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間一個字說不出來,心好像提到了嗓子口。
陌天行並不催逼,只淡淡道︰「你且慢慢思量著。我雖在閉關,暫時抽不出身,但近日必派人過來,把證物送上,將你接回魔界。——這昆侖你萬萬呆不得了,若被那幾個自以為是的老匹夫發現,必定你投入化魔池化個魂飛魄散!素一想得天真,以為她那點仙力,便壓制得住我孩兒體內魔根麼?且看再修行一二百年,會修出個仙來,還是修出個魔來!」
他說完,身形輕輕一晃,大團墨黑濃霧騰起,又很快無聲消散。
而陌天行也已隨了那團濃霧消失不見。
景予醒來,已是一身冷汗溴。
第二日天未亮,他便已站在了皚東仙尊師徒所住的木屋前,等待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妹出現。
奔出的人影依然巧笑倩兮,嬌媚動人,令他神魂顛倒。
而他更注意到師妹指間剛剛愈口的小小割痕…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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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魔帝陌天行果然派人聯系他,送來的是一個叫做葉素一的女子的生辰八字,以及景予尋找了一百多年的輪回石。
他不認識葉素一,但有了生辰八字,也很容易鎖定了此人,以念力看到了她的前世今生。
葉素一的前世很模糊,一閃而過的影像里,是高傲的女仙在不屑輕笑︰「胡說,仙魔有別,天尊怎會喜歡陌瀟瀟?若有那一日,我願自墮凡塵……」
竟是天界之人,天界之事,因賭約失敗才下凡而來,輪回石能記錄下一言半語,已屬不易。
後世的葉素一也只有大概輪廓,卻足以證明太多事。
她原為天界上仙,天份自是極高,在輪回石內出現時已經修成地仙。
沾了凡塵之氣,她比前世可親可近許多,但同樣鄙視修魔之人。
她性情爽朗,有時便和友人在野林荒亭內喝酒說笑,甚至嘲笑魔帝陌天行連自己妹妹都約束不住,再不知她說這話時,林中正有一道黑影飄過。
她一語惹禍,激怒了陌天行,居然掩住自己魔氣,化身為年輕俊秀的劍仙和她接觸,設盡機關哄她動了心,竟與他結作夫妻,隱居山林……
可陌天行到底是魔帝,總有魔界瑣事需處理,便不得不時常和臣下部屬見面。
葉素一終究發現了他的秘密。
她听到那些修為極高的魔界長老在問他的夫君︰「主上何時回轉玄冥城?」
而她的夫君笑意清冷︰「待她為我生出個半魔半仙的女圭女圭來,我便帶他們回去!我倒要看看,那時她還敢不敢再如此驕狂無理,對我魔族出言不遜……」
長老問︰「這……她是仙,未必肯隨主上回玄冥城吧?」
她的夫婿便負著手懶洋洋地笑,「不回麼,也沒關系。橫豎……我也玩膩她了!」
葉素一踉蹌而逃。
不久,她掩去所有劍仙氣息,隱于臨江城的鬧市之中。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容色卻一天天枯萎。
七個月後,她生下一個啼聲嘹亮的小小嬰孩,卻在一夜白頭,當天便蒼老而死……最後一日守在她身邊的某個人料理了她的喪事,抱走了那個嬰孩。
輪回石只記載凡間之事,對于法力高強的仙者或魔者的記錄很是含糊,連葉素一、陌天行的模樣都模糊不清。
但奇怪的是,葉素一隱居後,她的模樣卻一天天清晰起來。到最後白頭之時,更是連五官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雖然憔悴不堪,可景予已一眼看出,那是個容色絕美的女子,模樣竟和自己師妹有六七分相像,只是眉目間的傲氣和倔強,卻是被皚東仙尊捧在掌心長大的葉菱絕對沒有的。
她的模樣越來越清晰,是不是證明,她的靈力已經越來越弱,才會生下孩子後油盡燈枯而死?
而抱走嬰孩的那個人,影像始終模糊。
魔帝和葉素一結作夫妻後便隱居山林,與她往昔好友的接觸應該不多,便是有輪回石在手,也只能看到葉素一臨死前把孩子送走,卻再看不出她將孩子交給了誰,送到了哪里。
但景予已在昆侖山呆了兩百年,即便再模糊的身影,他也能一認眼出,那個抱走嬰孩的是皚東仙尊……
皚東仙尊只有一個弟子。
而魔帝陌天行趁著子夜昆侖山結界最薄弱時分出神識前來驗證,不但玉墜、玉玦合而為一,玉中所蘊血氣亦相融相交,應該和凡間滴血認親的原理相類,更確定原來持有玉墜的人才是真正的魔帝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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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予終于說完了,黑眼楮定定地看著我。
清冷的容顏,只在微微挑起的眉梢流溢出一絲溫柔,頃刻柔軟了眉眼,令人不知不覺間沉酣迷醉,分明又是二百年來我熟悉的景予。
無端端的歡喜忽然間便從心尖冒出,我很想大笑一場,但唇角一牽,居然是辨不出字眼的失聲悲泣。
二百年,回首竟如一夢!
終究是我,不知活在誰為我刻意編織的幻像里,連我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一直嘲笑旁人是魔,原來我才是。
而且是魔帝報復玩弄女劍仙後留下的孽種,孽種!
景予盯著我,始終牽住我的手捏得極緊,卻若無其事地向原微道︰「原微師兄,你預備把我帶回昆侖?」
原微默默看他,眼圈微微地紅,柔聲道︰「我自然要帶你回去。或許……或許仙尊們有辦法救你。」
景予笑了笑,「借蓮復生麼?」
原微噎住。
景予又問︰「菱角兒呢?」
原微嘆道︰「自然也該帶回去,交給仙尊們處置。」
他微一遲疑,問道︰「你覺得呢?」
景予氣息愈發微弱,低嘆道︰「我若求原微師兄放了她,師兄會答應嗎?」
原微搖頭,「景予,魔就是魔,便是修多少年的仙,也改不了那骨子里的魔性。菱角兒連你都下得了手,足以說明魔性漸顯,我們把她當師妹,她未必把我們當師兄。還是……還是把她送回昆侖妥當。」
他說這話時,低嘆著又看我一眼,分明有不忍之色,卻又很快轉作憎惡。若我是魔帝後人,作為學了昆侖術法的女弟子,本就罪無可恕;景予再怎麼混淆視听,一旦真相大白,依然是仙尊他們心里的昆侖弟子。我傷景予前後發生過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重傷景予,甚至害死景予……
化魔池內魂飛魄散,勢必是我唯一的歸宿。
連師父都救不了我。
細細回憶過往,從小時候不時的頭暈目眩,到小鳳雪和我一起練功後排出元魔之氣,再到師父帶我匆匆離開閬苑,再不肯帶我前去天界……我甚至疑心師父是不是早就知道真相。
那麼,連師父都難辭其咎。
把魔帝的後人帶到昆侖修仙,我實在猜不透師父想做什麼。
但我這樣想著時,不由地打了個激靈︰終于,連我自己也開始相信,我真的是魔帝後人了嗎?
我就是我自己一直鄙夷著的魔嗎?活該被丟入化魔池的魔嗎?
天還在下雨,淅瀝瀝的冷雨打在眼楮里,扎刺般的疼,不由地陣陣地往上泛著水汽,怎麼也壓抑不住。
我努力笑得唇角彎彎,「送我回昆侖麼?很好,我也正想回昆侖。紫堇花大約是再也看不到了,但也許還能再看一眼孤鶩峰的落日。」
景予掌間忽然用力,似蘊著恨意般狠狠一捏,掌心竟被他指尖掐得疼痛。
轉頭看他時,他的模樣卻越發灰頹,無力的模樣似隨時可能倒下,再也醒不過來。但他卻道︰「原微師兄,景予還有一事相求。」
原微見他模樣,卻也著急,忙問︰「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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