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依舊很是安靜,殿內的布置一如曾經,只是兩側添了些精美香爐,暗香縈繞的爐子上刻著讓人眼花繚亂的祥雲、鳥獸以及山水等紋飾。
待楊延昭又往里走了幾步,眼楮在殿前白玉台階處掃過,當即心中猛然一驚。
台階下,擺著兩只二十多尺寬高的鎏金銅香爐,濃烈的香味讓他有些刺鼻,香爐上刻著諸多的菩薩與羅漢。
這時,楊延昭才恍然察覺到殿中的香氣與他以往所聞到的大不相同,如今再看到這兩個香爐,隱約間明白了些事情來。
趙光義信佛了。
身為道家弟子,雖然沒有去過山門,拜祭過仙師老祖,但得知此事時,心頭還是莫名的沉了下來。
在玉階三丈外停了下來,將這苦悶的思緒給拋在腦後,楊延昭俯身低首,再次行禮道,「下臣楊璟見過官家。」
低低的聲音在空寂的大殿中砸出了數道蕩漾的波瀾,甚至還引出了隱約可聞的回音。
一道冷冽的目光射了過來,猶如數千的箭雨迎面撲來,半載未見,趙光義的君威又強烈了許多。
高台上的人沒有出聲,楊延昭自是不敢抬首,仍是彎著身子作禮,只是頭皮麻的很,後背像是被針芒扎著,絲絲的細汗已經冒了出來。
「免了。」
許久,耳邊傳來這兩個字,讓楊延昭頓時身心一松,趙光義沒有下令將他處死與押監,說明自己這第一步是走對了。
至少他心中清楚謠言與真相之間的區別。
「謝官家。」
用衣袖抹去額頭上的盈盈汗水,楊延昭又低聲道了禮,這才抬起頭來,高台的龍椅上,趙光義金簪束發,一身白袍刺著的五爪金龍騰空而起,氣勢極為的張揚。
恍然間,讓人心中膽顫,不敢直視,這大宋的官家依舊風采光鮮,凌厲的目光可吞萬里山河。
只是他的身形越發消瘦了,雙目深陷,鬢角之處也染上了白色的霜華。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楊璟?」
趙光義盯著楊延昭打量了許久,這才悠悠的道出了這句話,像極了對過往的感嘆,宛若舊人相見,想要說道別離的歲月,雖有著話語千萬,卻也只剩下這猶如寒暄的話兒。
顯然,楊延昭沒有想到趙光義會與他說這些,心中不禁生出異樣之感,但仍是出聲應道,「下臣仍記得之前在這殿中聆听官家提點之言,現在細細算來,也有半載的光景了。」
那時候,趙光義雄心壯志,想著發兵北上,一掃異族,便是在這殿內,與楊延昭詢問計策。
如今,半載過去了,北伐一敗涂地,趙光義險丟了性命,楊延昭也是幾經生死,二人這般見面,大有物是人非,滄海桑田的感嘆。
高台上,趙光義怒目皺著眉,略顯蒼白的臉上生出一抹的潮紅,很顯然,他是想起了大敗而回一事。
這番情形,楊延昭哪里敢出聲,立在殿內,听著那沉重的喘息聲在耳邊久久回蕩。
「朕愧對大宋,愧對十萬埋骨他鄉的兒郎。」
听著這些話,楊延昭雖不敢言,但心里卻沒有同情與悲憐,對遼用兵,可謂是有著極大的優勢,若不是有那陣圖,又怎會如此的不堪一擊?
那懺悔的話語道完,趙光義深吸了幾口氣,將越發潮紅的面色緩和了下來,目光再次投到了楊延昭的身上,「楊璟,你總是給我帶來意外的驚喜。」
聞言,楊延昭忙做出驚慌的模樣,低首行禮應道,「官家謬贊,下臣惶恐不安。」
「你在遼國的事情,朕都知道。」
趙光義一邊說著,一邊往台階下走來,竟親手將俯身的楊延昭給攙扶起來。
繼而,趙光義走到不遠處的香爐邊上,閉目深吸了幾口氣,似乎這些沁心的香氣可以洗去他心中的雜亂思緒,手中的玉石佛珠閃著明亮的光潤。
見趙光義不再出聲,楊延昭握了握拳頭,心里頭的事情他憋不住了,柔弱的命門掐入別人的手里,城府再深也不濟于事。
在這大殿內,他沒有趙光義來主動封賞的價碼,也沒有心情再去繞著圈子,終究一狠心,身子前探道,「官家,有些事情,下臣想要弄個明白。」
沒有責怪他的犯上屋里,趙光義仍是閉著眼,手撥弄著玉珠子,嘴角微微的揚起,「說來听听,好一陣子沒見你了,朕也想知道你腦子里藏著什麼事情。」
這是欲擒故縱?
楊延昭明白,這是趙光義的手段,對方心里清楚的很,也肯定知曉他要說得是何事,只是故意不作提及,讓楊延昭只能跳進這個一眼便能看破的陽謀中,乖乖的道出心中所求。
不過,到了這一步,別無選擇,楊延昭只有听命行事。
「官家知曉下臣對大宋忠心一片,卻為何不將真相告知天下?下臣與柴郡主情投意合,心意想通已久,官家又為何許郡主與他人?」
咽了咽吐沫,他抬首盯著趙光義,楊延昭眼中沒有了先前的畏懼,說出這些話,本就是豁出了性命,既然都不怕死,又怎會在乎那些讓人心神倍感壓迫的天子威嚴。
畢竟,他也是有過煉氣的修為,在心境上,早已經超月兌了一般的尋常人。
倘若不加做作,對趙光義,倒沒有多少的敬畏。
或許是察覺到楊延昭氣勢的變化,趙光義停下了撥動佛珠的手,轉過身來,盯著他,雙眼中精光暴漲。
好一會他笑了,因為趙光義發現,他根本看不透眼前這個昂著頭,器宇軒昂,半絲膽顫都沒有的少年郎。
彷佛一瞬間,變了一個人,堅韌的臉上沒有之前的局促與驚怕,就那番站著,卻給了趙光義高山仰止的感覺。
多少年了,在他的身前,從未有過這樣的人出現。
不知為何,趙光義的心底產生了絲絲的不安,那個曾經想過數次的念頭再次浮現了出來,右手中的佛珠也握得越發緊了。
于是乎,紫宸殿內有安靜了下來,兩個人就那般的對望著。
「呵呵……」
最終,趙光義打破了沉寂,手又在佛珠上扣動起來,對著楊延昭點了點頭,「楊璟,你真是個難纏的很,讓朕不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說罷,他折過身子,走到那刻著菩薩與羅漢的香爐前,用著銅鐵簽在香爐里撥了撥,閉眼吸了幾口香氣,這才繼續道,「曾經,朕不相信什麼天縱奇才,因為即便是聰慧過人,到頭來又能怎樣,還不是要以朕的旨意來論生死。」
說得很是霸道,但作為大宋的君主,卻又是無可厚非。
「但你是個奇才,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從代州城走出來後,一次又一次的讓朕眼前一亮,遼國這事上,你果然沒讓朕繼續失望。哈哈……耶律休哥那老匹夫被你給殺了,當真是大快人心……」
像是說道了開心之處,趙光義竟笑出聲來,爽朗的笑聲在大殿內久久不息。
而他說這些話時,楊延昭都沉聲不言,因為有些話,不到最後,始終不知道在講著何事,更何況面對是個最喜歡顧左右而言他,玩弄的權術高手。
所以,他只能以沉默來做應對。
笑聲終于止住了,像是被靈草異寶給滋潤了一番,趙光義的面色也紅潤了不少,將佛珠套在了左手上,又是盯著楊延昭看了起來。
「西北之處出了變故,定難節度使李繼筠死了,其第李繼捧接任,他自知難以服眾,已派人來請求如朝覲見,讓朕親自冊封他新的定難節度使。自前朝乃至亂世之間,李家一直稱臣于中原,佔居一隅,休養生息,儼然已有分庭對抗之勢,倘若生事,必定影響我大宋邊陲安穩。所以朕需要你回來,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大宋,幫朕分憂解難。」
听得這些話,楊延昭不免有些心驚,西北那里便是黨項一族,是西夏的發源地,對于大宋來說,此刻仍是細砂頑子,不值一提,但卻日後是給了趙氏江山極為沉重的打擊。
「朕知道你與金花郡主情投意合,為了將李氏給穩住,也為了將你召回,所以,才有了賜婚李繼捧的旨意。」
待到這時,楊延昭忍不住了,出聲應道,「官家怎能拿郡主的親事來做兒戲,若是騎虎難下,那郡主豈不是要嫁給李氏?」
言語中已經多了幾分指責,趙光義雙眼中閃過一絲的慍色,只是很快便消失不見,氣惱的楊延昭自然是沒有發現。
「沒錯,朕的話是一言九鼎,可若是李氏一族死在了來京的路上,這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終于,楊延昭明白了趙光義的謀算,用柴清雲來做要挾,讓自己去將西北的李氏給除去,給他的送一塊無憂高枕。
或許是怕不能打動楊延昭,趙光義又繼續道,「此事完成後,中書省侍郎與樞密院副使隨你挑選,另外金花郡主的年歲也不小了,等風聲一過,朕便賜婚與你二人。」
不得不說,這酬勞很是讓人心動,無論是官職還是美人,但如此豐厚的承諾也正體現了此事之後的凶險。
但即便想到這一點,楊延昭也沒有拒絕的選擇。
「下臣有一個疑問,這種事情,官家為何不讓流沙去做?」
「因為他們做不得,也做不來。」
沒有驚訝楊延昭對流沙的知曉,趙光義如實的說著,也證實了楊延昭的猜測。
「下臣領旨。」
「好,朕在這里等你的好消息。」
趙光義笑了,笑的很是開心,笑罷,想了想又道,「此事要做的悄無聲息,我宮中的人自然是不能派遣與你,一切小心。至于金花郡主她們,你還是暫且不要相見,朕會讓人好生保護。」
這是要挾麼?
楊延昭心中苦笑了一句,低首應諾行禮,緩緩的往著殿外退去。
待他走後,趙光義重新回到高台龍椅上,翻開案上的幾張紙片,上面寫滿了蠅頭小字,無一不是說著楊延昭從遼國至汴梁的經過。
「是塊璞玉,不過為何讓朕有燙手的感覺……」
說道著,將手上的佛珠摘下,丟在一邊,閉眼靠在瓖金椅背上,在他的腳下,墊著的是兩本佛家經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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