才恍恍回過神來,唯唯諾諾地喚道︰「教父。」
「你還知道我是你的教父。」尤利爾冷哼道,「我以為你已經忘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也忘了自己曾在天父面前受過洗,更忘了行為準則的教條。」
安琪低頭不語,仿佛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但尤利爾卻咄咄逼人地指責道︰「你還記得當初我給你取的教名嗎?或者你離開的時間太長,你已忘了自己的教名,吉普莉爾。」
「吉普莉爾是四大元素守護天使之一,也是天使警衛長,她尊為神之左側。她的堅貞虔誠受到最高神的寵愛與信任。我給你取名于此,是希望你能如她一般堅貞虔誠,而不是讓你重復她的背天逆命,恣意妄為!」
尤利爾的話就在安琪的耳邊響起,又仿佛隔了很遠的距離,好像腦中有萬潮澎湃,一浪一浪將一段仿似塵封已久的記憶推向眼前,她依稀听到有人對她說︰「吉普莉爾,我以為你經歷了上次的教訓,會懂得取舍有道,卻想不到你執迷不悟,越陷越深,到如今逆天而行,犯下滔天罪孽。我縱容了你的第一次過失,而今絕不容許你的第二次。」
聲音的最後一個顫音落下,四下里一片寂靜,她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卻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就好像頭腦中有什麼東西要掙月兌桎梏,解放出來一般,可她越是努力要抓住,越是頭痛欲裂,什麼都听不真切,只看到尤利爾的唇在不停地一張一合。
終于愈來愈劇的頭痛讓她不得不放棄了掙扎,而終便也不再轟鳴,連頭痛也在漸漸消退,尤利爾的聲音也慢慢清晰起來……
「愛當純潔而神聖,虔誠而永恆。相愛需經過深思熟慮,決定之後當坦誠相待,不欺騙、不隱瞞、不誘變,更不離棄。神賜予你愛,你當珍視若生命,兩人相親相愛,相濡以沫。不可受予誘惑,心存二心,追循魔道,以愛之名,行婬邪之徑,此為違反戒律教條,必受神之判罰!」
「而你,堅守那份在神面前起誓的舊情同時,又貪戀新鮮、刺激與不可知未來的新歡,游走于道德與責任的邊緣,明明知道縱火的危險,卻依舊引火**,亦或是你飛蛾撲火。如此瀆神的行為,你就不怕神之懲戒嗎?到時雷霆萬鈞,斷不是你所能承擔的罪孽!」
「至高天天使警衛長,水之守護天使吉普莉爾,妄動情念,逆天判命,肆意篡改生理倫常,為禍天下,經眾神一致仲裁判決,摘去其警衛長職餃,麾奪其水之守護天使王冠,鞭刑三千,削骨斷翅,廢其術法,下貶凡人,永世受梅比烏斯輪之苦。」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好似在一個空曠的場地里,四周空蕩蕩的,卻可以讓回音無止境地擴散折回,帶著壓抑,字字直傳入安琪的腦海中、心中,仿佛一雙無形的手,扼得她無法呼吸,無可抑止地咳嗽起來。
然而,尤利爾卻並沒有停下來,更沒有放過她,相反,他的聲音更急更冷,句句直抵她的內心深處,「你不是相信愛情如死亡之堅強,嫉妒如陰間一般的牢固ヾ。你也相信愛情的力量與美好,那麼一個負責任的愛情,應該是奠基于男女雙方面面尋求彼此是否可以共走一生。一個負責任的愛情也總是指向婚姻。不管戀愛的結果為何,戀愛的過程中一定是以婚姻為戀愛的標桿,為戀愛的指南針,所以戀愛的意義就在其為婚姻的預備階段,一個尋找共走一生伴侶的過程。」
「既然戀愛是婚姻的預備階段,是尋找共走一生伴侶的過程,那要踏入戀愛階段前,必須先了解婚姻的目的。婚姻的目的是要夫妻兩人彼此扶持,共走一生,為天神委托的目的共同努力。你既已成為別人的未婚妻,便當了解為人妻者的本分。女人本是男人身上的一個肋骨ゝ,同一根肋骨又怎會匹配在兩個人的身上?你既已找到了自己的心之所屬,又怎能左右徘徊,心無所定。更何況你了解那個男人嗎?你可曾清楚他的過往?你可知道他是誰?!」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支箭,每一支都深深地朝她心窩攢過來。她絕望地看著他,而他平靜地看著她,她看不清他眼中是什麼情緒,是惋惜?是指責?抑或是不可容忍的憤怒?
但無論如何,那樣的目光,那樣的指責是一把劍,狠狠插進她的胸口,剖開她的整顆心髒,讓她痛得狠狠喘息,咳嗽也愈來愈劇烈,頭痛又陣陣襲來,那個聲音又重新傳入她的腦海。
「吉普莉爾大天使,對于指控與罪責,你還有什麼辯解的嗎?」
「我接受所有的指控與罪惡。」這個聲音是那樣的疲憊,仿佛已厭倦了世間的一切,即使是如此苛刻的刑罰,也沒有讓她反駁一句。
另一個聲音若寒潭深處傳來,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刺痛,「你的確沒什麼好說的,這所有的指控都是不爭的事實,所有的刑責都是你罪有應得。我已經給過你機會讓你悔改,可是你非但沒有改過自新,重回正道,反而還與他私自立下賭約,拿三界戒律作為賭注。如此放肆的行為,讓你得到今天這樣的下場,都是你咎由自取,與旁人無由。」
「吉普莉爾,你又何其天真,你真的相信他只是因為你的背叛而反叛整個天庭?那麼我告訴你,他那樣自持甚高,又怎會長期甘于人下,你不過只是他的一個借口,而你偏偏願意相信他的借口,甘願步入他的復仇圈套,你以為弄得自己這樣萬劫不復的下場就會撫平他的恨意嗎?那麼你錯了,這對于他來說才剛剛開始,而對于你來說卻是永世不得逃月兌的輪回折磨,生生受盡病痛折磨,世世不得善終。」
「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是你不顧一切所換來的結果,然而你卻忘了,他如今已是魔王路西法,早已不是從前的榮耀之子——路西菲爾。」
路西菲爾。
那名字落入腦中「 咯」輕響,是從心底冒出來的,然後蔓延到第一塊骨骼,每一寸皮膚,把它們龜裂成最細小的碎片,然後再痛上一回。
她蹲在地上,一手抱著自己的頭,一手捂著自己的胸口,咳嗽讓她抖得厲害。耳中仿佛有喧嘩嘈雜的人聲,萬馬呼嘯而過的聲音,戰鼓震天的聲音,統統朝她耳中塞進來,像無數條蛇,硬生生鑽進她的腦中。
可是又靜得可怕,安靜得她可以听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聲音,而她全身除了疼痛,沒有半分感覺,意識好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溺在水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扎不了。
一切都似在離她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里。
是天譴?還是命?
她已無法再去思考,疼痛席卷著她的頭和胸口,咳嗽帶來的陣陣腥甜止不住地直往外涌,掩在口邊的手上已染上點點紅斑……
「安琪。」
一聲驚呼將她昏聵的意識重新拉回,她抬起頭來,首先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紅若烈火,燦若陽光的頭發,然後她漸漸看清了那張臉,慌張、憐惜、憤怒,此時此刻她竟覺得有些好笑,平日里米迦勒總是一張撲克臉,沒想到原來他也會有情緒失控的時候。課此情此景,無論是誰見了她的笑靨都覺得說不出的古怪。
「安琪,你還好嗎?」米迦勒將她攬入懷中,拿袖口仔細擦去她嘴邊的鮮血,不確定地詢問,「是宿疾發作了嗎?」
安琪輕輕點了點頭,口中「我沒事」還沒有吐出,米迦勒已怒不可揭地抬頭瞪向尤利爾,吼聲已沖口而出︰「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她身體不好,剛剛病愈,你不是不知道,你還如此刺激她,你是想再一次逼死她才滿意嗎?」
「亞伯拉罕先生,請你注意你的言辭。這里是教堂聖地,請你不要攪了神明的安寧。」尤利爾不該陰沉而嚴肅的臉色,吐字依舊字字清晰,仿佛無論米迦勒說什麼都影響不到他的情緒一般。
米迦勒看著他,微眯了眯眼,沖隨侍在身邊的彼列說︰「你先扶小姐到車上去,我有幾句話要和神父聊聊。」
「是。」彼列答應道,便伸手過來扶安琪。
宿疾的痛,嘈雜的爭吵,只讓她覺得陣陣發暈。她覺得有什麼不對,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迷迷糊糊已將手遞給了彼列,任由他扶著離開。
剛走了沒兩步,她突然想起剛剛米迦勒情急之下用了「又」字,可尤利爾與她之間雖然說不上相處融洽,他也對她的確嚴肅,不過像今天這樣咄咄逼人,也確屬第一次,又何來的又一次逼死她呢?更何況她除了偶爾宿疾發作,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然而她來不及細想,彼列一聲「得罪了」,便輕輕松松的將身體發軟的她抱了起來,快步往停車場走去。
米迦勒望著安琪與彼列離開的方向,直到再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他才慢慢轉回身,望著尤利爾良久,仿佛是在平復自己的心情,終于他可以心平氣和地問出口︰「你到底想怎樣?」
尤利爾回答︰「我是她的教父,我當提醒她什麼才是正道。」
「不勞你費心,我自會看著她。」
「你看著她?」尤利爾漠然地冷哼道,「你怎樣看著她,看著她重新走上舊路嗎?」
米迦勒也冷笑起來,「舊路?怎樣的舊路?削骨斷翅,永墮輪回?還是挖心自裁,魂靈散滅?如果是如此,那麼謝謝你,當年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最後一句話仿佛觸到了尤利爾的底線,一瞬間他便變了臉色,口氣也變得咄咄逼人起來,「你是在質疑神的裁決嗎?我看你是在這個無神論的世界呆太久了,說起話來越發的沒有分寸了。你別忘了,當初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縱容她,包庇她,她也不會到最後膽大到肆無忌憚。」
「她做了什麼?她做的除了傷害到自己,她害過誰?」米迦勒的怒火顯然又被點燃,好不客氣地回道,「究竟是我縱容,還是你鐵石心腸,我們心中都清楚。當年若不是你絲毫不念同門之誼,也不念共事之情,她便不會像如今這樣苟延殘喘。你還不滿意嗎?當年她親手捏碎了自己的心髒,靈魂
碎片墮入梅比烏斯之輪,我和拉斐爾整整花了上千年的時間,才堪堪修復了她部分的靈魂,得以讓她重回這天地間。而你又在這時出現,成為她的教父,這千年來,你對她的監視還不夠嗎?如今別說她,就是我們,還能做什麼呢?在這個人們根本不相信有神所存在的世界,我們的神力也微不可存,甚至連記憶都很難保留,更何況她被拆了仙骨,飲了忘川水,前塵往事她根本什麼都不記得,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既然這麼多年來,你都是冷眼旁觀,為什麼這一世你一定要干預進來呢?」
「因為他又出現在了她的生命中。」尤利爾的雙眼炯炯有神,說出這話時他的眼中閃現了殺機,「我不能給她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更不能給他又一次禍及天下的機會。他們兩個人不能再在一起,否則終是一個隱患。千百年前,她墮天受刑,他亦隨即失去蹤跡,但你我都清楚,這麼多年來,他從沒放棄尋找她,而她亦不得不在他找到她之前而亡。可是沒想到,歷經千年,還是讓他們踫到了。即使身邊有一個與她有宿世姻緣的他,她依舊這麼快為他所吸引,這難道不是一個危險地信號嗎?你就不怕歷史重現嗎?」
「那根本就不是他,他不過和他長了一張同樣的臉罷了。」米迦勒的聲音變硬,出口的話變得也更加冷徹,「我見過那個人,在他身上我根本感覺不到絲毫他的存在。他邪佞狂狷,陰郁神秘,可他除了長得像以外,身上絲毫沒有當年他的影子。而且就算是他,她的身邊有我和拉斐爾在,我們不會讓她重蹈覆轍。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再插手進來。」
尤利爾反唇相譏︰「插手?這天下戒律,都是我的職責。」
「你也別忘了你如今的身份只是神父,只是神的傳道者。神只是讓你監視她,並沒有賦予你權利在她的身上施以言靈咒法。ゞ」米迦勒亦冷冷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地吐出,「更何況,而今她已經是凡人,就算你是她的教父,你又有什麼資格去干涉她的生活和感情,七情六欲本是神賦予人的恩賜。」
尤利爾氣極反笑,只是寒意已現,那張嚴厲的臉如今變得恐怖而憤怒。
正當他要發作之時,天上一縷陽光恰在這一刻穿透了厚厚的雲層,洋洋灑下。教堂頂上的十字迎著久違的陽光,在他們間投下一個悲憫慈愛的影子。
尤利爾回頭望向陽光灑下的方向,久久地注目。陽光的溫暖與照耀下,仿佛是對戾氣最好的過濾,他也仿似受到了某種聖諭一般,臉上的剛毅漸漸柔和了下來,待他轉回頭時,雖然嚴肅依舊,但已恢復到平日淡漠的神色。他對著米迦勒嘆了口氣︰「既然你執意如此,那麼我姑且相信你第二次,但我也提醒你,她的行為若再次觸犯教條,我也同樣不會坐視不理。至于你,天神雖仁慈寬容,但你也好自為之。」
注釋︰
ヾ信愛情如死亡之堅強,嫉妒如陰間一般的牢固︰摘自《聖經?雅歌》
ゝ女人本是男人身上的一個肋骨︰源于《聖經?創世紀》中,上帝創造亞當之後,從亞當身上取下一根肋骨創造了夏娃。
ゞ言靈咒法︰只有制裁天使才會使用的法術。發出咒術打入人生命的年輪,歪曲輪回改變其形式,無論輪回多少世都無可改變,為墮天使的最高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