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將折本一合雙手捧著遞了回來,說道︰「皇阿瑪,既是鹽梟作亂,請皇阿瑪準了安徽梟司衙門的奏,出兵彈壓!鹽梟紊亂國政,早該痛加整飭,如今趁勢一舉查辦,正是時機,兒臣擔保半月之內就可平息!」
康熙一哂,說道︰「你能擔保?」
「兒臣擔保!」四阿哥靜靜地說道,「這不關何亦非的事,都是兒臣的主意。官紳鹽商狼狽為奸,已成尾大不掉之勢,不管管實在不行了!」
康熙「 」地從炕上躍起,逼視著四阿哥道︰「你好寬的肩頭!居然在朕跟前說這樣的大話!好好一個安徽,叫你們攪得七顛八倒,還要吹牛!朕叫你們去看河工,誰叫你過問鹽政來?連吏治上的事你也管?十八行省獨獨整頓一個安徽,逼著要人出錢,能不出事?別的省怎麼辦?你就是不安分!都怪太子太縱容了你!」
眾人見康熙勃然大怒,頓時嚇得臉色煞白,九阿哥忙連連叩頭道︰「事情是兒子惹出來的,請阿瑪下旨,兒子願同四哥再赴安徽,用兵彈壓!」
「沒你的事!」康熙怒喝道,「朕叫你們看河工,你們看河工就是了,誰叫你惹是生非來?一二百萬銀子,戶部拿不出來麼?」
「回皇阿瑪的話。」四阿哥叩頭道,「其實兒臣一片好心,也沒有越權行事。河防不牢,不就地籌銀,再從戶部調銀,怕誤了事。再說戶部的情形兒臣也略知一二,要拿出這多銀子恐怕一時也很難湊手……」
康熙怒極反笑,轉臉對張廷玉等人道︰「你們听听,他倒比朕還‘略知一二’!戶部昨日遞上的冊子,庫里還有五千多萬銀子呢!」
「皇上……」張廷玉身邊的馬齊苦笑了一下,說道,「四阿哥說的是真情。奴才雖不知底細,但戶部的賬目與庫存不符,由來已久了。」
佟國維卻道︰「論起這事,四爺嫌孟浪了些,卻是一片為國忠心,像這樣的事,該當請旨之後再辦的。」
康熙這才知道,上書房大臣中意見也不一致,遂緩過顏色說道︰「你們自然是好心,但須知天下事興一利必有一弊,叫人防不勝防。天下太平之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四,朕要說你一句,辦事認真是好的,但要寬厚待人,下頭的人有他們的難處,你凡事要設身處地替人家想想︰你不但克扣了一省的生耗,還要從鹽商身上打主意,怎麼不招人怨?你們去吧,先去見見太子,隨後朕還有旨意。」
待二人默默叩頭出去,康熙嘆道︰「老九是個傻大膽兒,老四做事精細,只天性中帶著刻薄。」
佟國維听了只一笑,馬齊卻道︰「若論待人,還是太子爺、三爺和八爺;若論辦事,奴才倒以為少不了四爺這樣的認真勁呢!」
康熙低頭思忖了一下,笑問張廷玉︰「你怎麼不言聲?」
「奴才一直在想。」張廷玉皺著眉頭說道,「是不是安徽三司有點夸大其詞,一連六府鹽梟作亂,居然沒有驚動兵部!安徽好幾個密折專奏的臣子,也不見遞來奏事匣子,他們都是做什麼的?」
一語提醒了康熙,不禁一怔︰真的,要照該省三司衙門的奏折看,已是一團亂麻,怎麼幾個知府不見有折子進來?他拍了拍有點發漲的腦門,要了一杯茶喝了兩口,只是沉吟不語。
張廷玉想了想,已明白,這是四阿哥和九阿哥在安徽敲剝了官員的火耗銀,官員火氣沒處發作,借著鹽商的事,讓四阿哥、九阿哥吃吃蒼蠅,但他不想把這一層內幕說破。因為他知道佟國維和太子不和,遂笑道︰「依著我的見識,安徽的事萬歲爺只管撂開手,听听下頭消息再說,倒是馬齊說的,戶部銀賬不符,庫中存銀究竟有多少誰也模不清,這確是一件大事!得馬上清理!萬歲爺,鹽政不是最要之務,您得心中有數!」
康熙身子一傾,問道︰「據你看來,什麼是最要之務?」
張廷玉咬著嘴唇,半晌才道︰「吏治!」
「對!」馬齊欣然說道,「何嘗不是如此!奴才這會子也想清爽了,怕是四爺在安徽,又讓官員捐火耗、又要清理鹽課,叫他們捐款治河,如何不得罪這干子不要臉的墨吏?他們借事兒起哄,也是有的!」
佟國維忙嘆道︰「如今的貪風真真是了不得!原先順治爺年間,一任知府下來,不過三五萬的出息,如今十五萬還打不住!不貪,這些銀子哪里來?納捐授官,原是平三藩、西征時,為開闢財源,采取的應急措施,可倒好,竟成了慣例,有了錢買官缺,有了權再撈錢買大官,將本求利,滾雪球兒似的……這個吏治,奴才一想起來就痛心疾首,該到整治的時候了!」
馬齊被他說得來了興致,連聲附和道︰「法由人執,吏治不清,什麼也說不上!別的不講,科場作弊這一條,秀才是六百兩,舉人一千二,進士出多少我不知道,大約也有定價,居然公買公賣童叟無欺,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
張廷玉卻不吭聲,在旁以寫起居注作掩飾。吏治拆爛污,貪賄成風,他比誰都清楚,但他認為根子正在康熙身上,諸如明珠、余國柱、徐乾學,都是明擺著的貪官,即使垮台致休,也不治貪罪,大官不管,下頭的吏治怎麼整飭?佟國維說整吏治,其實根子還是沖著太子。吏治不好,是太子無能;整頓好了,是他佟國維有先見之明;整不好炭簍子依舊扣到太子和四阿哥頭上,這份居心便叫人膽寒!正想著,卻听康熙問道︰「整頓吏治,朕贊成,只是從何著手呢?」
「四阿哥有個條陳,」馬齊說道,「奴才見了已經呈交太子,大約這幾日就能遞上來,治貪治亂,應立嚴刑峻法!如像明珠的兒子揆敘,在籍的貪吏徐乾學、余國柱至今逍遙法外,為什麼不可以辦幾個,斬幾個?要整就得像個整的樣子,賄案一千兩以上者,一經查清,該抄的抄,該殺的殺,該剮的剮,使貪官無立錐之地,便有貪心者知國法不可違。四爺說如此作法,數年之內如無起色,請萬歲治臣妄言之罪。奴才尋思,倒不妨按四爺的條陳試一試!」
佟國維一听,四阿哥要處置的都是八阿哥的人,由不得心頭起火︰人說四阿哥冷面冷心,真是半點不假!他厭惡地看了一眼說得滿口白沫的馬齊,正要說話,卻听康熙道︰「四阿哥有治事之才,但似乎不識大體。治亂用重典,這話不錯,但眼下既無外患,又無內亂,何妨從容行之!朕以為官吏操守是最要緊的,應下詔獎勵廉吏,如于成龍、彭鵬、張玉書、張伯年、陳等人。沒死的要優撫,死了的要厚恤,使人知道廉吏不但當為,也可為!刷新吏治是一篇極難做的真文章,平地一聲雷地鬧騰起來,是要出亂子的!所以得緩緩來,從易處著手,平平安安地把事情辦下來。」
佟國維接口道︰「萬歲爺聖慮深遠,奴才愚不能及!倘若為清吏治,引起朝野騷亂,燒香引鬼,拒狼入虎,反倒更難善後!那年于成龍在山東,試行官紳一體納糧,弄得讀書人罷考,差點激出民變!殷鑒不遠,豈可忘懷!治標不如治本,據奴才想來,不妨先從讀書人做起。讀書人沒有廉恥,做了官能夠清廉?所以應下詔切責各省督學,直到訓導、教諭,逢士宣講聖訓,激發天良,挽回頹風。吏部考功司,糾察一個貪官,辦一個,兩頭夾著,庶幾可以慢慢澄清。」
「這是老生常談。」馬齊听佟國維漫天撒網,說得不痛不癢,冷冷頂了一句,「恐怕于事無補!」
「我說宣講聖諭,馬齊也以為錯了?」佟國維自恃國舅,原本就沒有把剛進上書房的馬齊放在眼里,听他當面譏諷,佟國維頓時漲紅了臉冷笑道︰「不宣講聖諭,不讀先哲之書,拿住就抄、就殺!這叫不教而誅!」
馬齊也紅了臉,說道︰「佟中堂!貪官墨吏有一個糾察一個,辦一個,這能叫不教而誅麼?皇上的聖訓十六條已經頒布幾十年了,四書五經也不是去年寫出來的,我說老生常談,是客氣。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那是迂腐無能!」
康熙原本還在靜靜地听,見他們動了意氣,「啪」地把手中扇子一扔站了起來,沉著臉道︰「像什麼樣子?憑你們這躁性,還做宰相,主持大政!回去都好生揀幾本修心養德的書讀讀!」
見兩個人都低頭住口,康熙踱了兩步,突然轉臉笑問張廷玉︰「你是什麼主意?」
「佟馬二位說的都有道理。」張廷玉忙跪下說道,「目下吏治確到了非嚴肅整飭不可的地步,但誠如皇上所說,操之過急亦似不必。據奴才所知,戶部賬目存銀五千萬,其實庫存沒有這許多,都快叫官員借空了,所以四爺就地籌銀,也真是不得已。這一條他雖不便明說,但皇上您……您得心中有數!」
「听你的口氣,像是已查過,實存銀兩到底有多少?」康熙狐疑地看著張廷玉,又道,「你起來回話!」
張廷玉咽了口氣,並沒有起身,重重叩頭道︰「奴才是听四爺沒出京時說的,原來還不敢信,四爺走後,到底不放心。又去查了查,真是駭人听聞!」
「你嗦什麼!到底是多少?」
「奴才沒敢細查,不知確實的細數,大約不足一千萬兩……」
「一千萬!」
康熙突然覺得頭一陣眩暈,兩腿一軟,跌坐在炕上,倒抽了一口冷氣,臉色蒼白。官員們借債他是知道的,但將國庫借空,聞之能不驚心!良久,康熙方拈須長嘆道︰「好一個太子,理的什麼家,都到了這地步,還瞞著朕!」
「四爺的條陳就是沖這個來的。」張廷玉道,「說是借債,其實還是吏風不正,不可掉以輕心!奴才想,吏治千頭萬緒,從何清理?查處虧空似乎是一條門徑。這件事不但比獄訟、納賄容易辦,而且也是當務之急。否則國家一旦有事,庫中無銀可支,那是不得了的!」
康熙愈听愈覺心驚,臉一仰叫道︰「李德全呢?」
「扎!奴才在!」李德全就站在自鳴鐘旁侍候,忙答應著過來,躬身道︰「萬歲爺有什麼旨意?」
「你去韻松軒,傳旨給太子和四阿哥,即刻著手預備清理戶部虧空積欠,先計議一下,明兒遞牌子過來見朕!」
「扎!」
「去吧!」
「扎!」
康熙這才回過神來,呷了一口茶,默謀良久,笑道︰「講聖諭也好,讀四書五經也好,無非為調理好這個天下。太子過于懦弱,你們幾個也不能事事順著他,像這樣的大事,今兒不翻騰出來,朕仍舊被蒙著,這怎麼成?」
這話雖然緩和,三個大臣都掂出了分量,佟國維和馬齊忙也跪下,叩頭道︰「是,奴才們奉職不謹,請賜處分!」
張廷玉道︰「雖說清理虧空,憑借條收欠款,但年深月久,辦起來也很不容易,奴才請旨,願隨太子爺往戶部辦差!」
「你們幾個都不用去,誰釀的酒誰喝。」康熙沉吟道,「讓阿哥們歷練點實事不無好處。恐怕有些人你們未必惹得起,叫他們去踫踫吧,要是人手不夠,像施世綸這樣的,調幾個幫忙也就是了。」
正說著,李德全已經回來,稟道︰「太子爺出去了,奴才沒見著。四爺和九爺還等在韻松軒,四爺明兒過來回主子的話。」
康熙听了無話,半晌,說道︰「跪安吧,朕有點乏了,明兒再遞牌子。」
眾人紛紛起身辭了出來。到了院中仰臉看天色時,一大塊烏雲從西邊正慢慢壓過來。張廷玉嘆息一聲,心里暗道︰「就是清理債務,又談何容易!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