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0-05
願為塵外契,一就智珠明
誰都會說,智珠在手,勝券惟握。
但什麼又是智慧,怎樣才能將那種抽象的東西描述清晰,慧者難言。
假如把它歸咎于智商,也許從某些情況來看,尚算可取。可當真于任意場合生搬硬套,委實可笑。
抽象的思維是智慧,嚴密的邏輯是智慧,完美的記憶是智慧,人性的洞察還是智慧。
曾有人把智慧映射成記憶力,譬如過目不忘,便是智慧。此取其一,不足全論。
亦有人把完善的思維方式當做智慧,好似刨去情緒干擾後完美的理性邏輯。此非智乎?豈非智!
這些全部都是智慧,但又不是智慧的全部。
柳毅與生俱來擁有過人的記憶,敏銳的洞察,沉著冷靜的心態,甚至在他眼中偶爾亦能看到實質智慧火花的閃耀。
柳毅很聰明,只要不過頭,被其反誤,他的確很聰明。
但這,談不上智慧!
他誠然總能很好的把握現狀,保全自己,可他並不是一名合格的智者。
淡漠的性情,不論是先天後天,也許對一部分生靈來講,擁有之,即等同具備相當的優勢。然而,除非能達到神話般完全抹殺情感的絕對理智,這種優勢,又能帶來多大助益?
反論,莫非真個抹殺了感情,只存有理智,就能夠即刻取代全知全能的神祗,一步登天?
很難證明,諸神究竟是先有了無盡的生命,由于生活實在悠長枯燥,偏偏視界又遠高于眾生,復觀一切諸如塵埃,才不得不舍棄掉無謂的感情。
還是說,他們果真先具備了絕對的理智,斬斷塵緣羈絆。而後以此為基礎,建立起完美的生命形態。最終得以一步步超月兌,高高在上,合乎于道,全乎于能。
對于凡人來講,這本就是無解。
柳毅並不清楚自己具備著怎樣的天賦,也不清楚真正的天賦該怎樣去利用,更不明白聰慧和智慧間的區別,人們總是很難認清自己。
他僅僅依照本能在利用天資,就像九成九的普通人一樣,無需規劃。
他時刻注意外界環境變動,卻偏偏在心慌意亂時,降低了這種必要的戒心。
他總是注意別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察言觀色旁人的神態變化,直至縴毫。就算是對身邊人、枕邊人,也保持應有警惕,謹防變生腋肘。
那麼,他何時才會將目光轉向自己。
蕭牆之禍,喟唯人為?
這其實已經無關于智力本身,邏輯嚴密否,思慮周詳否。
更多,是一種歷練的單薄、夙識的匱乏。
一如某種科學表明,再完美的視角,人為全息掃描,終究存在盲點。
並非你看不到,而是看到了,卻不曾在意
這時的茶亭里,寥寥只有三兩人,老板在瞌睡,半盲老者肆無忌憚打量著柳毅。
老人身旁粗壯少年就像個痴呆,和餓極的常磐一般,只顧往嘴里塞饅頭。
柳毅其實正對著老者,眼楮不曾閉合。
他剎那失神,回應系統。當下一瞬意識將目光紋繪片段和前一刻記憶模糊餃接,在他敏銳的洞察下——
那老頭兒,明明顫巍垂首,飲著茶。
他的動作,就像是風燭殘齡、年老體衰以致端碗茶都吃力,可又好似有些不同。
柳毅搖了搖頭,拋開可笑的念想,拿起了桌上的饅頭。
這種小茶鋪里,饅頭糟糧的味道並不好,甚至有些餿糊,但總比挨餓強。
柳毅依稀記得,沿路再有七八十里,前方就是一座小鎮,名頭已經淡忘。
七八十里不遠,他若願意全速奔跑,傍晚前便能趕到。
可常磐不行,膂力尤勝常人的小胖,實際體術尚未築基成功,這樣長時間運動,勢必會浪費掉他太多體力,導致在接下來可能發生的遭遇戰中成為累贅。
被人追捕時,最忌胡亂耗費精力,慌忙猶若喪家之犬。那樣不拘從身體到精神,都會產生疲憊,易于犯錯。
柳毅不曾遇到過類似情形,倘若被猛獸追襲不算的話,可夫子經驗豐富,也就言傳身教。
正在他吞下大半個饅頭,暗自狐疑追兵探子未免效率低下時。
、、!
一陣悠揚的馬蹄聲隱隱傳來,越來越清晰,由遠及近。
常磐一邊艱難的吞咽著食物,耳根聳動,很快同樣听清蹄踏。
他猛然噎住,滿臉憋得通紅,而後一口穢*物噴出,劇烈咳嗽起來。
柳毅不動聲色,只讓驚醒的老板為兩人稍作收拾,換座里間,緊挨著賣藝老者。
示意常磐不要驚慌,他二人新換了衣裝,看著就像普通世家公子攜書童出游。
柳毅確信就算有追兵,多半也是追擊襲殺七名黑衣人的「神秘不速客」!
他確信,前夜見過他出手之輩,都死干淨。哪怕那群黑衣人從鄰村村民身上得知「夫子養子」的消息,進而又巧合的聯系到自己,也不可能得到準確的身形外貌描述,遑論海捕公文一樣畫影圖形!
最重要是,他並不覺得那群人事先做好了足夠充分的調查準備,否則夫子不會毫不知情。
事發突然,這四個字並沒有偏愛,不論對己方,還是敵方。
他唯一擔心,同時揣摩事情起因,只那黑夜里逆空而上的冷箭,帶起如同飛鵠群里迸射的血雨,曾經令他敬佩羨慕,如今想著這般刺眼。
那個男人,便是唯一的漏洞,可若真那般絕情,他不早該死了?
柳毅不會寄希望于敵人的憐憫,所以他默默計較著茶亭木牆厚度,蒙頭思索,並不理會對面身形微微顫抖的常磐
秋香的韻,滿園橘黃繽紛。早盛的菊,半城煙雨朦朧。
不周山下,不周鎮中,猶如屠宰場一般的縣衙早被大量官府差役清理干淨。
行凶者分毫不顧及政局影響,堂而皇之次第落座在大堂上,似乎進行著一場肅穆的會議。
那些在縣衙附近來來往往的差役,著裝和尋常捕快無異。
實際,他們一個個步履穩健,靈動的目光逡巡四方,精氣神十足。
不難想象,這該是一群怎樣的精銳。
這種程度的衙役,倘若說在京畿出沒,倒不奇怪。可類似邊陲小鎮,未免掩耳盜鈴之嫌。
方圓十數里的小鎮,整個籠罩在氤氳的雨霧中。濕潤的味道帶著股子塵風,浸入肺腑,談不上好聞,可比起昨夜今晨的腥臭,無疑強了許多。
整個小鎮安安靜靜,安靜的甚至有些人,就連細細雨珠打在檐角瓦礫,那種幾乎微不足道的聲音,也可以伴隨著飛濺的晶瑩,飄蕩開來很遠。
最近一支較為正規駐邊部隊遙遙扎在幾十里外,淡淡的威壓並不足讓雲散天青,可的確叫這本就死寂的小鎮,顯得更為沉悶。
唯一活動的衙役們,仿佛一只只無息的幽靈,落地無音。
院子里下午才被移植來的菊花,沒能給縣衙驅散陰霾、播灑金輝。
縣衙里這時坐鎮是一樽大人物,魚龍司左都尉。無疑、不論京畿、或者江湖,他都是名符其實的大人物。
但當江湖中真正的高人們離去,甚至有些永遠失去了選擇去留的權利。
沉默的大堂、沉默的議事、沉默的倉冥、只能沉默的等待著遲來的飛鷹
倉羯,依是粗布麻袍,袒胸露乳。
他坐在倉冥左下,緊挨著首座,足見尊位高隆。
只他那柄穿雲裂日的強弓,建功立業的神器,卻不知被扔到了哪個旮旯。
倉羯吧嗒吧嗒抽著劣質的旱煙,旁若無人,亦無誰敢責問。
蒸騰的煙氣散發著那股子並不好聞的異味,漸漸地彌散開來,淺淺地把他籠罩——
倉羯,同樣在沉默的等待,沉默而焦慮。
更下首其實尚有不少江湖散人在列,放到一方,皆是豪強。
這些人無不帶著恭敬的笑臉、迎奉著大堂盡頭的倉冥。
他們有些參加了昨夜絞殺,心有余悸。而另一些,則是接到邀請未及趕至,這時來了,也賴著不走,期盼能撈些好處。朝廷管得夠寬,同時向來大方。
至于前夜議事時較靠上座的那些,去向早無人問津。
倉冥俯視眾人,掃了掃敞開的大門,屋外優雅的院景,充分顯示出他手頭龐大的權利。
人力、物力、財力。
只要他願意享受,隨時可以做個土皇帝,那他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倉冥掃了掃身側不遠被煙霧遮掩的魁偉身影,心中不禁有些後悔,對于貪婪的後悔。
當御用傳訊飛禽去而不返,當他派出追擊漏網之魚的探子被突來的軍隊無情狙殺,倉冥似乎意識到什麼,開始焦慮。
他只想要借著這次功勞,緝捕絞殺在逃十數年的欽犯,憑此上位——
他很清楚柳隨風其人所犯事兒,某些甚至惹得當今天子不快,這些都記載于密檔!
可他不料卷入另一場風波,那叫他完全模不著頭腦,令之不知所措!
朝廷的信鷹飛的極快,日行百萬里。即便沒有異人們異想天開,試圖創造隱修者所謂「在上古之時」出現過的「通訊法陣」。諸方軍機,也不會延誤太久。
消息傳得夠快,回應又來的太慢。
為何本該早至的封賞,這時遲遲未見?
為何不該到來的邊軍,此刻會關注那曾被遺棄的地方,匆匆布防!
不久前,不周山上,沖天的星光九州畢現,那景象,和曾經被封殺的流言,這般相似。
倉羯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圈背後,被燻得微紅的雙眼,顯得茫然。
他記起,夫子似乎答應過,會為他女兒治病,這些年也全靠那人偏方,吊住了自家丫頭一命。
可夫子雖然答應過,又憑什麼保證?
那不是病,夫子知道,他豈會不知?
「那不是病啊」
倉羯喃喃,低不可聞。
病總能治好,可命,只能用命去延續——
紅的衣衫,淒厲妖艷,宛若滴血。
衣下的人兒,嬌嬌怯怯,漠然著容顏。
無名的高山,疊嶂峰巒。山巔是一株奇松,懶洋洋探出枝頭,依稀結著幾顆松果。
山頂的風,吹得總是猛烈。
獵獵作響,如旌旗般飛揚著,是那鮮紅的衣袂。
那紅太刺眼,比血暈忌日的晨光更加攝魂奪魄。
恰是被血色瀑布渲染,零亂披灑著的萬千青絲,淡去了光彩,遁去形跡——
誰的思念,這樣濃烈,連山呼海嘯,都不能湮滅。
風停了,再烈的風,總有停下的時候。
就算在本不該偃旗息鼓的山巔,面對那等嬌弱怯怯女子,誰又狠得下心肆意摧殘?
風嗎?
風舍不得,雨在腳下喚著離別。
她踩著文履,輕裾飄搖,目視遠空,無意俯瞰天哭地泣。
白脂瓷器柔女敕的小手,扶著蒼莽枯皮的樹干。
她的掌心,可會隱隱刺痛?
搖擺,在搖擺,搖擺著是紅色的羅衣,或被那血幕包裹著的人兒,嬌柔的身軀。
風停了,血浪卻未歇。
那只是一件普通的紅衣,普普通通、無風舞動的紅衣,為什麼,偏偏會讓聯想到殘酷的血焰?
為什麼,在那種場景承托下,她的背影,凌亂在漫天紅色綢帶下,尤其顯得怯怯。
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世有洛神,賦辭傳唱。
彼不世之嬋娟,登臨絕頂欲求踏天。紅塵才子,焉得一瞥驚仙?
淤泥生蓮,不可褻玩。絕境優曇,無緣遠觀。
傾國傾城者,初見驚艷,再見依然,媲之天人。
那絕頂險峰上的人兒,天人豈媲?
她的容顏,在旋舞的彩帶背後,若隱若現。
皓齒明眸,雲髻修眉,丹唇外朗,瑰姿艷逸。
那樣的明艷動人,清麗如水,純淨誘惑。緣何又漠然著表情,仿若世間無人?
那眼神,足叫任意男兒心碎。
怎樣的殘酷,才能讓單薄的身軀,消瘦的肩,承載住血海的重!
她就像披著單衣在血幕中沉淪的魅魘,集萬般蕙質于一身,九竅蘭心卻不動塵緣。
她的目光直視遠空,那里是一望無際的蔚藍。她目光深邃、宛如藍調詠嘆。她看著,是蒼穹背面的至尊!
她的心,真離世俗那麼遙遠。血海的沉重,都不能讓她稍稍停歇。
那樣高、那樣孤絕。那樣美、那樣淒艷。
那種感覺,喚做思念,又是為誰流露?
「假如我有一天,有那麼一天,刀破九天,必將帶你離開。」
「假如有那樣一天,待我登上至尊之位,必定棄下殺戮本心,不負卿情!」
「相信我,一如過去,一如你我攜手離開地淵。」
「相信我,相信奇跡,它總會誕生,它的誕生就在眼前。」
「誰的奇跡在誰眼前」
你走了,而我始終等待著,一次次載著輪回的重責,一次次,哪怕背負血海,不辜昔日誓言。
青山依舊,古松常綠。佳人履波遠行,留下淡淡蘭氣吐息的余韻。
誰會知道,那株懶洋洋的奇松,枝頭掛著,是名動天下的「松蓮」,千年一子、萬年一落、一子落,續命延緣。
世間總有許多禁地,不為人知,不曉其源。
傳說,某些禁地,縱然真境高手,輕易不敢踏入,稍有不慎,便是魂飛魄散。
傳說,只有在最危險的幾處禁域,才會生長那樣一些奇物。
它們動輒千萬年一熟,子落便入土無蹤。
它們都可以,用來延續壽元。
甚至、延續一些、早該斷盡的塵緣!
「呵呵,小胖~」
屋外的日頭開始傾斜,預示著中天不再爐火高懸。
柳毅輕聲低語,聲量不大,恰好能讓常磐听到。
常磐疑惑的抬起有些蒼白的面孔,也許是被嗆得,也許是被嚇得。
「呵呵呵!」
柳毅忽然神經質的笑了起來。
連他自個兒都不清楚,顫抖的語調究竟代表著什麼。
是緊張?激動?甚或者茫然。
一如他過去的十幾年里,總是惘然。
訓練、訓練、訓練。
等到近年夫子管束稍寬,他腦海中前世的意識卻開始作祟。
這些年,他真的開心過?
柳毅自忖,竟愕然發現,曾經的生活一片空白。
他好似木偶,一個有思想,總想做出些改變,可最終一事無成的木偶。
他並不喜歡那種平靜的生活,亦或者其實厭倦了乏味,懼怕平靜下隱藏著刺骨危機?
柳毅自己都弄不懂,一如分不清此刻更多是擔憂、還是興奮。
他感覺心髒在壓迫、用力壓迫著,血脈中的膨脹,鼓蕩于經脈,激發力量,催人狂暴!
殺人,或者殺野獸,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概念。
許多人都說,殺人會產生負罪感,或者猶豫,或者彷徨。
柳毅不清楚,只覺得好似自己無意中打開了某道枷鎖,原本就極不牢固的枷鎖。
他听著耳中越來越近的馬蹄,忽然回憶起將柴刀刺入人體時沉悶的聲響,盛開淒美妖艷的血花。
他一手扶住台沿,一手握著茶碗,深邃的眼眸中流轉著一絲絲異樣的神采。
他不自覺翹起了唇角、眼角,埋首的清俊臉龐,勾勒出一幅詭異的笑!
「這就是、殺戮本心嗎」
柳毅豁然抬頭,面上一片平靜。
他淡淡的看著常磐,並未注意身邊不起眼的老者又一次詫異盯著他。
「小胖,我現在,很想殺人。」
常磐愕然,注視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孔,腦海中卻浮現起父母倒在血泊中的畫面。
他不知道那群黑衣人是何來歷,究竟是否果真與夫子有關。
他甚至不明白為何要逃跑,直到不久前才醒悟,猜測興許有追兵。
他的腦子一直不好使,修煉雷霆總綱後似乎開了竅,昨夜變故又讓他自閉自愚。
他從來不似柳毅考慮那麼多,直到現在,也不曉明日該如何。
可他不知為何,當觸及柳毅那雙晶亮奪魄的眼眸,忽然洞徹隱藏在那漠然鎮定深處的火焰。
心中的恨、滔天的怨、勃然爆發!
「我也想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